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此刻在想,”卢多维科冷冰冰地说,“如果我不是过于仁慈的话,已经一早把您扔到大街上去了。”说着,他把目光看向城堡的一个拱门处。拱门里走出来一名金发的年轻男人,即便距离还远,也能够看出这名年轻人身材魁梧、体格健美,有传言说这是莱昂纳多喜欢的类型。“啊,加莱亚佐伯爵来了。告诉我,另外一件事进行得怎么样了?”
最后一句话卢多维科是用漫不经心的语气说的,音量也降低了许多。
“一切如大人所愿。”莱昂纳多也低声回答。
“好,好。”卢多维科恢复了正常的音量,“您说十天的,那就一言为定了。”
* * *
“拜见大人。”
“你好啊,加莱亚佐。我亲爱的女儿乔瓦娜好吗?”
“依然貌美如花,快长成大姑娘了。”加莱亚佐·山赛维利诺说着捏了捏岳父的前臂,这是一种古人用的手势,表明自己“手上没有武器”。
他们俩之间其实并不需要这样的表示。之前米兰和威尼斯发生战争时,加莱亚佐·山赛维利诺就选择站在了伊尔·莫罗这一边,和他一起对抗自己的父亲罗伯特,这个卢多维科自然不会忘记。他对加莱亚佐信任有加,把当时刚满11岁的私生长女比安卡·乔瓦娜许配给了加莱亚佐。加莱亚佐所说的“快长成大姑娘了”并不表明他是个“恋童癖”:在那时,11岁被认为是一个可以承担很多事情的年纪了,也包括生孩子,如果身体条件允许的话。
“你看起来有些忧虑,卢多维科。”加莱亚佐说。旁边没有其他人的时候,他对岳父都是直呼其名的。
“一切如常,加莱亚佐。”
“你在跟莱昂纳多先生见面之前还不是这样的。”
卢多维科看着他的女婿,后者的目光十分坦诚。
加莱亚佐·山赛维利诺看起来是那种继承了父母身上所有长处的人,除了他们不怎么好的姓名。他长相英俊,这是大家都公认的,而且体格强壮、勇猛果敢,和卢多维科完全不同,所有出席过那场盛大的骑士比武大赛的米兰人对此都有目共睹。那场比武是为庆祝卢多维科和贝亚特丽斯的婚礼而举行的,当时,加莱亚佐轻而易举地击败了他的所有对手——这12名对手全都丢盔弃甲,有的被加莱亚佐打下马来,有的被他的长矛刺中,总之是名誉扫地。
的确,只要和加莱亚佐说上两句话,就能感受到他的聪慧和教养。而尤为突出的,是他高超的外交技巧,但这一点只有卢多维科和其他仅有的几个人知道。在15世纪末期,加莱亚佐就是那种每位父亲为了女儿的幸福,打着灯笼想找的女婿。
不过,他有一个小小的不足:他无法从父母那里继承来显赫的姓名,他只是一名雇佣军的儿子,而出身的问题是他无法改变的。
整个米兰恐怕都找不出两个人能像卢多维科和加莱亚佐那样心有灵犀。虽然这两人不能凭出身就赢得某些头衔,但他们确信,凭借自己的能力是可以得到的。
“你说得对,亲爱的加莱亚佐。我恐怕永远都等不来那座令人操碎了心的骑马雕像了。而且,莱昂纳多先生现在根本不提我父亲了,他只是口口声声说‘那匹马’。骑在马背上的弗朗切斯科·斯福尔扎似乎倒变成次要的了。”
“如果你担心的是上面的骑手,那大可不必,我向你保证。你还记得莱昂纳多先生是怎么把我固定在马鞍上的吗?”
