莱昂纳多微笑着,但觉得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这不是暗示,不是在脖子上亲吻,而是在要被绞死的人的绳索上抹肥皂。
“但是,如果您拒绝,您将给我理由相信,我对您的信任是错误的。昨晚,您被法国大使的随从殴打。您知道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做吗?”
“是的,大人,我知道。他们想要我的笔记本。”
“他们想要您的笔记本?”
“是的,大人。在前几天,他们已经做过一次笨拙的尝试。现在我想起来,可能还有过第二次。”
“为什么他们想要这个笔记本?这个笔记本为什么如此重要?里面写着什么?”
“除了我以外,对其他任何人来说并不重要。”
“那为什么其他人还是想要得到它呢?”
“大人,您对我的要求太高了。我不可能知道别人是怎么想的。”
“您说得对,莱昂纳多。既然这样,我告诉您吧。在奥尔良公爵路易的唆使下,法国大使相信您在笔记本中隐藏了秘密武器的设计,一种用来守卫城市的军事自动机械装置。”
莱昂纳多微笑着摇了摇头。
“费拉拉大使贾科莫·特洛狄认为,它包含了将贱金属转化为黄金的秘密,这就是公国如此富裕的原因。”
这次,莱昂纳多大笑起来。“大人,将贱金属转变为黄金这种事我是想都没想过的,更不要说在上面浪费时间。我很久以前就明白,永动机和迈达斯国王的梦想都是童话故事,我对这些一点都不关心。”莱昂纳多调整了一下坐在床上的姿势,让自己坐得更舒服些,想以此来减轻他的不安,“但我更关心的是大人的想法。在大人看来,我的这个私人笔记本里可能有什么?”
“这就是我来这里的原因,莱昂纳多。如果我想的是错的,那么它会令我觉得羞愧;但如果是真的,那么它将给您带来莫大的耻辱。我不想告诉您。但我希望您能展示给我看。”
“如果大人同意告诉我,您希望从中找到什么,或者希望不要找到什么,我将向大人展示,而且只有您才能看到。”
卢多维科望向窗外,轻声低语道:“我希望不要找到本齐奥·赛里斯托里或者其他佛罗伦萨银行家签署的信用证,供您或者您工作室的其他成员用来造假的信用证。”
莱昂纳多呆了半晌。然后,他慢慢地拉开束腰外衣的皮带,松开带扣。接着,他又缓慢地把手伸进衬衫和身体之间,掏出一本小小的但很厚的笔记本。笔记本里面夹满了纸张,其中的一些纸特别泛黄。
“如您所愿,大人。”
卢多维科伸手接过笔记本。但是,在他准备翻开之前,莱昂纳多又开腔了:“您是以米兰君主的身份向我要这个笔记本的,大人,而不是作为我的赞助人。您做了一个重要的区分,我希望在您开始看之前,也做一个关于自己的区分。”
莱昂纳多小心翼翼地抚摸着卢多维科拿在手中的笔记本,动作轻柔得就像一位母亲为她抱在老姨妈怀里的新生婴儿整理毯子。
“作为米兰的领主,您欢迎我。作为赞助人,在看了我的自荐信后,您给予了我信任。您在看完我写给您的东西后,再次把您的信任给予了我。现在,您在看我为自己写的东西之前,却已经不信任我了。”
莱昂纳多用手往床上一撑,在卢多维科·伊尔·莫罗面前站了起来。
“大人,作为一名公民,我相信您能秉公执法,并且意识到每个人身上的优点和缺点是各占一半的。卢多维科,我相信您会明白,身为一名艺术家,我是一个自由人,我委身于一个赞助人不仅仅是因为他赏识我的能力,而且也在于他能用真实的尺度衡量并且认可我的作品。”
然后,他小心翼翼地掀起卢多维科手中笔记本的封面,把它打开。
笔记本里面有不寻常的东西——信件。
不是信用证,而是真正的信件。日期在开头,签名在结尾。像莱昂纳多平日写的信一样画满了图画。
但是……
“但是它们是从右到左书写的。”
“这是我一贯的书写方式。”
“那么这些是您的信件?您的信件草稿?”
“大人,在您看的时候我会给您解释。这里,从这面镜子里看。如果您需要一盏灯,我马上给您拿。”
* * *
“他们在上面待了多久了?”
“将近两个小时。”
这天早上,卡特丽娜吞咽了将近两升的口水。米兰领主到了她家里,这样的事不是每天都能遇上的。但是意识到这位米兰领主是为她的儿子来的,而且可能会带走她的儿子,还有,在她的厨房里候着的四名武装警卫可能正是因为这个原因而来,她不禁忧心忡忡起来。
最终,门打开了。
卢多维科·伊尔·莫罗是第一个出来的人,他脸上的表情真的很吓人。他显然很失望,但不只是失望,他很生气。在他身后是莱昂纳多。他显然很担心和歉疚,但担心甚于歉疚。
卢多维科慢慢地走下楼梯。他等着莱昂纳多也走到楼下,然后才开口说话。
“您让我失望了,莱昂纳多。您又一次让我失望了。您知道吗?”
