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烛光下
他用拇指顺着马的大腿往下滑,在这个部位,肌肉变成了一根肌腱,然后从视线中消失了。拇指后面,半米开外,莱昂纳多冷静而专注地研究着眼前的马。这里是肌肉,肌肉意味着运动,你需要了解它,但仅仅这样还不足够。无论如何,雕塑绝对比绘画容易得多。在三维空间里,你只需要复制你所看到的和感觉到的,出来的东西就八九不离十了。为什么古希腊人的绘画看起来那么滑稽可笑,而雕像却雄伟壮观,个中是有原因的。三维空间的事物比较容易制作,对吧?而二维空间的作品则需要掌握很多技巧才能完成,好比说阴影的变化和透视的效果。但从哪个角度来透视呢?是用左眼,还是右眼?所有画家都在研究如何将眼前的景物展现在画作上,但人类有两只眼睛啊。所以,这可能就是我们看不清事物边界的原因,又或者,事物根本就没有边界?
* * *
莱昂纳多振作起精神,黏土这种柔软可塑的状态最多只能再保持半小时,他的动作得迅速些。按一下这里,再捏一下那里。看到了吗?形状在变化,可以边看边感知。
马儿啊,我和你之间的边界在哪里?是这里吗?我的手触碰到你的地方?但那仅仅是我触觉的边界。如果我用力压下去,就又不一样了。马儿,我如何能从一堆新土中辨认出你呢,只能靠触觉去感知吗?
如果我走开一些,我摸不到你,但我能闻到你的味道,一种泥土和水混合的味道,很好闻,带着土壤的清新。如果有人摸你一下,或者轻轻地拍拍你,我能听见声音。除非离你很远,我才什么都听不见。马儿,那里会是我和你之间的边界吗?但我一张开眼,仍能看见你。如果我继续走远,你依旧在我的视线之内,直到最后你消失在地平线上。那么,马儿,地平线才是你我之间的边界吗?
* * *
莱昂纳多环顾四周,瞥了一眼角落的那支蜡烛。从开始点燃到现在,它已经烧掉了好几寸,如此推算他已经工作了有四个小时。再过一会儿就要上床睡一睡了,睡一个半小时,或者两小时?直到晨祷的时间到来。再过五天就得交出作品了,现在还差尾巴,不过还有时间。黏土还够,我可以用我的双手把它捏成尾巴。我,莱昂纳多——赛尔·皮耶罗的儿子,从芬奇镇来到米兰,天知道我会在米兰这儿待多久。或许我们会一起永远在这儿待下去,我美丽的马儿,我会每天都见到你。
如果我见不到你,那是因为我远去了,我会很遗憾。你被制作得如此精美逼真,所以也许我有机会遇见一名旅行者,从他口中得知你。他向我描述你优美的曲线,甚至给我展示你的画像。这与我亲眼看着你是不一样的,大不一样。我能在脑海里勾勒出你真实的模样,甚至比真实的更美。那样,我便能够真正拥有你了。
那样,或许你我之间就真的没有边界了,我的马儿。就像我和伊尔·莫罗之间一样,也是没有边界的,即使他不在我跟前,我也依然得为他效劳。又或者像我和萨莱伊——这个让人既爱又恨的孩子,他不在我身边时我会惦记着他。这样说来,分离是我们之间的边界吗?是的,我爱他,就像爱我永远都不会有的儿子。
四
尸体被发现的时候,太阳还没爬上城堡的高墙。
再过几分钟,漆黑的夜就将升起帷幕,崭新的一天已准备好呈现在人们的面前。可城堡里仍然几乎什么都看不清,甚至在武装广场这么宽阔的庭院中,能见度也很低。
所以当城堡里的一个男仆雷米吉奥·特雷瓦诺蒂被东西绊倒时,他都没能立即反应过来那是什么。按理说地上不应该会有东西,因为公爵大人曾下令,庭院必须保持整洁,不管白天黑夜,地上都不能放置任何物品。这一大包东西的质地也很奇怪,里面像是装着好些被粘在一起的大块鹅卵石。雷米吉奥骂骂咧咧地站起身来,试图把这袋重物移开。
直到他把大袋子抬起来,想方设法把它扛到肩上时,他才意识到里面装的是一个人。
一个又冷又僵硬的人,不知死活。
* * *
“死了吗?”
“死了,大人。”
“被刺死的?”
“应该不是,大人。”
“那怎么死的?”
“还不清楚,大人。”
“是不是‘那个病’?”
“有可能是,大人。”
“我们认识这个人吗?”
“这人我见过,大人。”
说话的人是贝尔贡齐奥·博塔,卢多维科的税务官,有时还担任他早上面见会的司仪。
“是昨天早上前来请求面见的其中一个人。当时大人没来得及见他,所以他昨天下午又来了城堡一趟,请求面见。”
“你还记得他的名字吗?”
