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克雷齐娅。鲁克雷齐娅·克里薇莉。”
“那个看上去有点粗俗的、黑头发的年轻女士?”
卢多维科笑了。葡萄,你是够不到的,不是吗?你这只老狐狸。“是您有些粗俗,大使先生。我觉得鲁克雷齐娅很有吸引力。莱昂纳多先生同意我的观点,后来他答应为她画肖像。”
“啊。”
“准确地说,这就是莱昂纳多晚上来城堡的原因。我无法要求鲁克雷齐娅小姐白天摆出姿势来,因为她可能正在和我的妻子交谈,对吧?”
卢多维科从高背椅子上站起来,向特洛狄展示了他一米九的身高,只是为了再次说明,他们两个中哪一个是领主。“大使阁下,您能做到守口如瓶吗?”
“去你的,没门,你这卑鄙小人!”卢多维科吃惊地僵住了。
当然,这话并不是出自特洛狄之口,根本就不是他——他绝不允许自己这样做。噢,不,令卢多维科更吃惊的是,伴随着这些话发生的是一个沉闷的撞击声和一道突现的亮光,好像外面有人往遮风挡雨的窗帘布上扔了一个火盆,然后发出青铜般的声音,把它撕开了。
这事情确实发生了。在明亮的窗框里——在被剥掉了那层不透明的保护窗帘下,矗立着高贵傲慢而又愤怒异常的贝亚特丽斯·德斯特。
* * *
“我亲爱的妻子……”
“亲爱的妻子?!你这混蛋!我躲在这里想听听你们的谈话,本以为你会告诉大使先生我父亲将被任命为总司令。结果,我发现我被骗了!你对我父亲的大使说的居然是这些,你这个混蛋……”
“听我说,贝亚特丽斯,我认为在别人面前这样大吵大闹是不合适的。”
卢多维科试图装出一种高贵超然的神态,就像一只猫在追逐一只鸟时从桌子上掉了下来,然后又站起来,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似的,仍力图展现它高雅从容、风度翩翩的姿态。不幸的是,尽管他身上的贵族气质和教养可以阻止他大喊大叫,但却堵不住别人的嘴。
“噢,真的吗?所以我在人前尖叫是不合适的,但是你很乐意和你的女仆做爱,然后在屋顶上喊出来?对我来说提高嗓门是很尴尬的,但是你可以把厨房的女仆搞得精疲力竭,是吗?这是什么德行?”
“听着,贝亚特丽斯,您是巴里公爵夫人,您不能……”贝亚特丽斯再次用她的高分贝来压倒她丈夫的高贵,“我已经听够了。我姐姐还不够高贵,不值得让您请莱昂纳多·达芬奇先生为她画肖像吗?看来,伊莎贝拉作为埃尔科莱·德斯特公爵的女儿,也算不上一个吸引人的角色。但是,当莱昂纳多看到您的一个再普通不过的贱货时,却跑去拿他的画笔,是这样吗?”贝亚特丽斯深吸了一口气。
“至于我能做什么?我现在马上就回费拉拉去。”
“请允许我为您提个建议,夫人,”特洛狄用平静的语气大胆地说道,“现在这个时候回费拉拉去可能是不合适的。”
贝亚特丽斯转向特洛狄,好像是第一次见到他一样:“就这一次,贾科莫先生,我可以建议您该去哪儿。”
“谢谢您,夫人,我宁愿待在这儿。”
贝亚特丽斯转过身来,身上的衣裙随风飘转。她走了出去。
卢多维科目送着妻子离去。只见她步履缓慢,几秒钟后,她将脸埋入手心,就像低头看着地板上摔碎了的珍贵物品一样。他慢慢地把目光从窗户上收回,走回他的高背椅旁边,显然恢复了平静和冷漠,但依然目光低垂。
“好吧,大使先生。”他坐下来说道,“今天一早,我得知我最器重的工程师兼艺术家遭受了袭击。接下来,发生了外交误会。然后,在我岳父的大使面前被妻子侮辱。现在,让我们来看看能否让一切回到正轨上来吧。”
“最糟糕的情况应该已经过去了,大人。”
“我从经验中得知,当第一个德国雇佣军死于瘟疫时,我们也有了瘟疫。我需要一个可以给我建议的人。想想看,安布罗基奥大师曾预言这是充满了成功的一天。”
“今天还没有结束呢,大人。”特洛狄含蓄地说道。
“您说得对,贾科莫先生……进来,什么事?”