“我现在还觉得奇怪,你当时究竟是怎样固定在马鞍上不摔下来的?”卢多维科笑着说,“还有从你头盔后面伸出来的长着翅膀的蛇……”
加莱亚佐也笑起来。他在那场骑士比武大赛中穿戴着黄金鳞片盔甲出场,那是他人生中最辉煌也最荒谬的时刻之一。当时的头盔做成了飞蛇的形状,蛇的尾巴从头盔后面直直伸出,在空中形成一个大大的螺旋,然后连接到马屁股上。光是这个头盔可能都有差不多100斤重。
“其实,蛇的爪子是固定在马后背上的,因此我的头也被整个马身给支撑住。每个受力点都平衡得如此完美,莱昂纳多先生是这方面的专家。”
“也许是,”卢多维科将信将疑,“好吧,我们暂且不用担心骑手的部分,但说到马……”
“他在马厩里花了好几个月时间研究我的西西里纯种马,把它全身上下的每个地方都量了一遍。”
“每个地方?”卢多维科窃笑起来,“就我所知的莱昂纳多而言,我肯定他会特别喜欢研究其中的某些个地方。”
“卢多维科,莱昂纳多知道他自己所做的事情。”加莱亚佐郑重地回答。
“没错,但问题在于他做不了他不会做的事情。”卢多维科说。他的脸色发黑,和他“摩尔人”的诨名再匹配不过了。“对他能否雕刻出一匹精美的马,我一点不担心,我担心的是他能否浇铸出来。我知道他跟行内几位最杰出的大师都交流过,像桑迦洛,还有工程师弗朗西斯科·迪·乔治。他们俩对此都表示怀疑。我们需要法国人的工艺,没错,法国人,没有人比他们更擅长铸造的工艺。”
“法国人也就只擅长这个。”加莱亚佐谨慎地答道,他感觉伊尔·莫罗的思绪正飘向一个和他截然不同的方向。
“但这就足够了,加莱亚佐。”伊尔·莫罗硬邦邦地说。
两人陷入了沉默,仿佛突然有一堵玻璃墙立在他们之间。当然这只是个假设性的比喻,因为那时还制作不出那样的玻璃,否则人们也不必费那么大劲用松节油浸泡布帘挂在窗户上作为遮挡了。然而,尽管沉默把两人隔开,但他们心里想的却是同一件事。
如果你面前有一排大炮,其威力足以把敌军炸得粉身碎骨,那即使拥有像加莱亚佐那样英勇善战的骑士,又或者让士兵们把自己灌醉、借着酒胆上战场厮杀也是毫无意义的,更何况伊尔·莫罗根本拿不出英勇善战的骑士战队。
当时,意大利处于城邦分割的状态,城镇、堡垒、防御要塞之间的关系错综复杂,战事不断。城市居民和农民很少会参与战争,即使有人投身其中,往往也只是沦为牺牲品。没有哪座城市拥有由爱国者组成的正规军,心甘情愿地为捍卫养育自己的神圣土地献出生命。打仗的事情全都交给了雇佣军兵团和他们的首领。其中一位大名鼎鼎的指挥官是英国人约翰·霍克伍德,意大利人叫他乔凡尼·阿库托。他代表第三方出征,取得了公认的显赫战绩。为了纪念他的功勋,人们为他建造了一座高达七米的骑士铜像。(不过必须说明的是,这座铜像只是存在于佛罗伦萨圣母百花大教堂保罗·乌切洛所作的一幅壁画上,只是二维的图像。)
据说,每当有人对这位英国勇士致以祝福“愿和平与您同在”,他都会回答:“我可不愿意,否则我就要失业了。”这并非他有多愤世嫉俗,而是他的职业需求使然。对这些雇佣军兵团和他们的首领而言,打仗只是一种谋生方式,他们是职业军人,无意成为英雄,更不想在战争中丧命。当然,城邦之间的战争大都是小规模的冲突而已,大部分的暴力事件发生在被占领城镇的居民身上,他们被抢劫、屠杀或强奸,根本没有反抗之力。显而易见,这些在意大利横行霸道的雇佣军兵团,几十年来只知道玩弄各种愚蠢的把戏、欺负没有防御能力的老百姓,他们既受不到强有力的刺激,也缺乏旗鼓相当的对手,战斗力因此变得越来越弱了。