“应该记在了名单上的。我现在马上去取,大人。”
“去吧,贝尔贡齐奥。但是先把安布罗基奥大师叫过来。”
* * *
仆人们把尸体抬到桌子上,安布罗基奥大师一边围着桌子转圈,一边摇着香炉。香炉里烧着香薰和柠檬叶,熏香是因为当时的人们相信香那温暖而芳香的气味能驱散带有传染病菌的风,而柠檬叶则是因为安布罗基奥大师喜欢它的味道。
放好尸体后,仆人们站在桌子一旁,惴惴不安的目光从尸体移到安布罗基奥这位宫廷医生身上,脚尖朝向门口,一副随时准备逃跑的样子。
“把这个可怜人的衣服脱下来吧,愿上帝怜悯他的灵魂。”
仆人们手忙脚乱、神色紧张地遵命照做,早已被吓得魂不附体。顷刻间,桌子上只剩下一具赤裸苍白的男性尸体。
安布罗基奥开始围着尸体绕圈,动作缓慢,就像一只正在寻找猎物的鹰隼。
他也的确是在寻找猎物,或者,更确切地说,是在寻找线索,哪怕是一丝一毫的线索也不放过,但他在这具尸体上一无所获:没有被刀剑或匕首刺过的痕迹,嘴巴、鼻子和耳朵也没有出血……
“把他翻过来。”
……尸体上一个窟窿也没有。
安布罗基奥继续绕着圈子踱来踱去,陷入了沉思。仆人们站在那儿一动不动,巴不得可以马上获准离开这间屋子。
尸体上并没发现任何砷中毒的症状,在那时,这种夺取人命的方式还挺流行的。
也没有淤青或伤痕,说明应该不是被殴打或者被钝器击中致死。
面部和颈部都没有充血,说明不是中风发作。况且,安布罗基奥大师心想,如果是中风,又怎会有人大费周章把尸体装进袋子里再运到武装广场的中央弃尸呢?一个死于中风的可怜人身上不会隐藏了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吧?
一百多年前,有一种可怕的疾病席卷了半个欧洲大陆:患者身上会出现淤青或红肿,衣物下的皮肤冒出水疱、毒疮。这就是“那个病”,如卢多维科和博塔口里所说的。它是如此地令人害怕,以致宫廷上上下下都无人敢提及它的名字。仆人、厨师和侍卫固然如此,就连身为占星学专家的安布罗基奥大师也害怕,因为他深知世界上没有任何东西能像天空里的星星那样永恒不朽。而下令让他验尸的那位领主同样害怕。但是,这具尸体上并没有疖子或肿块,以及“那个病”的其他明显特征。
“您结束了吗,安布罗基奥大师?”
“我不确定,”安布罗基奥用缓慢而低沉的声音答道,“我非常、非常担心,恐怕这才刚刚开始。”
“安布罗基奥大师,您的意思是?”
安布罗基奥转向仆人,完全忘记了彼此间身份的尊卑有别。他面无表情,但眼神里却流露出惊恐。“不管这个男人是怎么死的,起因应该是一种我们从未见过的疾病。”
* * *
“您确定吗,安布罗基奥大师?”
“我承认我的无知,大人。我从来没在任何人身上发现过这种疾病,典籍当中也没有任何记载。”
“那就不是瘟疫了。”贝亚特丽斯说道,声音里透出一丝希望。
“我可以肯定地说:不是,夫人。”安布罗基奥回答道。站在公爵夫妇身后的一个仆人听到“那个病”竟被确切地说了出来,不禁遮遮掩掩但迅速地在胸前画了个十字。
“但这种病也能致命,”卢多维科说道,十指交错放在面前,“而且能快速致命。博塔先生,您说昨天见到这个男人时他还活着。记得确切的时间吗?”
贝尔贡齐奥·博塔是米兰领主的税官,负责掌管洛迪、科莫和维杰瓦诺几省的税收。他不算是胆小之辈,尽管他出入时总是带着一队护卫,但据说这纯粹是出于个人安全的考虑,令自己免受雷击、瘟疫、毒害或是其他灾难的威胁。在博塔看来,他的大部分同僚对此都太大意了。无论如何,像前面说的,博塔不是一个胆小之辈,他简直是个彻头彻尾的胆小鬼。当卢多维科这样问他时,他便认真地在数是多少个小时前见过那个男人的,当时距离那人五步、最多也就十步的距离。天哪,突然觉得头有点晕,该不会是染上了病的第一个症状吧。
“九小时前,大人。”博塔回答。
“他当时看起来怎样,贝尔贡齐奥先生?”
“嗯……就像您看到的那样,是个金发的年轻男人,约莫三十岁……”
安布罗基奥意识到他答非所问,便试图换一种问法:“他有没有发抖?看上去有潮热发烧吗?脸色苍白吗?”
“完全没有,他说话声音响亮,十分健康,或者至少看上去是那样。我不是医生,但他看起来的确身体棒得很。”
卢多维科·伊尔·莫罗看着安布罗基奥,他此刻的脸色和他的诨名(摩尔人)一样黑。
“我从没遇到过这样的疾病,大人。”安布罗基奥说道。
“他有没有可能是中毒?”
