莱昂纳多屏住了呼吸,但只是一瞬间而已。
在那个年代,人体解剖行为不会被认为是写生画画的需要,而会被看成是某种巫术。当时人们对于身体各个器官位置的认知还很模糊和不全面,因此当遇到与人体有关的无法解释的问题时,就会诉诸占星学,用占星学的符号来代替,这就像用黏土模型来做螺丝刀一样实用。毕竟解剖尸体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虽然法律没有禁止,但也不容易。解剖马、狗和猪是行得通的,解剖一个女性的身体也不算太难:毕竟,在那时人们都认为女人是没有灵魂的,因此,就永生而言,把她们的身体切开来观察其内部器官,并没有什么不适宜或有失体面的地方。相反,解剖男性则是一个非常复杂的问题:如果你不是一名内科医生,要想找到一具完整的男性尸体并对他进行解剖既不容易,还具有很大风险。莱昂纳多确实做过人体解剖,但他并不乐意给别人知道,其中一个原因是宗教法庭很可能会对此产生误解,并随即给他扣上莫须有的罪名。
“大人,我对解剖学的知识是基于我在佛罗伦萨时曾观察过大量的尸体。我当时在研究人与动物之间的相似性,这使我得出结论,人与动物之间既有相似之处,也有不同之处。您知道——”
“听我说,莱昂纳多。我根本不在乎您拿尸体做过些什么,只要您不拿活生生的基督徒来做你实验的原材料就行。我不像我的兄弟那样是位主教,也不像他朋友那样坐在罗马的王位上。然而,我是这座城市的摄政王,比起已死去的人,我更关心活着的人,而且我要保护他们,不能让他们走上死亡之路。所以,我需要您的帮助。”
“我请求大人能再次宽恕我,但我手头的工作实在是太多了,当务之急是为纪念您父亲所制作的铜马像。因此,每分每秒对我来说都是宝贵至极的。”
“莱昂纳多先生,我明白。您工作得很辛苦,酬劳却少得可怜。大家都亏待您了,这也包括我。好吧,莱昂纳多先生,感谢您这么迅速地赶过来,我就不耽误您工作的时间了。这段时间您面临入不敷出的危机,是吗?”
“唉,是啊,大人。我实在开心不起来,手头的钱很紧,而那些有钱人都把钱攥在自己手里,连承诺要付的酬金都拖着不给。”
“我知道,兄弟会还欠您一大笔圣弗朗西斯科教堂那幅《岩间圣母》的画费。”
“对啊,1200里拉。我和德·普雷迪斯都是。”
“这太不公平了,”卢多维科点点头表示同情,“明天您就可以拿到报酬的,我向您保证。”
对莱昂纳多来说,这就是卢多维科最气人的地方。你为他做事,他从来不会明确地向你许诺什么作为回报,反而要让你觉得自己应该感恩。他仿佛在反复强调他的君主地位,而且你很清楚,无论你领会与否,他一直都是高高在上的君主。
“大人真是太仁慈了。我在想……”
“您说。”
“如果您想我这样做,我至少可以看一看这个可怜的家伙,哪怕是先看看外表。虽然安布罗基奥大师既有智慧又医术高明,但他的眼力或许不如以前那般犀利了。”
“那您请吧。”
莱昂纳多几乎没有一丝犹豫,把一只手放在尸体的肩膀上试探它的僵硬度。接着,他用胳膊搂住尸体的腰,几乎是毫不费力地就将它翻了过去,后背朝上。他的动作利落而专业,显然比他自己先前说的要有经验得多。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尸体研究了好几秒。
“尸体表面没有痕迹。”他说。
“是的,没有。”卢多维科回应,“表面上看,没有痕迹。”
光看字面意思,伊尔·莫罗和莱昂纳多说的话一样。但实际上,他们话里的含义却大不相同,这一点莱昂纳多当然不会不知道。
莱昂纳多的表情有了细微的变化:他依然十分严肃专注,但脸上没有了平日那种轻快明亮、令见到他的人都会愉快起来的神色。他似乎察觉到某些逃过了安布罗基奥大师法眼的东西,但还不能完全确定。
屋子里的两个人沉默了好一会儿。
“我需要一些东西。”莱昂纳多打破了沉默,用一种冷静务实的语气说道。
“我立刻传我的总管过来。”
“有劳了。”莱昂纳多简单明了地回答,省去了不必要的礼节性用词,“还有,请您派人到我的工作室把贾科莫·萨莱伊带过来,他知道我需要的东西。这期间除了他们两人,其他人都不能进来。”

“很好,”卢多维科边低声说,边环顾四周,“让他们两个进来吧。”
这个房间完全不像之前莱昂纳多去的那个房间明亮,事实上,是整座城堡里最阴暗最僻静的房间。这是他刻意挑选的,为了能让他的宾客喜欢。
这是一个位于角落的房间,没有窗户,唯一的通风设备是一个排烟管,但排烟效果不尽如人意,室内烧木取暖产生的烟几乎都排不出去,而木头是从秋天到春天都要一直不间断地烧着的。
站在门口的总管点了点头,转身把门打开,大声地通告:
“尊贵的菲利普·德·科米纳公爵和佩隆·德·巴斯克使者请求面见阁下。”
“请进,公爵大人,请进。”卢多维科边说边越过迎宾用语极不正规的总管,并做了个手势让他离开,他要和客人独处。
“我们已恭候多时!亲爱的菲利普大人,近来可好?”
