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吧,这里很安全。”
“我有些担忧,公爵。自从贝吉奥西奥大使回来后,有个想法一直困扰着我,弄得我好几个晚上都失眠了。”
“难道是大使跟您说了什么问题?我还想着已经万事俱备了。”
“没有,没什么问题。”科米纳说,“大使向我确认过,现在这种同盟关系对我们是很有利的,并且再次重申我们的军队可以安全地通过米兰公国的领地。今天我收到了来自佩隆·德·巴斯卡先生的信,他是我派去意大利的特使,在信里他也跟我确认了这一计划。”
“那就没任何问题了。”
“的确没什么问题了,但我总觉得那恰恰就是问题所在。为什么卢多维科愿意无条件让我们经过他的领地?我们的军队比他的强大,他不担心我们趁机把他赶下台吗?”
“但这并不是我们的目的,我们的目的和卢多维科是一致的——把阿拉贡赶出那不勒斯。”
“国王想把阿拉贡赶走,然后夺取那不勒斯的领土。”科米纳沉思着说,“但他肯定不会率军出征的,公爵您才是统帅。这一点卢多维科自然也预料得到。”
奥尔良公爵望向科米纳。
路易·迪·瓦洛伊,这位奥尔良公爵一直觊觎着米兰公国,想要继承米兰公爵之位,这是一个公开的秘密,因为他祖母瓦伦蒂娜·维斯孔蒂的家族才是米兰公国真正的领主,只是后来被斯福尔扎家族夺取了权位。如果奥尔良公爵能独立做主的话,他会毫不迟疑地率兵进军米兰,赶走篡权者,重新夺回自己的王位。米兰可是个非常富饶繁荣的好地方,大家都对这块肥肉垂涎三尺。
但事实上,奥尔良公爵没有为所欲为的自由,他必须听命于国王,他的国王。换句话说,也就是我们前面提到过的那个又矮小又无能的白痴。别说一个公国了,国王恐怕连个茅坑都攻占不下来。
那卢多维科为何对此毫不担心?
“我们的军队都要出现在他的领土上了,按理他应该有所顾虑,但很明显他并没有。”科米纳说出了奥尔良公爵的想法,“恐怕他的淡定并非来自稳固的外交关系或者充足的财库。”
“那来自什么呢?”
“卢多维科手下有一位叫做莱昂纳多的能人,莱昂纳多·迪·赛尔·皮耶罗·达芬奇。”
“这个名字我也有所耳闻,听说是一名很出色的画家。”
其实,奥尔良公爵很清楚谁是莱昂纳多,他们甚至还见过面。但作为一名外交官,习惯性装傻是必不可少的技能。
“您只是有所耳闻,我可是亲眼见过他的发明。他不仅仅是画家,还是工程师和军火器械发明家。两年前,我曾亲见加莱亚佐·山赛维利诺穿着他设计的一套黄金盔甲参加比武大赛。您相信我,单单是那个头盔的重量都绝对比穿戴者自己要重。但是加莱亚佐动作敏捷,如羽毛般轻巧。有好几个人告诉我,那里头藏着一套复杂的机关轮轴,用来增强骑士的力量。还有曾经在他工作室干过的人告诉我,工作室里有像乌龟一样爬行的炸弹,还有其他林林总总的发明……”
“您在担心什么呢,公爵?”
科米纳公爵直直盯着他同伴的眼睛说道:“他们说莱昂纳多先生已经成功研制出一种可以自动控制、参与作战的无人盔甲。盔甲在胸口的地方装有大型的发条,借助发条的动力可以触发各种装置。我不知道这是不是真的,也不知道他是不是还研制出了其他更加可怕的武器,我无法排除这个可能性。如果您当时能看到加莱亚佐戴着那个头盔行动的样子,您就明白了。正常人不可能那样行动,他看起来像是拥有了某种超自然的力量。如果我们对敌方的武器一无所知就贸贸然进入他们的领土,那实在是太危险了!”
