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到底想说什么呢,阿切利托先生?”
“我只是想给您一个建议。这儿的人喜欢说是非……不像我们佛罗伦萨。啊,我美丽的家乡……不知道您怎么想,反正我是十分思念家乡啊……”
“我可以问您一个问题吗?阿切利托先生……”卡特丽娜絮絮叨叨地问道。
“您请问,夫人。”
“如果您真的这么惦记着故乡佛罗伦萨,那您为什么不干脆回去呢?”
* * *
“原因很简单,因为我觉得不合适。你需要我,马克西米利安也需要我。仅仅是几天不见他,我就发现他又长大了。”
“谢谢你考虑得这么周到,”卢多维科·伊尔·莫罗说道,“但我还是觉得,回家乡一趟看看你的父亲和姐姐,对他们来说是个安慰,对你自己也是如此。”
贝亚特丽斯看都没看卢多维科,径直向孩子走去。小男孩正在地板上蹒跚爬行,小手上沾满了侍从们撒在地面上的香草,那是用来遮盖卧室里闷热的气味的。一位黑衣妇人用严厉的目光看着他,身穿红衣的卢多维科则满眼关切地注视着小男孩。
“快过来,马克西米利安……”
贝亚特丽斯快速地伸长双臂,一把将孩子举到空中,让他正对着自己。黑衣妇人只是在一旁看着小男孩被抱起,并没有动,尽管这本应是她的职责。她叫特奥多拉,是马克西米利安的奶妈,负责全天24小时照看着孩子,他父母每天来陪他的时间只不过几分钟而已。
贝亚特丽斯·德斯特生下儿子时才18岁,但以现代人的眼光看来,以为她已经30多岁了。她生完孩子后,身材有些走样,看上去胖乎乎的,还有双下巴。巴里公爵夫人试图通过穿宽松的连衣长裙来遮盖她的赘肉,裙子上有金银竖纹的图案,使她看起来显得苗条些。像前面提到过的那样,在那个时代,肥胖是生活富足的身份象征,但即使在那时,对女性而言,身材外貌上的要求还是比男性要严格许多的。
但这一天,公爵夫人身穿一条带着蓬松灯笼袖的褐色连衣裙,头戴一顶黑色的丝质帽子,上面垂着长长的白纱,而没有戴她平日的珍珠头饰。她正在服丧期,她的母亲,阿拉贡的埃莉诺,刚刚去世了,这也是为什么卢多维科这几天一直在劝她回一趟费拉拉的娘家,希望她能借此机会平复一下心情。
“如果你能兑现当初的承诺,我父亲就足以宽心了。至于能令我自己宽心的,就是成为米兰公爵的夫人。”
“贝亚特丽斯,我最亲爱的妻子,你很清楚这不是我一个人能做主的事情。能让你父亲当上法国军队的统帅,这也是我最理想的选择。可是星象不利啊,今天早上我还和安布罗基奥大师讨论过这件事。是这样吧,大师?”
“是的,大人,星象已经说得很清楚了。”安布罗基奥的声音深邃而低沉,就像是从地底下传来似的。只有智者才能发出这种声音,他所说的并非自己的看法,而是来自他渊博的学识。至少,他自己是这样认为的。“水星正受到恒星的不利影响,对于那些命运与水星联系在一起的人来说,这是一个可怕的时刻,例如说出生日期属于天蝎座的人。”
“皮耶特罗大人可不是这样说的,”贝亚特丽斯打断了他,声音提高了八度,“他说,10月这个时间段,加上寒冷潮湿的天气,十分有利于天蝎座的人获取能量,展现自我。所以,我父亲正处于能量大爆发的时刻。”
安布罗基奥大师惊讶地扬起了眉毛,扭头盯着卢多维科。
他的眼神似乎是在说:“我可是安布罗基奥·瓦雷萨·达·罗萨德,宫廷医生、儿科专家、占星学家、牙医,也是大人您的政治和军事顾问。而您的妻子竟然拿一个无名鼠辈的话来质疑我?”
