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多维科指了指总管离开的那扇门。
“像我们说的,贝纳尔迪诺读了指示后,正在安排特使带着签字的许可证前往佛罗伦萨。特使最迟不超过一周回来。在此期间,你们将是我的客人。”
卢多维科向加莱亚佐·山赛维利诺做了个手势。后者对卫兵队长也做了个手势。
原来站在卢多维科椅子旁边的卫兵们离开岗位走了过去,像看守被告一样把那四个人围了起来。
* * *
“正如莱昂纳多先生之前解释过的,他很了解兰巴尔多·奇第,这一点毋庸置疑。”
在卫兵们都就位后,卢多维科又换了一种语气说话:“不过,这里还有别的人认识他,而且也很了解他的技艺和才能。我说得对吗,狄奥达托神父?”
狄奥达托神父平静地看着卢多维科:“您是说我?”
“对。狄奥达托神父,您,就是您。”
“我想您搞错了,”狄奥达托神父很沉着地回答,“我从来没有和您提到的那位先生有过任何接触。”
“真的?您同意神父的说法吗,莱昂纳多先生?”
“我不同意,大人,”莱昂纳多平心静气地说道,“尽管他在我面前也否认过。但是我有确凿的证据,很明显的证据,证明狄奥达托神父认识兰巴尔多·奇第。”
“真的?那么这些证据在哪里呢?”
“在您修道院饭厅的墙上,尊贵的神父。是兰巴尔多·奇第为壁龛绘制了壁画。我认出了他的手笔。”莱昂纳多边说边站起身来,但不是为了展示他的身高,像卢多维科经常做的那样,而是为了缓解紧张的情绪,“我的工作室里有几十名学徒,我可以认出每个人的笔法,他们笔刷的重量,对特定颜色组合的趋向,还有他们的手发力时紧张和松弛力度之间的比例,尤其是像兰巴尔多·奇第这样有才华的人。所以,我想知道为什么他曾为您工作,而您却声称不认识他。”
“这就是您所谓的证据吗,大人阁下?根据一名画家艺术上的表现来判断?他还声称能雕刻出我们至今仍没见过的巨型铜马像呢。”
当有人对我们作出具体的指控,而我们以人身攻击来回应时,这往往意味着我们没有任何反驳的论据。在几个世纪之后,阿图尔·叔本华才在哲学理论中将这种观点正式阐述出来,但是卢多维科早已掌握了这种观点。
“是的,我知道,狄奥达托神父。对我来说,莱昂纳多在绘画方面的造诣是不容置疑的。但是我不想把我的观点强加于你。艾里乔教士,我想您有随身带着修道院的财务登记簿吧?”
“是的,大人,我按您的要求带来了。”
卢多维科伸出手,接过艾里乔教士递给他的那个大本子。卢多维科把本子放在膝盖上,小心翼翼地打开来,开始用手指顺着纸页向下移动。
在学校里,招摇地打开登记册总是会引起学生一定程度上的不安。此刻,狄奥达托神父当然不是一个学生,但很明显的是,由于卢多维科的举动,耶稣会首领的脸色变得苍白,他的双手交叉放在白色的衣服上,紧紧握住他的皮带。
“这儿,狄奥达托神父,您能向我解释一下?今年7月20日,您叫艾里乔教士付给兰巴尔多·奇第15个达克特金币,让他为您饭厅里的壁龛绘制壁画?”
“我记不起他的名字了,”狄奥达托神父说道,尽量让自己的声音保持镇定,但并没能成功,“您知道,我见过那么多人。”
“我知道,我知道,您认识很多人。”卢多维科边说边平静地继续翻阅财务登记簿,“您的修道院是有名气的颜料生产商,而您本人则是雍容文雅且知书识礼。像您这样的人一定会认识很多人。比方说,您认识一个名叫乔凡尼·巴拉齐奥的人吗?”
“不……我不认识……”
“真的吗?狄奥达托神父,对于一个读书人来说,您的记忆力太不靠谱了。”卢多维科用一根手指指着财务登记簿上他之前翻到的那一页的背面,“这里说的是,您在8月1日发出指令,向某‘乔·巴拉齐奥,羊毛商’支付1000达克特金币。狄奥达托神父,您买过价值1000达克特金币的羊毛布料吗,还是您不记得了?”
狄奥达托神父没有回答。他低垂着眼睛,双手紧绷,在皮带上颤抖着,一声不吭,很显然他不会回答的。
卢多维科从财务登记簿上抬起头来,看着艾里乔教士:“艾里乔教士,您能帮我解释一下吗?”