听着科米纳说的话,奥尔良公爵的脑子就像急流中的水车一样快速转动起来。
没错,不了解敌方的战斗力就贸然行动的确很危险,但如果能将那些不可思议的武器据为己有就乐不可支了!要偷取一件武器既危险、难度又高,但如果是偷取武器的设计图就容易多了。
莱昂纳多先生不参与制造,他只负责设计、计算、测量,然后画出清晰精准的图纸,画出来的东西人所未见。奥尔良公爵曾亲眼看过这位来自佛罗伦萨的大师的制图,直看得他眼花缭乱。按照图纸来制造一件武器装置比盗取成品要容易得多。要想办法弄到其中一张图纸,能弄到全部则更妙。
毫无疑问,莱昂纳多有一个秘密笔记本,像那个时代所有的数学家和工程师一样。这是他们的安全通行证和宝贵财富,如果不慎把自己研究多年的成果泄露出去,别人就能轻易制造出类似的东西。这在科学研究领域的确是个问题,任何人一旦得知个中奥妙,便可从中获利。
“说得对,我们要弄个明白。您有什么建议吗,科米纳公爵?”
“我的两个亲信,罗比诺和马特内,现在正跟随着佩隆先生纵贯意大利,”科米纳回答道,“我可以让他们收集一下情报。”
“我觉得可行。另外,科米纳公爵……”
“您说。”
“为了确保此次行动成功,必须保守秘密,这件事情只有我和你知道……”
“我得告诉佩隆先生,否则他会起疑心。”
“好,可以告诉他。但除了他,绝对不能再有其他人知道了。”

“味道真的太棒了。不管别人怎么说,反正我认为肉就是要放在火上烤才原汁原味。”
阿切利托·波尔提纳里把右手放在桌子上,手心手背上下翻转,比画着烤肉的样子,他的手跟烤肉还真有几分相像。
“这一面先烤一分钟,然后另一面再烤一分钟,这样就可以吃了。米兰的这些野蛮人,居然把肉焖上好几个小时。这样糟蹋食材,难道是在虐待人吗?而我们佛罗伦萨人,深知大自然把一切都安排得恰如其分,所以我们只会顺应自然,从不暴殄天物。”
阿切利托·波尔提纳里把餐刀放在吃得一干二净的盘子旁边,看着莱昂纳多,肉乎乎的脸上堆满了笑意。
“我同意。”莱昂纳多也笑着回答。他也把勺子放在自己的盘子旁,盘里还有一半的食物,而且都是蔬菜,没有半点肉。“很荣幸您对卡特丽娜的厨艺这么满意。还要再来点菊苣吗?”
“不了谢谢,我可从来不吃配菜。对于一个男人来说,有酒有肉就足够了。美酒和好肉是不能辜负的,剩下的那些都是听从医生的建议才吃的。好了,莱昂纳多先生,现在我能为您做些什么呢?”
阿切利托·波尔提纳里看着莱昂纳多,那双猪眼睛在他涂满猪油般的脸上闪闪发亮。
在15世纪末,肥胖是一种地位的象征,因为这意味着你每天可以敞开肚皮大吃大喝,也无需做什么体力劳动,卡路里只被消耗掉一小部分。事实上,在阿切利托·波尔提纳里的人生里,也从不需要为了生活而奔波劳碌。之前他依靠身为美第奇银行米兰代表的哥哥皮杰罗,衣食无忧。在皮杰罗过世之后,又继承了他的大笔遗产,过上了更舒适的生活。
“做您的老本行,阿切利托先生。”莱昂纳多半笑着回答。
“您是打算投资?”阿切利托顿时眉开眼笑,“那真是太好了,您可找对人了。我谦卑地代表美第奇银行为您效劳。”
听到他提起美第奇银行,莱昂纳多心里的疑虑打消了。哥哥皮杰罗死了之后,阿切利托遇到了不少偿付上的问题,事实上问题还挺多,以至于洛伦佐·德·美第奇一度想要关闭米兰支行,并把位于科马西纳门地段知名度很高的办公建筑,连同豪华壮观的浮雕大门,以及佛帕的壁画一同拍卖掉。幸运的是,阿切利托在最后关头找到了新的投资人,其中有一个叫乔瓦尼·波尔提纳里的人莱昂纳多也认识,但其实他除了姓氏和阿切利托一样外,并没有别的相同之处。阿切利托重拾他哥哥之前的业务——贷款、投资、信用证交换,一系列事情表明他干得还不错。
“不是我夸口,我们可是米兰最受信赖的银行。”阿切利托继续说道,“我们随时为您效劳,莱昂纳多先生。就看您的钱想存多久了,如果存六个月,我能给到您百分之十的利息。如果是一年的话,我能把利息调高到百分之十二。”
“要是我马上就需要钱呢?”