沉默片刻后,安布罗基奥大师又望向贝亚特丽斯。“夫人阁下,眼下对您卓越的父亲而言,是一个最不吉利的时候。您看,您才刚刚痛失爱母,对您父亲和米兰公国来说,这都是一个不可弥补的损失。消息来得太突然,令人无法预料。当然,这对研究星象的人来说并不算意外。”
这就是安布罗基奥作为一名优秀占星学家的过人之处:他只记住,并且不断刻意强调那些能证实他预言的事情,而他预言得不对的则一律轻描淡写,或者干脆只字不提。
伊尔·莫罗站了起来,他也看着自己的妻子。而她仍死死地盯着安布罗吉奥大师,似乎已经知道了该怎么回击他,如果此刻房间里像往常一样,没有其他人在场的话。
“而且,我最亲爱的妻子,你得明白,我不可能不征求盟友的意见就做出这个决定。在这场战争中,我们可不能无视法国人的意愿,反而……啊,亲爱的加莱亚佐,你来了,快进来,快进来。你有没有听到我刚才说的话?”
“听到一些。”加莱亚佐·山赛维利诺彬彬有礼地回答。事实上,他已经站在门外等了五分钟,等着卢多维科叫他进来。虽然他们交情匪浅,但卢多维科毕竟是米兰的领主和统治者。“不幸的是,我们必须说服我们的盟友,这可不容易。”
他伸出戴着手套的手,手里握着一封散发出浓烈烟熏香味的信,一封来自法国的信。这可不是因为法国人惯于对信件进行香熏,而是安布罗基奥大师为了预防瘟疫,下令对所有来自疾病易于传播地区的信函都要进行烟熏消毒,例如阿尔卑斯山另一边的那些国家。
卢多维科接过信来打开,然后聚精会神地看起来。在他身后的贝亚特丽斯假装在和孩子玩耍,其实是伸长脖子,想窥视信的内容。
“是科米纳公爵写来的。他告诉我们,他将翻过阿尔卑斯山,不日到达米兰,与查理八世国王的使者佩隆·德·巴斯克碰面。他在米兰期间希望得到我们的接待。”
“这个佩隆·德·巴斯克是谁?”贝亚特丽斯假装毫无兴趣地问道,但假得就像一张面值三元的伪钞。
“他是派来意大利的特使,从那不勒斯一路往北,意在探查那不勒斯军队的实力,还有盟军的状况。我们要做好打仗的准备了,我亲爱的加莱亚佐。”
“的确是的,我们该好好商量一下了。我在马厩等您可好?”
“不用,就在这好了,加莱亚佐。我们夫妻间没什么秘密好隐瞒的。”
加莱亚佐真的不想再继续待在这个房间里,但他那高贵的脸庞并没有流露出丝毫的失望。自从贝亚特丽斯的母亲过世之后,她便足不出房,一日三餐都在自己的房间里解决,卢多维科和加莱亚佐在场时也是这样。房间笼罩在阴郁的气氛里,静默得令人窒息,这几个星期来都是如此,尽管这天早上贝亚特丽斯看起来精神已经振作了不少。加莱亚佐是个行动派,他更喜欢待在户外,哀悼期的这种气氛让他觉得太难受了,所以他想方设法避开待在公爵和公爵夫人的住所,还有重重压在他们头顶的压抑之云。这也不仅仅是打比方,各位可以想象这间屋子里的气味有多难以忍受,加莱亚佐宁愿去马厩也不想待在这里的事实就说明了一切。
“不管怎样,眼下我们要考虑的是怎样安排他们的食宿。我认为让他们就住在城堡这里挺合适的。”
“您不觉得,我们得好好安排一下,欢迎他们的到来吗?”贝亚特丽斯说着,又快活起来,寻思着终于找到一个机会可以穿上华丽闪亮的衣裙而不用穿丧服了。
“我们应该举办一场隆重而特别的宴会来欢迎盟国的贵宾,就像博塔之前安排的那次,大家还记得吗?找人来扮演众神宣布每道菜的名称……”
妻子兴致勃勃地在说着,卢多维科则一直在思考着什么,他十指交叉,不停地来回蹭着自己的嘴巴和鼻子,仿佛在祈祷自己能想出个好主意。
“亲爱的妻子,我也拿不准。法国人比较粗俗,不像我们米兰人或者那不勒斯人那么有品位。我在想……我们能找个会说法语的侏儒吗?”