法国军队则完全不同,首要的一点,全都由法国人组成。他们当中没有来自达尔马提亚或者荷兰的雇佣兵,事实上,根本没有雇佣兵。他们都是神圣查理八世皇帝的同胞,个个都彪悍强壮,而且军心稳固,大家有着共同的语言和目标。其次,在意大利,军团的首领在积累了一定财富后,往往开始向上层社会靠拢,他们的子嗣在某些情况下也开始转变为领主或外交官。而在法国,当时的社会阶层构成很不公平,士兵永远只能做士兵,他们被训练成杀人机器,面对别国的臣民时只知道夺取他们的性命,而不懂得通过打胜仗来积累自己的资本和财富。
在一段长时间的沉默后,伊尔·莫罗终于说话了:“必须尽快弄清楚法国人到底有什么意图,我们已经等太久了。”
* * *
“我已经等太久了!”这个身材短小的人抱怨道,身上穿着长筒袜和睡袍,“我的早餐在哪?”
“我现在马上去催,陛下。”科米纳公爵立刻答道,径直走向门口。
“赶紧,公爵。”国王边说边把他被子里躺着的娼妓模样的半裸女人踢开,“穿上衣服,给我滚蛋。我们要谈正事了。”
“陛下,……”女人骂骂咧咧地说道,暴露出娼妓的说话方式,这也的确就是她的职业。
“很好,宝贝,我就喜欢你的粗俗无耻。”神圣查理八世国王开始下床,他显得有点费劲,因为他的床垫离地有80公分高,而他的腿伸直了大概也只有60公分长。“但我们马上就要讨论战争、政治,还有其他你听不懂的事,所以赶紧穿上衣服滚吧。要不然你就这样走也行,反正你也没羞没臊的。顺便去看看为什么我的早餐半天都不来。”
国王笨拙地往床下一跳,着陆在地板上。
查理八世国王的首要问题是他只有国王的虚名,从外表上看,他无论如何不像个国王。在场的另一位公爵路易·迪·瓦洛伊边看着国王边想。他是国王的堂亲,亦即奥尔良公爵。此刻国王正把自己硬塞进一件羊毛织的华贵衣服里,他看上去就像一堆骨头加毛发胡乱拼凑在一起的荒诞组合体:身材矮小,驼背,有一个可怕的鼻子和一簇不守规矩的胡子——这是唯一可以显示出他男性特征的东西。查理八世看起来的确不像个国王,反倒像一张还没安装好的矮板凳。
“好,先生们,现在我们可以谈谈了。”国王说道。他成功地穿上了那件衣服而没有令自己窒息而死,这简直是他一生中经历过的最了不起的冒险了。“公爵大人,您的脸色怎么这么难看?像是吞了只癞蛤蟆。”
“国王陛下,”奥尔良公爵干咳了一声,说道,“我认为在别人面前如此公开地谈论战争是不明智的。毕竟,您昨晚来的那位客人是个街头娼妓,她接待的是形形色色的人。”
其中也包括陛下您呢,公爵心里想,当然没说出口。
“对,公爵,您说的没错。但我即将进行的冒险事业实在是非同凡响,所以我迫不及待地要开始了。”国王笨重地跳起来,抓住放在床边的一杆长戟,做出一个刺向敌方的动作,“公爵您想想,只要我一声令下,咱们的军队就会像汉尼拔率领的军队那样翻过阿尔卑斯山脉,进入意大利。意大利的各个公国都会对我们毕恭毕敬,让我们通过。威尼斯、米兰和佛罗伦萨都已经做好了准备,为解放那不勒斯的拯救者欢呼,而且会在我们进军阿方索的阿拉贡领地时帮助我们。我们甚至不费一枪一弹就可以征服那不勒斯。”
这人又在胡思乱想了,奥尔良公爵心想。