“马上?”
“我不是要投资,阿切利托先生,我是想跟您借钱。”
“啊?!”
莱昂纳多在研究和分析人的面部表情方面的能力可谓举世无双,但即使没有这样的天分,你也能捕捉到这位宾客此时的心情。不说是波提切利(15世纪末佛罗伦萨著名画家),就连他的学徒,例如叫马可·多吉奥诺之类的,应该都能看出阿切利托当时满脸的失望之情。像前面提到的,可能只有莱昂纳多能把他那一刻的表情精确地画下来,但画下来也是徒劳。
“我听说,您贷款收取利息,无论多大的数额您都能贷。”莱昂纳多说,像是在提醒阿切利托他工作的本质。
“这倒没错,莱昂纳多先生。”
“我知道,今年我们的领主卢多维科也向您借了差不多一万达克特金币。不过您放心,我不会借那么大的数额。我只需要您资助一笔小数目帮我渡过眼下的难关,到年末我收到各项酬劳后就可以归还给您。兄弟会还欠我一笔1200里拉的画款呢。”
“是那幅《岩间圣母》的画吗?我看到过,了不起的作品!莱昂纳多先生,您可真是位天才啊。”
“您过奖了。不过您也知道……天才也是要吃饭的,他们的学徒也如此,更别提他们的母亲了。”
“看来大家说的是真的?给我们制作这么美味烤肉的卡特丽娜就是您的母亲?”
“是的,就像耶稣被钉死在十字架上那样千真万确,”卡特丽娜边说边走了进来,“美味的烤肉,的确是,但我心爱的儿子竟然连碰都不碰。您还要再来些红酒吗,阿切利托先生?”
“不了,谢谢您,夫人。”
卡特丽娜出去之后,阿切利托停了一会儿,然后说:“莱昂纳多先生,您知道一家银行是如何运作的吗?”
“我当然知道。就是您以百分之十二的利息跟别人借钱,然后以百分之十五的利息贷款给我,中间的百分之三就是您的利润。”
“比您说的要复杂一些。事实上,我掌控着米兰大部分的金钱,阿莫拉里整条街上的商铺老板都是我的客户,甚至远到洛迪的某些官员,也是我的客户。”
“那太好了,说明您业务很兴隆。那给您搞艺术的同乡借五百达克特金币应该没问题吧。”
“我的业务确实做得不错,我管理着巨额的金钱,比我实际拥有的要多得多。莱昂纳多先生,您看,银行就像一个玩杂耍的——把别人的钱悬在半空中,每次我只能触碰到一个金币,属于别人的金币,得到一点蝇头小利。即使我头上飘着十个盘子的金币,我手里也只有一个,就连这一个都还不是我自己的。”
客观地说,这的确是事实。虽然分行的营业额能达到十万达克特金币,但它的资本金大约只有十分之一,几乎不到一万达克特金币。还有一个事实就是,阿切利托每次要拒绝借贷给别人时,就会滔滔不绝地说上一堆理由。通常这时他都会跟来借钱的人说,除非有明确的担保作为回报,否则钱是绝对借不到的。现在他面对的是一位天才,就不用如此明说了。
“您是想告诉我,不是什么人都能随随便便来借钱,对吧?”莱昂纳多说道,仍然面带微笑,“我明白,但我跟平时来找您借钱的人可不一样啊,阿切利托先生。您很了解我,我除了那堆不合时宜的衣服外,还能给您更多的担保。我有自己的工作室和许多画作,您很清楚,对吧?”