“这主意太棒了!”贝亚特丽斯叫了起来,她向孩子微笑着,开心地把他又举到了空中。“我们就找侏儒和杂耍演员来进行一场精彩的表演!妙啊,我的大人,您真是太足智多谋了。这种安排对法国人来说最合适不过了。马克西米利安,看看你爸爸多有智慧!”
马克西米利安(卢多维科和贝亚特丽斯的长子,全名是埃尔科莱·马克西米利安·斯福尔扎,但他的母亲总喜欢叫他的中间名。如果你猜测她这样叫是为了奉承那位奥地利皇帝的话,那你还真猜对了)开心得咯咯笑起来,看着也在微笑的加莱亚佐·山赛维利诺。
“我也觉得这个主意很棒,”加莱亚佐赞许地说,并且转过身去,朝伊尔·莫罗用力地点了点头,“我们的总管也要知道这件事吧,需要我去叫他来吗?”
“好的,让他过来吧,加莱亚佐。我们还是要好好招待客人的,否则就显得无礼了,对吧?”
* * *
“你真的太无礼了,卡特丽娜。”
“是的,你说对了。但别人对我无礼,我也没必要对他客气。”卡特丽娜一边说,一边在房间里来来回回地走着。此刻阿切利托刚走,离开时只是仓促地说了声再见,跟来时热情寒暄的态度截然不同。“你邀请他来吃午饭,用全米兰最好的小牛肉款待他。结果呢,这个放高利贷的不但拒绝给你提供任何帮助,还胡扯什么受火刑?放高利贷的人也要受火刑的,难道他不知道吗?”
“什么叫‘也’?还有谁?”
卡特丽娜继续在房间里踱来踱去,拿着一块破布擦擦这擦擦那,然后有些费劲地在儿子对面坐了下来。
“莱昂纳多,我可不是个傻子。”
“我当然知道,母亲,我是你的儿子。如果一个黑人与一个白人结婚,他们生下的孩子皮肤是灰色的。但如果一个孩子出生时是黑皮肤,那他的父母就一定都是黑皮肤的。你不觉得是这样吗?”
“听着,莱昂纳多。你在佛罗伦萨的时候,我听说过关于你某些行为的流言蜚语,但我也没理会。人心是丑恶的,对自己的同类也不放过,对一个下人的儿子会怎样就可想而知了。可是现在我过来了,亲眼看见……”
“看见什么了,母亲?”
“萨莱伊,那个总是在我们房子里闲逛的小子。他既不画画,也不准备颜料,确切地说他什么都不干,但他却和你住在一起。”
“他也不是什么都不干,他可是个技术高超的小偷。”莱昂纳多抬起眉毛看着卡特丽娜。就在这时,萨莱伊从门后探出头来,仿佛感觉到有人在谈论他。“不开玩笑了,母亲。当学徒都是从最卑微的工作干起的,我以前刚去韦罗基奥工作室当学徒的时候,还打扫过鸡笼。”
是的,你没有听错。那时候艺术家们家里都有鸡笼,但并不是为了养鸡吃来补充营养。在莱昂纳多的那个年代,人们还没完全掌握油画的技术,15世纪的佛罗伦萨,画家普遍使用蛋彩画法,在拉丁语中称作temperando,原意为混合。莱昂纳多虽然不懂拉丁语,但其绘画技巧是一样的:就是用颜料混合像蛋黄一类能起黏合作用的物质来绘画,等画干了以后,表面就会形成一层格子状的蛋白质保护膜,把颜色“永远”锁在画上。超市的出现是450年后的事了,所以当时的画家们想要用上新鲜的鸡蛋,最简单实用的方法就是在家里弄个鸡笼养鸡。而那儿通常就是学徒开始工作的地方:负责鸡笼的清洁。之后才可以逐渐承担凭借其天分能胜任的工作:打鸡蛋、剥兔子皮、磨颜料,等等。在真正能落笔作画之前,要经历一段相当漫长的时间。
上面这段解释对现代人来说或许很有趣,但对卡特丽娜来说一点也不。她很清楚一个艺术家的工作室是怎样运作的,自然也清楚当他把学徒带到里屋后会发生什么事情。
她叹了口气说:“听着,莱昂纳多。你几乎从来不去参加弥撒,这样对吗?”