“尸体上没有发现任何中毒的痕迹,大人。尸体上没有出现因为砷中毒而导致的皮疹或者出血的症状。任何毒药进入人体内,都会留下痕迹的,大人。”
“任何毒药都会留下痕迹……”伊尔·莫罗大声地重复着安布罗基奥的话,仿佛觉得这一点特别有意思,又或者他自己曾有过什么经历所以十分认同,“我知道了,安布罗基奥大师。现在告诉我:星象上有什么提示吗?”
“我要用我的仪器进行观测,如果大人准我先行告退的话。”
“好的,去吧,安布罗基奥大师。”
安布罗基奥缓慢而庄重地深深鞠了一个躬,然后离开了。大门关上后,卢多维科沉默了好一会儿。站在一旁的博塔用手在他那厚重黑袍的袖子下探了探自己的脉搏,想弄清楚自己是不是已经在发烧了。
“贝尔贡齐奥先生,我需要您的协助。”卢多维科说道。
“大人请吩咐。”
“传莱昂纳多先生过来吧。”
“若您准许的话,我愿意亲自去带他过来。”
“贝尔贡齐奥先生,您进出时后面还是跟着护卫队吗?”
“当然,大人。我有六名身材魁梧、全副武装的精英护卫。我们会保护好莱昂纳多先生的安全。”
卢多维科翻了翻白眼:“贝尔贡齐奥先生,如果我派税务官去传唤我最有才能的艺术家兼工程师,后面还跟着一队武装侍卫,老百姓们会怎么想?”
“呃,他……我意思是他跟您之间是不是有什么事情,例如金钱方面……”
“贝尔贡齐奥先生,看来只要您逼着自己动动脑子,还是能想清楚问题的。找一个你的手下便装前去传唤他,让他自己一个人单独过来,不要张扬,也不要跟着他。到了就直接领他去医疗室。”
“遵命,大人。”博塔嘟嘟囔囔地回答,身体真的开始感到不适了。
* * *
“我也想拥有一个朝东的房间。”莱昂纳多边说边从没有挂窗帘的窗户望出去。
屋外,看似静止在空中的太阳其实正在冉冉升起,清晨柔和的光线满载着希望洒向整个房间。房间里的每一样东西都沐浴在阳光中,包括挂在墙上的几十件盔甲,那是血统高贵和家世显赫的象征,它们像贵族般一动不动地待在领主的面前。多么伟大的领主啊,卢多维科·伊尔·莫罗,米兰之主,据说,教皇是他的牧师,皇帝也曾为他服务。他站在城堡里最明亮的房间中央,布置奢华、视野开阔、景色优美。令人败兴的是,此刻房间正中的桌子上,躺了一具光着屁股的尸体。
“真的,我非常喜欢这儿。您知道吗,大人?这儿有完全不一样的视野。早晨的光线是最诚实的。”
我也喜欢朝东的房间,正常情况下卢多维科也许会这样回应,但此刻,城堡里还躺着一具死于传染病的尸体。而我,作为事实上的摄政王和米兰城的领主,居然要住在房间又黑又小、朝着西边的罗切塔楼,直到我那个没用的外甥吉安·加莱亚佐一命呜呼——虽然这些话卢多维科从未说出口。
“把尸体搬到这里来不是为了让您对着作画的,莱昂纳多先生。”卢多维科面无表情地说,“安布罗基奥大师认为传播瘟疫的风是从东面吹向西面的,把尸体放在这里只是为了降低我们这座城市的感染风险。”
现代的读者看到这里请不要笑,安布罗基奥大师也只是在遵循那个年代的医学常识罢了。当时的人们认为传播疾病的不是细菌,而是风;也只有风才能把疾病吹走,所以那时所有医院的门口都是朝着梵蒂冈的方向开的,这样可以让圣灵更容易地进入。因此,莱昂纳多对这一点丝毫不感到奇怪。让他感到奇怪的,是另一件事。
“瘟疫?”
莱昂纳多扬了扬眉毛。他走近尸体,尸体静静地躺在那儿。
“这名男子不是死于瘟疫,”莱昂纳多坚定地说,“作为一具尸体,看起来还挺健康、充满活力的。请原谅我的玩笑话,大人,但他生前的健康状况是非常好的。”
“问题就在这里。他看上去不像个死人,安布罗基奥大师对这名男子的死因也不明所以。他排除了中毒和谋杀,但具体的死因到底是什么,他说不知道。”
“噢,安布罗基奥大师说他不知道。”
如果是在家或者在工作室,他肯定会脱口而出地讽刺一句:安布罗基奥大师不是无所不知的吗?但在伊尔·莫罗面前当然不可以这样做。在公爵的所有顾问当中,这位占星学家的话是丝毫不能被质疑的。莱昂纳多继续说道:
“安布罗基奥大师是半岛上最权威的医生,如果连他都这么说,我一个画画的还能说些什么呢?”
“安布罗基奥大师只是检查了外部,我想让您看看尸体里面。”
“里面?”
“莱昂纳多先生,我听说您对解剖学挺感兴趣。为了使您的艺术作品看起来更加逼真,您还会剖开尸体,切开皮肤,将内部的结构画下来。这是真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