“上帝保佑并承蒙皇帝的恩典,我很好。”科米纳回答道,微微地鞠了鞠躬,“阁下呢?最近如何?”
“很好,非常好。有失远迎,还请二位鉴谅。刚才出了点小状况,我不得不亲自去处理。”
“阁下太客气了,有您亲自接见,已经是万分荣幸了。”佩隆·德·巴斯克回答道。他讲话并不带法国口音,倒有点像从意大利翁布里亚那边来的。实际上他出生在奥尔维耶托,但是因为长期给法国人工作,他在方方面面都把自己当成阿尔卑斯山以北的人了。“您一定忙得不可开交吧,那么多的事情需要您来定夺?”
“那些事情都没有我们接下来准备讨论的事要紧。”卢多维科看着面前的两位大使回答道,“为此,我特地在这里迎接你们,单独与二位会面。我很期待听到佩隆先生关于目前局势一手消息的报告。放心,这里是敝城堡最隐蔽的房间。来,请坐下来谈吧。”
卢多维科指了指摆放在房间正中那张厚重的栗木桌,桌子正下方由一根结实的桌脚柱撑起,下面还连着一个方形的底座。桌子上面雕刻有花的图案,还有一行文字,写着“费拉拉公爵埃尔科莱一世赠”。这是卢多维科的岳父送给他们的结婚礼物,而他对这件礼物爱不释手。埃尔科莱一世当时拍着桌面对他说:“这可是一名领主的最佳搭档。当你坐在这张桌子前讲话的时候,所有人都会听从于你。”
科米纳公爵和佩隆两人对看了一眼。他们身为经验丰富的外交使节,都知道到达当天不宜商谈任何敏感情况的细节,因为长时间的奔波会让他们疲倦、饥饿,甚至身体不适。
卢多维科意识到了他们的尴尬,他微笑着张开双手说:“不用说了,这个房间两位大人可以随意使用,你们可以在此畅所欲言。关于皇帝的需求,我们接下来的两日再详细商讨。现在我想了解的是,目前阿尔卑斯山下的情况怎样,局势对我们是否有利。”
两位大使舒了一口气。佩隆正要说些什么,科米纳公爵把一只手按在他的肩上,抢先说道:
“多谢阁下的款待。恕我冒昧,我的两名随从罗比诺和马特内正在随行人员的住处休息,如果我们能和他俩碰面的话……”
“当然可以。您可以前往他们的住处见面,但我觉得还是让他们过来更合乎礼节。我会下令允许他们进出您的房间。”
“阁下太仁慈了。”科米纳说着,坐了下来,“好了,佩隆,请给大人说说现在的情况吧。我也很想知道,我们都还没机会聊上只言片语呢。”
“阁下想了解当前的局势,依我看来,局势对我们非常有利。佛罗伦萨还是像我在6月跟您说过的那样,那里的七十人议会仍保持模棱两可的立场,但这无关紧要,重要的是民众的意愿,而民众全是站在我们神圣国王这边的。”
“那皮耶罗怎么说?”
“恕我直言,但皮耶罗根本不值一提。目前佛罗伦萨最重要的人是吉罗拉莫·萨沃纳罗拉教士。萨沃纳罗拉声称我们的查理八世国王是上帝派来的使者,任何与魔鬼有过肮脏交易的人都将会受到使者的惩罚。”
卢多维科点了点头,神色凝重。
一国之君往往都是些叱咤风云、有见地有胆量的杰出人物,他们高瞻远瞩,知道如何运用天赋并付诸行动。遗憾的是,他们生下来的孩子却常常是白痴,像受了诅咒般蠢钝无能。放到今天,这通常只是家里的私事。然而在文艺复兴时期,权位实行世袭制,当权力由父亲传给儿子时,这就成了大众的灾难。因此,当年洛伦佐·德·美第奇(当时还没有给他冠上“伟人”的名号)死后,儿子皮耶罗才刚继位,民间就称他为“倒霉蛋”。他身高体胖,却十分愚蠢,和父亲形成强烈的反差。
“目前的情况和6月相比没什么变化,”佩隆继续踌躇满志地说道,仿佛他马上就要把意大利半岛上的王国一个接一个地收入囊中,“如果说有什么变化,那就像我刚才所说的,局势变得对我们更加有利了。如果我们想纵贯意大利攻入阿拉贡王国,现在正当其时。由于那不勒斯的阿拉贡家族拒缴什一税,已过世的教皇当年就对他们十分不满,而现在新上任的波吉亚家族的教皇,根本无暇关注我们的行动,他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一个叫瓦诺莎的女人身上……”
“很好,”伊尔·莫罗快速打断了他,“公爵大人、使者先生,这在我听起来真像是美妙的音乐,就如贵国的作曲家若斯坎·德普雷的音乐那样甜美动听。两位如果愿意的话,很快也能在这里欣赏到他的新作品。感谢两位刚刚到达就不辞劳苦地和我会晤,我就不打扰你们休息了,我们今天晚上见。我们准备了丰盛的晚宴,还有精彩的宫廷杂技表演助兴。两位在这儿不必拘束,我先告辞了。”
说完,卢多维科起身,朝门口走去。
科米纳公爵沉思了好几秒,转过身去对他这半个同乡说道:
“佩隆。”
“公爵大人,您说。”
“您是怎么想的?”