艾里乔教士并不傻。他用求助的目光望向神父,但是没得到回应,于是他用比之前更加尖细的声音说道:“大人,买的不是羊毛。乔凡尼·巴拉齐奥先生拿着价值1000弗洛林金币的信用证来找我们。他对这种银行票据不太熟悉。他听说签署这张信用证的银行家已经去世了,所以担心银行家的死亡可能令信用证失效。我向神父解释说,情况并不是这样,我们可以按法定比价,而不是按汇率来购买巴拉齐奥的这张信用证,也就是以1000达克特金币兑换1000弗洛林金币,这是一笔好交易。然后让信用证的持有人到阿切利托先生的银行去兑换。所以我给巴拉齐奥支付了1000达克特金币,得到了这张信用证并交给了神父。神父说他会亲自去处理。”
“阿切利托先生……”
“从来没有!我从来没有兑换过来自乔凡尼·巴拉齐奥的信用证,也从未支付给圣杰罗姆耶稣埃特会修道院的狄奥达托神父。”
“您确定吗?”
“是的,我确定,我已经为您准备好我带来的登记簿!”
“我相信您,阿切利托先生。请把登记簿拿来,这样我们才能妥善地调查,找出事实。但我绝对相信您,因为我确信这张信用证从来没有被拿走或者兑换过,它在狄奥达托·达·锡耶纳神父手中停留了一段时间,然后神父把它交给了兰巴尔多·奇第,作为制作假信用证的模板。伪造的信用证交给了我面前的这几位绅士,这样你们就可以拿着假信用证到波尔提纳里先生的银行去兑现了。”卢多维科缓慢而庄严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先生们,我再说一遍刚才我给你们的提议。此时此刻,我的特使正在赶往佛罗伦萨,去拿本齐奥·赛里斯托里的账户登记簿。最多不超过一周,他就会把这些记录带回来。这些记录将由阿切利托·波尔提纳里先生进行检查和确认。你们中第一个坦白的人可以在提供了完整的解释后立即离开这个地方。而其他人……任何使用假币或假信用证的人所得到的判决都是在手腕处切断双手。”
* * *
房间里的气氛令人窒息,经过数秒难以描述的沉寂后,里切多·纳尼皮耶里举起了手。
“大人……”
“您说,里切多先生。”
“我拿到的银行信用证是狄奥达托·达·锡耶纳神父9月15日给我的。”
“您付了多少钱?”
“30达克特金币,大人。”
“这听起来很划算。在把信用证给您之后,狄奥达托神父还跟您说了些什么?”
“他说我应该在大人您离开后,10月的最后一天,才兑换它。”
“那您为什么今天就兑换它?”
“因为他是个白痴!”狄奥达托神父气炸了。
* * *
“因为兰巴尔多·奇第死后,围绕他的死因展开了调查,我担心会有人发现这些伪造的信用证,所以把奇第的住处翻了个底朝天,想销毁证据,但是一无所获。”
狄奥达托神父因为愤怒而颤抖着,脖子上的青筋暴起,涨得像藤蔓一般粗。
“但是后来,在伯爵夫人家里,我听莱昂纳多说发现了一张伪造的信用证,我的心凉了半截。事情已经败露,所有一切都破灭了。之前的计划不可能再顺利完成,这实在太冒险了。但是,这个白痴,这些白痴,还硬要从中捞好处。他们决定不顾一切提前兑换,然后还想把这些赃钱藏到托斯卡纳去。你们这帮白痴!全部都是白痴!”
狄奥达托神父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后来,莱昂纳多到修道院来看我,我看见他在看壁画,他还问起我是否认识兰巴尔多·奇第。在那时我就意识到,意识到他已经知道了。”
议事厅里的所有人都转向莱昂纳多。他摊开双手,以抱歉的语气说道:
“树的每节分枝都连接着树干,狄奥达托神父。我有两节分枝。一节分枝是乔凡尼·巴拉齐奥,他经常到切奇利娅·贝尔加米尼伯爵夫人家里拜访;另一节是兰巴尔多·奇第,他制造了假信用证。这两人都死于谋杀。两人之间有什么关联?他们的共同点在于:一个他们都认识的人?那就是您,狄奥达托神父。您经常做客卡尔玛尼奥拉宫,伯爵夫人将不幸的乔凡尼·巴拉齐奥介绍给您。当时,由于缺乏经验,他认为他的一笔大额信用证款项可能无法兑现。而您,作为圣杰罗姆耶稣埃特会首领,您修道院的壁画是由兰巴尔多·奇第绘制的。当阿切利托先生告诉我乔凡尼·巴拉齐奥被谋杀了,我才想明白为什么您否认认识奇第。而且,在回想了您对我说过的话之后,我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但是莱昂纳多先生……”加莱亚佐·山赛维利诺的声音略带疑惑,一副涉世不深的样子。
“您请说,将军。”
“我还是弄不明白事情的来龙去脉。为什么狄奥达托神父把这些信用证卖得这么便宜呢?”
“啊,很简单。这可能是奇第为他的伪造信用证所设定的价格。按我对狄奥达托神父的了解,那就是他的准则,对吧?他并不想从中获利。”
“那他能得到什么呢?哪个伪造者不想从中获利?”
“但是我们这里要谈论的不是伪造者,而是阴谋家,将军。”
* * *
“阴谋家?”