神圣查理八世国王的另一个问题就是他太笨了——无需多言,各位读者自己都能感受到。他身体孱弱,呆头笨脑,正如威尼斯大使孔达里尼所说,这位法国国王一生中从未亲历战争,甚至连何谓战争都不知道。他对战争的所有概念都来自关于骑士的书籍和诗篇,里面描述的都是胜利、征服、荣耀,以及骑士阵亡前吹响的悲壮的号角。从这些内容里,他找到了灵感——自己会成为一位伟大的骑士,一位注定取得辉煌成就的骑士。但凡有一点军事经验的人,比如奥尔良公爵,都清楚地知道,当战争真的打响时,无论是在军事部署还是实战当中,像神圣查理八世国王这样的人只会帮倒忙。
但对于毫无经验的查理八世国王来说,他真的相信自己会像文学作品里所描述那样,只要打定主意,下令出征,就能按照自己的意愿征服整个意大利。直到现在,这种一厢情愿的事情还发生在不少现代人身上。不同之处在于,以前文学诗篇里营造的幻境,如今则置换到互联网世界里。
“又或者,”国王仍在兴致勃勃地继续说,根本没领会公爵的想法,“如果我们已经出征了的话,说不定马上就能征服意大利了。我们还在等什么呢,主教大人?”
布里索内·迪·圣马洛主教皱了皱眉,心里在想不知该从何说起。
“陛下,当前最主要的问题是如何搬运大炮。它们非常沉重,打起仗来当然是威力巨大,但如何随军队运输却是一件令人头疼的事。目前我们还缺少适合把这些大炮运过阿尔卑斯山脉的工具和人力。”
“那就造啊。”国王答道,仿佛在展示自己有名副其实的统治才能。
“我们已经委任杜普勒斯大师来设计和制造,但这至少要花费三万达克特金币。”
“我们连区区三万都拿不出来吗?没有的话,就问我们的盟友卢多维科借吧,反正他答应过,无论是在领土还是金钱上,都会协助我们。派人去叫贝吉奥西奥大使来,快。噢,公爵,我的早餐到底是怎么回事?”
“已经准备好了,”科米纳公爵说着走进了房间,身后跟着几个身穿制服的仆人,手上端着盘子,盘子里堆满了面包、烤肉和盛饮料的玻璃瓶,“让陛下久等了。”
“没关系,公爵,没关系。我正派人叫贝吉奥西奥大使过来,让他告诉他的主子,我们需要一笔钱,其实也就三万达克特金币,对卢多维科来说只是个小数目。应该没什么问题吧?科米纳,您觉得呢?”
“我希望没什么问题,陛下。但认为卢多维科理所当然能借钱给我们也有些风险,他的财政状况并没有看起来的那么乐观。”说着科米纳公爵也干咳起来,“据我估计,米兰公国每年的收入大约有50万达克特金币,加上税收,大概70万达克特金币,如果我没算错的话。”
科米纳公爵之所以这样说,无疑是想向查理八世国王解释,米兰公国的财政压力相当大,这或许说明了其国库状况不容乐观,而且迟早不堪重荷。但国王认为他已经听明白了,没必要再听下去。
“很好,如果他的收入达到这个数,对他是个好事,对我们也是。我会马上命令贝吉奥西奥大使去传达我们的要求。主教大人,麻烦您把那个盘子递给我。”
* * *
“公爵,有句话跟您说……”
“科米纳公爵,请说。”
科米纳公爵在长长的走廊里追上了奥尔良公爵,把一只戴着手套的手搭在他肩膀上。这种亲密的动作,在国王面前当然不会表露出来。而此刻身处皇家的马厩,两人才无拘无束起来。
“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要跟您商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