“我们今晚可以好好享受享受了,公爵大人。我可不想听若斯坎·德普雷那像念经一样的曲子。我宁愿看杂技表演,至少不会让人打瞌睡。”
“嗯,我同意,佩隆。但我想说的不是这个。”
“您是说?”
“你不觉得卢多维科看起来很焦虑吗?”
* * *
“我当然焦虑,加莱亚佐。换作是你,也会如此。一个死人莫名其妙地出现在我的庭院里,这够让人糟心的了。”
“安布罗基奥大师怎么说?”
“他说不是瘟疫,但我也想听听莱昂纳多先生的意见。我不担心我已经知道的东西,是那些我无法知道的东西令我觉得害怕。当我发现这两件事情是在极短时间内接连发生的,我就忍不住去想,是不是前一件事导致了后一件事的发生。”
“接连发生?之前还发生了什么事?”
“我才知道,那个毫不体面地死在我庭院里的绅士,原来是昨天刚来过请求跟我面见的。”
“你确定吗?”
“我让博塔去查过记录了。”卢多维科摊开一张发黄的纸,上面写满了极细的、密密麻麻的字。加莱亚佐看了心想,一看就知道是像博塔那样的吝啬鬼写的。纸张的确很昂贵,但写成这样也太过分了吧。卢多维科说:“就是这个兰巴尔多·奇第,画师兼印刷师。他曾来请求与我面见,但第二天就死了。”
“这就是令你担心的原因吗?我问你,卢多维科,每周有多少人前来请求和你面见?”
“噢,很多,起码几十个吧。”
“那每周米兰有多少人死去呢?”
“你说的没错,加莱亚佐。但即使是这样……啊,他来了。来,安布罗基奥大师,进来吧。”
安布罗基奥神色肃穆地走进房间,脸上看着比平时更晦气了,样子像极了一只来报噩耗的鸟。
“阁下请吩咐。”
“告诉我,安布罗基奥大师,星象怎么说?”
“阁下,是一种疾病。根据火星的位置断定,毫无疑问是一种疾病。我们的城市将遭遇一场劫难,但绝对不是战争或暴力引起的,而是来自城市的内部。”
“疾病?是什么病?”
“这个……星象并未明确告知,阁下。”
“唔,依我之见,这些星辰高高在上,它们肯定知道很多啊。”加莱亚佐面露疑色地说道。
“将军,安布罗基奥大师正在竭尽其所能。”卢多维科语气和缓地说。
“换句话说,他正在胡说八道,”加莱亚佐反驳说,“如果我是您……”
“加莱亚佐,我才是我。”卢多维科平静而冷淡地说,“恐怕是你没有控制住自己在胡说八道。”
接下来是一段令人尴尬的沉默,卢多维科将双手放在座椅的扶手上,而加莱亚佐则盯着墙上的某个点,避免眼神与岳父还有安布罗基奥接触。
“安布罗基奥大师,谢谢您宝贵的占星预言,您现在可以离开了。加莱亚佐,请赶紧去弄清死者的情况。两位大概不需要我提醒了吧,没有我在场的情况下,不许跟任何人说起这件事,你们之间也不例外。”
* * *
“明白明白,我们不会跟任何人说起这件事。”
“很好。现在不说了,是时候行动了。你们打算怎样做?”
科米纳公爵的两个手下说话前相互对视了一眼。
“我们得先认出那个我们要对付的男人。”两人中个头矮的说道。他叫罗比诺,身材又矮又胖,头上戴着一顶羊毛帽子,用来遮住自己长着疤痕的脑袋。虽然他年纪不大,但嘴巴里只剩下七八颗牙,看不出他究竟有多少岁,总之是在25到50岁之间吧。“不过我想不会有什么问题。按您的描述,如果我没理解错的话,他是一个中等身材、容易心不在焉的男人。”
“要是有问题的话,我就把他给‘开’了!”接着说话的是另外一个人。他身材高大,黑发蓝眼,皮肤白皙。只要你预先告诉他要干什么,他都会坚定地表示他知道该怎么干。他叫约弗雷·马特内,但他并非真的那么精明能干。他和身边的同伴看起来截然不同——身材修长匀称、长相英俊,但其实脑子同样不太好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