“我知道,大人。”
“那好。我们走吧。我想尽快结束这件事。”
他向警卫做了个手势,就出发了。警卫围在莱昂纳多周围。
“发生了什么事,大人?”
“您的儿子必须跟我来,卡特丽娜夫人。”
“您要逮捕他?”
卢多维科转过身来。这是那天他头一次笑。“绝对不是,卡特丽娜夫人。我需要您的儿子做证人。在一个法律诉讼案件中,他对我至关重要。他最迟今天晚上就能回家。”
十二加一(这栋房子的主人非常迷信)
一般人都不喜欢到议事厅来,这里既阴暗又压抑,给人冷飕飕、心慌慌的感觉,其实这正是设计人想要达到的效果。所以,任何进来寻求帮助或者要求伸张正义的人都不会浪费时间在这里闲聊。而在由卢多维科·伊尔·莫罗主持的秘密议会上,所有遭质问的人都会感受到强大的震慑力,然后通常会乖乖地提供一份令人满意的供词。在文艺复兴时期,世界各地的法院都喜欢这种供词。无论如何,进来这个议事厅没有人会感觉愉快。
此刻待在议事厅的人,有的甚至搞不清楚为什么会被传唤来,这就更令人惴惴不安了。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今天来议事厅的人还真不少,而且各色人等都有。
美第奇银行米兰分行行长阿切利托·波尔提纳里,他作为上诉人,起诉了几名他认为持有假信用证的人。
克雷蒙特·乌尔奇奥、坎迪多·贝尔通内、里切多·纳尼皮耶里、阿德马罗·科斯坦特都是这些信用证的持有者,阿切利托把他们告到了议会。但他们几个却声称自己应该是原告,希望正义得到伸张,因为波尔提纳里拒绝支付他们人手一份的信用证上所标明的金额——总额达到5000达克特金币,这可不是个小数目。
狄奥达托·达·锡耶纳神父和他门下的艾里乔·达·瓦拉米斯达教士。实际上,后者是贝尔贡齐奥·博塔建议传唤的。艾里乔教士作为本票和信用证方面的专家,其实还是一名前银行家,他是在前往米兰的路上皈依耶稣埃特会的。他为了不再从事金融管理的业务而搬到米兰来,这与其说是很罕见的,还不如说是绝无仅有的。狄奥达托神父在这儿只是为了陪他,如果让他门下的教士独自一人来这里面对那么多人,他说话时自己也不在场,这似乎不大妥当。
其他的就是议员了。这次坐在议员席的有七个人,而不是通常的六个,因为莱昂纳多·达芬奇也坐在他们当中,显得格格不入。
* * *
“好了。阿切利托先生,您声称这几位先生带来的信用证都是伪造的,而且也陈述了您的理由。”卢多维科转向他的左边,“而你们几位,你们坚持说这些信用证是真的,是由本齐奥·赛里斯托里本人亲自在信用证上所显示的日期签署的。你们能确认自己的陈述吗?”
“我确认。”乌尔奇奥说道。他是一个红头发、个子矮小的男人,满脸长痘。
“我确认。”贝尔通内随声应道。他是一个又高又健壮的年轻人,带有浓厚的锡耶纳口音。
“我确认,上帝是我的见证人。”纳尼皮耶里说道。他是个结实的家伙,长期在织布机上工作使他弯腰驼背。
“我确认。”最后一句回答来自阿德马罗·科斯坦特。他很瘦,四十岁左右。他蛋白质的主要来源很可能是他右手的指甲,因为自从进来以后,他没有一秒钟停止过啃咬他的指甲。
“艾里乔教士,您对此有何看法?”
艾里乔教士是一个头几乎全秃的矮个子男人,但有一簇像死老鼠颜色的头发从他的额头上冒了出来,而且无限延伸。他先点了几次头,似乎在提醒自己,准备说的东西都是确凿无误的,然后才开腔,声音像蜘蛛网线一样细。
“这些信用证都写在非常精美的佛罗伦萨纸张上,和我以前在美第奇银行办理兑换业务时所使用的那种纸张是一样的,”他说道,议事厅里的每个人都在认真地听着,“这张信用证是根据银行的规则起草的,包括日期、金额、目的地的汇率估算和目的地银行的说明。我没有理由怀疑它是假的。”
“那我们为什么会在这里?您为什么不把钱给我们呢?是谁怀疑这些信用证是假的,为什么?”
“您说得对,里切多先生,”卢多维科温和地说道,“加莱亚佐,您能解释一下吗?”
“几天前,在城堡的广场上发现了一具尸体,是用暴力致死的。他的名字叫兰巴尔多·奇第,是个画家,出生在米兰。”
“愿和平与他同在,”纳尼皮耶里唐突地说道,“但那跟我们有什么关系?”