“我为什么要去弥撒?如果传教士们是按照福音书上的内容传道的话,我是很愿意去的。可我听见的净是他们的一派胡言,还说成是上帝的旨意,就像佛罗伦萨的萨沃纳罗拉教士,还有米兰这里的乔阿奇诺教士也是一样。”
“可是去年萨沃纳罗拉教士才说过灾难会降临佛罗伦萨,结果三天以后洛伦佐·德·美第奇就死了啊。”
“这事还要上帝亲口宣布吗?洛伦佐当时得了痛风,站都站不稳,全身肿得像个羊皮球。”莱昂纳多伸开手向萨莱伊示意,萨莱伊走到他跟前,像只小猫一样蜷缩在他的膝间,“好吧,连我也能预测这小恶棍不出三天肯定又要偷东西,只要你够了解他。”
“莱昂纳多先生,真的不是我!您上次一定是把账目算错了。”
“听见了吗,母亲?这就是萨莱伊的口头禅。狗的口头禅是‘汪汪汪’,猫的口头禅是‘喵喵喵’,而萨莱伊的口头禅是‘真的不是我’。”莱昂纳多在男孩的后颈上拍了一下,与其说是拍不如说是轻抚,“传教士们口口声声说‘以上帝之名’,那也不过是句口头禅而已。”
“我的儿子,你说话可得当心!有什么闪失不只上帝会惩罚你,让其他人知道了也会让你遭罪的。当时你在佛罗伦萨逃过一劫,还不是因为和你一起的是美第奇家族的一个小表亲。要是他被判罪,你也会受牵连的。但我们现在不在佛罗伦萨,是在米兰。你说话做事都要小心啊!”
“那母亲,我到底是做了什么要受到这样的谴责呢?”
“莱昂纳多,你自己知道。”
“母亲,你直说好了。如果是我自己心知肚明的事情,我不会觉得尴尬的。”
卡特丽娜陷入了沉默,用双手扭着抹布。
“你是指我做了什么不合常理的事?像我们的朋友波尔提纳里说的那样?”
卡特丽娜还是没说话,但几乎是难以觉察地点了点头。
“没错,妈妈。我是做了不合常理的事。或者更准确地说,我只做了一件不合常理的事,唯一一件,你知道是什么吗?”莱昂纳多慈爱地抚摸着萨莱伊的头发,而后者像只惬意地打着呼噜的猫一样,动了动脑袋,伸长脖子靠向它的主人,“那就是我不吃肉。我不会以这些低我一等的动物为食物,也不愿意看见它们被我或是其他人杀掉。弱肉强食是自然界的普遍法则,但我绝不会这样做,而且我很厌恶这种做法。”
莱昂纳多拍了拍萨莱伊的背,示意他起身,自己也从桌旁站了起来,显然是被午饭后发生的一切影响了情绪。他用手把身上的粉红色衣服拉直、抚平。
“我讨厌吃肉,但不反对我爱的人吃,所以我才会给你带回来一块肉,随便你把它做成肉汤还是肉丸,只要你喜欢就行。我不吃肉,因为这样做令我觉得开心。而你吃肉,因为这样做令你觉得开心。”莱昂纳多已经走到了门口,又回过身来笑着说,“同样地,我也不会阻止你明天又跑去听你敬爱的乔阿奇诺教士传道,听他喋喋不休地谈论什么地狱、世界末日、地震,还有蝗虫。现在,你允许的话,我要去睡觉了。就算你不允许,我也要去睡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