“阿切利托先生,您曾经向我解释过,开银行就像变戏法。您贷款给他人,收取15%的利息;让他人在您这存款,给予12%的利息。是这样吗?”
“是的。”
“您的营业额是多少?大约30万达克特金币?我说得对吗?”
“是的,没错。”
“您的资金有多少?您有多少现金储备?五万达克特金币,对吗?”
阿切利托·波尔提纳里擦了擦额头,额头上满是汗珠。“不完全对。目前大约有三万达克特金币,将近吧。”
“如果您所有的受托人,所有在您这里存款赚取利息的人,都在同一天出现在银行,要求收回他们的资金,那会发生什么?”莱昂纳多的声音温和但却令人窘迫。
“我不可能给他们。我没有足够的资金。”
“这样您就要破产了。”莱昂纳多近乎在提示。
“是的,但不只是我。正如我告诉过您的那样,莱昂纳多,我的银行是米兰最重要的银行。客户除了卢多维科大人以外,还有批发商、毛制品梳理商、金属产业者、织布从业者、葡萄酒种植者。如果没有钱,他们将无法购买所需的物资,也无法支付工人的工资。这将会是一场灾难。它会……”
“那告诉我,如何说服所有存款者赶到银行取钱呢?”
“如果有传言说账单会被延迟结算,那就会发生这种情况,因为到那时每个人都会意识到我没有那么多的现金储备。”
“那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一场危机,莱昂纳多,一场危机。如果资金停止流通,一切都会崩溃。几乎可以肯定会有一场暴乱。”
* * *
“我们的理解正确吗,狄奥达托神父?那是您的意图吗?”
狄奥达托神父不再颤抖了。他现在很平静,近乎认命了。“您也听到了。没有钱,一切都会崩溃。没有钱,一切都会衰败并且毁灭。因为钱没有价值!价值是永恒的,不变的,而金钱却是不确定的,它会波动,它会像风帆一样鼓起或瘪掉,而坐上帆船的人并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或者他最终的归宿在哪里。要出海,要旅行,要正确航行,必须仰望永恒的星星。要找到人生的方向,就必须仰望上帝,只需要仰望他一个人就行了。”
狄奥达托神父看着莱昂纳多,好像他要为所发生的事情负全部责任。
“我们确信,人是衡量一切事物的尺度。但是为了衡量事物,要知道它们的价值,我们必须用某些东西来购买它们。我们需要一种真正的货币来衡量它们,这样我们才能评估它们的价值,而衡量它们的唯一有效的货币就是上帝!”
狄奥达托神父的声音仍然低沉,但他变得愤怒起来,仿佛正在谴责自己受到的不公正遭遇。
莱昂纳多看上去对神父的说辞不以为然,他扬了扬眉毛说:“狄奥达托神父,您是说,为了评估某些东西的价值,我们需要一个参照点、一个标准来衡量我们所评估的东西。但是,人类怎么才能参照上帝来评价有限的事物?上帝从本质上说是无限的。如果我们谈论的是长度,无限的拇指不会比无限的手掌短,无限的手掌也不会比无限的手臂短。如果我们谈论的是钱,无限的里拉不会比无限的达克特金币少。人类的智慧只能通过衡量等于、小于或大于其自身的尺度标准来评估一件事物的价值。但是,当涉及上帝的无限扩展时,一个人不能拿自己与上帝对比衡量,而只能顺从。另一方面,人可以用金钱来比较事物,因为我们都是以同样的方式对这件事物进行估价的。”
莱昂纳多指着自己衣服的袖子,用左手的拇指和食指轻轻地拉了拉。
“神父,我的衣服是什么颜色的?是粉红色的,对吧?我们怎么能确定它是粉红色的呢?因为我们都认同它是同一种颜色,而且如果我们看到这种颜色的一个物体,就会识别出它。从来没有人认为粉红色的衣服是粉红色的,而粉红色的纸是绿色的。金钱也是如此。金钱得到世界上所有人的共识。我们都同意,一达克特金币的价值就是一达克特。这使它成为一个数值,就像手掌的长度一样。”
狄奥达托神父怒气冲冲地抬起下巴:“这是一个错误的价值!否则,为什么我可以用邪恶的手段来获得金钱,例如谋杀或偷窃?金钱会奖励您采取任何行动,无论是好是坏。但金钱应该是手段,而不是目的。我们不能凭我们赚到的钱去获知我们应该追寻的方向!但是,或许通过展示金钱真实的本质,谬误的本质,人们就能理解!他们会转向真正的货币,真正的价值,那就是上帝的圣言!”
莱昂纳多看着狄奥达托神父,仿佛只有他自己才可以看透一些东西。他的眼睛、他的脖子、他的手、他的衣服、他的瞳孔都在做快速的、几乎令人觉察不到的运动。几秒钟后,莱昂纳多严肃地看着神父。
“那将会导致死亡和毁灭。您想到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