“您说得对,莱昂纳多先生,这也正是为什么我不能借钱给您的原因。您只借五百达克特金币,却提供价值高出十倍的画作来做担保,那我岂不是成了高利贷?”
“如果有人出钱买的话,”莱昂纳多摇了摇头说,“的确,您说得没错,我的作品是挺值钱,所以也很少人买得起。”
“对的,这里可不像佛罗伦萨,那里的人懂得欣赏美好的事物,而且舍得在那上面花钱。”
“相信我,这里的人也懂欣赏,只是大家都没钱,所以得靠借钱来买。大家都在借钱,就连公爵大人也在借钱。”
阿切利托不怀好意地微微一笑:“莱昂纳多先生,您是指哪位公爵大人啊?小心点,米兰这儿所有事情都不明不白的。您是指巴里公爵,卢多维科·伊尔·莫罗?还是米兰公爵,亲爱的吉安·加莱亚佐?对了,您知不知道,您的名字都被编进关于米兰公爵的新诗里了?我那天在纳维利运河的船上听到的。”
说着,阿切利托便摆出一副男高音的样子唱了起来:
他们紧急召唤莱昂纳多,他们是谁?
他们是光着身子的吉安·加莱亚佐和伊莎贝拉。
他们急需要什么?他们需要一台机器,一台让丈夫重振雄风的机器。
吉安·加莱亚佐和伊莎贝拉的婚姻生活真是糟透了,这样隐私的事情被传到满城皆知。几个月来,这位还不到20岁的公爵吉安·加莱亚佐和自己的妻子伊莎贝拉的婚姻生活并不和谐。身为宫廷医生和占星大师的安布罗基奥·瓦雷萨·达·罗萨德说是精神性阳痿;公爵自己则坚称是星象不合;坊间还流传着一种说法,吉安·加莱亚佐喜欢那些体格健美的年轻男仆,经常与他们躲在厚厚的帘子后面偷偷摸摸。反正,这段婚姻并未如上天安排般美满,正因如此,卢多维科和红衣主教阿斯卡尼奥·斯福尔扎都希望利用自己的影响力督促吉安·加莱亚佐履行自己的婚姻义务。“夫妻不同房会遭天谴的,”叔叔们曾恶狠狠地对他说,“如果你不想下地狱的话,就得想办法克服自己的心魔,做你该做的事。要不然婚姻宣告无效,你妻子带过来的上万元嫁妆都要还回去,更别提我们会颜面尽丢了。”
正在这时,卡特丽娜走了进来,开始收拾餐桌上的盘子。虽然只不过十秒钟的时间,但她刚好听见了阿切利托所唱的内容,而且留意到儿子的脸色一变,看起来令人担忧。
“唉,这我可无能为力,阿切利托先生,”莱昂纳多说着,把头扭开,“我有各种各样的机器可以增强人的力量,但我无法改变人的意愿和取向。即使我可以,我也绝不会那样去做的,这点我向您保证。”
“哎呀,莱昂纳多先生,别板着脸嘛。现在人人都知道吉安·加莱亚佐是个同性恋,连法国人都知道了,所以这也算不上什么国家机密了。说起来,莱昂纳多先生……您知道,犯鸡奸罪在米兰是要被绑在火刑柱上烧死的,已故公爵加莱亚佐·马里亚定下的法律沿用至今。不像在佛罗伦萨,人们对事情还比较宽容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