“在这个兰巴尔多·奇第的房子里,我和司法大臣找到了铸造假币的设备,还有一张由本齐奥·赛里斯托里签署的信用证,这毫无疑问是伪造的。”
“请原谅我,阁下,”艾里乔教士插话说,“出于好奇,我想知道,您为什么能这么肯定?根据我自己的经验,要证明信用证是伪造的并不容易。在我以前过世俗生活时,有很多次,就算收到可疑的信用证,我也得支付纯金打造的弗洛林金币。”
“这张信用证应该是由本齐奥·赛里斯托里在佛罗伦萨签署的,但是签署日期为6月24日。”
“啊,”艾里乔教士松了一口气,说道,“这样的话,毫无疑问是假的。没有人会在圣约翰盛宴上工作。所以,伪造者绝对不是佛罗伦萨人。尽管这样,如果我可以大胆地……”
“继续,艾里乔教士。”
“您说这个被谋杀的兰巴尔多·奇第据说也是伪造者,对吗?”
“我们相信是的。莱昂纳多先生,对吧?”
莱昂纳多坐在那儿,双手放在膝盖上,缓缓地点了点头:“兰巴尔多·奇第在我的工作室工作过几年。我发现他有绘画的天赋,但也领教过他欺诈的手段。他不是个老实人,在我这里拿了真币以后,却用假币支付给我的一个朋友兼客户。后来,在他的房子里发现了这张伪造信用证,一根用于熔化金属的管子和用于铸造假达克特金币的设备。他的卑劣行径是没什么好怀疑的。”
“谢谢您,莱昂纳多先生。”
“很好,”乌尔奇奥带着一种蔑视的神色说,“很好,大人。奇第是一个伪造者。但这与我手上这张日期是6月16日的信用证毫无关系。我可以向您保证,那一天本齐奥·赛里斯托里仍然健在,而且能够写字。”
“完全正确,克雷蒙特先生。6月16日这天,本齐奥·赛里斯托里确实还活着。这一细节很重要,本齐奥先生是7月初才去世的。”
“那有什么理由怀疑我们的信用证是假的呢?”
“您能保证您的信用证一定是真的吗?”
“我保证我的是,千真万确,因为我亲眼看着它起草的,”乌尔奇奥抱怨道,“我不知道其他人的情况,但我看不出有什么值得怀疑的动机。”
“是这样吗?你们的信用证都是真的吗?很好。诸位,我们这座美丽的城市是以信用体系为基础进行运作的。如果这些信用证是真的,我自己可以裁定,阿切利托先生应该用现金给予支付。如果波尔提纳里先生不打算付钱,我会把他关进监狱,然后我会自己支付给你们。波尔提纳里先生,您打算支付这些信用证吗?”
“一分钱也不付。”
“好吧,这样的话,先生们,如果诸位同意,这件事将成为我的责任。阿切利托先生,请过来。”
阿切利托·波尔提纳里走了过去,站在卢多维科·伊尔·莫罗面前。卢多维科开始在一张雪白的纸上写些什么,写完后,他将那张纸递给波尔提纳里,并郑重地说道:
“根据声明的条件,我在此宣布承担您对今天在场的这几位先生的债务。”
阿切利托看了看那张纸,脸唰地涨红了,不一会儿又恢复了正常。
“但是大人不能……”
“您最好签字,阿切利托先生,这是为了您好。”
阿切利托·波尔提纳里默默地签了字,手中的羽毛笔在颤抖。那四个人相互望来望去,目光闪闪烁烁的。签完字,卢多维科把总管喊进来,把那张纸递给了他。贝纳尔迪诺·达·柯尔特拿起纸,鞠了个躬,不一会儿就消失在门外。
“大人,现在请告诉我们,我们什么时候能拿到钱(vaìni:本意是葡萄酒,俚语是钱)呢?”
“葡萄酒?里切多先生?”
“钱。得了吧,我是说钱。您刚说过您会付钱的,一言九鼎啊。”
“耐心点,里切多先生,”卢多维科平静地说道,“先别急。您看,就像阿切利托·波尔提纳里昨天向我详细解释过的那样,也像艾里乔教士所证实的那样,通常最好的做法是:银行支付伪造的信用证,而不是花钱让特使冒着生命危险去核实信用证的真实性。”
卢多维科摊开双手。
“但是,银行不去做的事,我打算做,而且必须做。我不能用公国的钱,也就是纳税人的钱,去支付伪造的信用证。像您刚才看见的,我让贝纳尔迪诺拿走一张由阿切利托·波尔提纳里签署的文件。”
“您承诺帮他支付的那张纸。”克雷蒙特·乌尔奇奥说道。
“不,克雷蒙特先生。那并不是纸上写的东西。”
克雷蒙特·乌尔奇奥看了看波尔提纳里,后者垂下了眼睛,他又把目光转向卢多维科。
“实际上,我写的是检查账目记录的要求。签名是必须的,这才能代表米兰公国摄政王卢多维科,同时也经美第奇银行在米兰代表的许可和批准,到佛罗伦萨美第奇银行调取本齐奥·赛里斯托里的账户登记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