“科米纳公爵和佩隆·德·巴斯克先生到。”贝纳尔迪诺·达·柯尔特用颤抖的声音说,“他们要求见您,大人。”
“现在不是时候。”卢多维科冷冷地说。
“大人,恕我斗胆地说一句,我想您还是接见一下他们为好。”总管说道,用一种惊惶和厌恶的表情望向他的左边。
“好吧,带他们进来。”
门廊前出现了科米纳公爵的身影,徘徊在门口。
“您好,公爵大人。请进来。我想和您谈谈。”
“大人,我想和您谈谈,”科米纳公爵说道,用左手拖扯着门后的东西,“我想和您谈谈这个。”
然后,公爵走了进来,扯着他说到的东西,将它沿着地板拖进议会厅。贝纳尔迪诺·达·柯尔特注视着这个情景,毫无疑问,眼神里更多的是厌恶而不是惊恐。
贾科莫·特洛狄是对的,这一天还没结束。
我希望读者们此刻能原谅我,但是一个编年史记录者的职责是给予具体、详细的描述,即使所描述的场景完全不可思议而且令人反感。
科米纳公爵拖着的物体事实上是一个浑身被粪便覆盖着的侏儒。
* * *
“我希望您能给我解释一下。”科米纳公爵继续说道,将侏儒拖向卢多维科。侏儒被扯着在地板上拖行,留下一道痕迹。
卢多维科注视着侏儒的到来。这不是哪个碰巧捡到的侏儒,而是我们的一个老熟人,善良的老卡特罗佐,他在查理八世国王的大使抵达后第一天晚上表演过的。
一个会说法语的侏儒,就像卢多维科跟加莱亚佐·山赛维利诺提到过的那样。拥有了这两个基本特征,他就可以长时间待在大使房间里头那根支撑桌子的桌腿里面。那张桌子上刻着“费拉拉公爵埃尔科莱一世赠”。对老卡特罗佐而言,桌腿里面的空间足够宽了,何况下面还连着方形的底座。在这里面,他能不受打扰地聆听两位法国使节,还有他们手下的谈话。这是卢多维科接待意大利许多城市的外交使节时的惯用手段,让一个侏儒待在桌腿里偷听,然后又趁人不备把他放出来,让他复述听到的私密或被认为是私密的谈话,并以某种方式犒劳他。
一天前,卢多维科通过这种类似于现代窃听电话的方式,获得了法国人的谈话内容。为了奖励老卡特罗佐,卢多维科把他送进厨房,给他特权,可以尽情地向厨师点菜。这个善良的侏儒往肚子里塞满了蜜饯西梅脯、干无花果、红枣,还有其他的美味佳肴,简直要在肠胃里发动一场美食大战。结果,那天早上,站在桌子腿里的时候,侏儒先是感到胃部有轻微不适,随后逐渐变成了难以忍受的疼痛。看起来无伤大雅的肠胃胀气,最终演变成了一场真正的灾难。
两位大使吃惊地嗅到了一股强烈的气味,他们先是猜疑地互相对望了一眼,但很快确定气味并非来自对方。他们很容易就找到了恶臭的来源。接着,两个人将一把剑插入木头的接口处,立刻就听到了尖叫声,从而确定了有人待在那里面。他们最终将可怜的卡特罗佐从桌腿里拉了出来,尽管中间经历了一场漫长而肮脏的挣扎。
“我马上给您解释,公爵。”卢多维科指着卡特罗佐说道。后者躺在地板上,动也不敢动,却浑身发抖。“这很明显,我不信任两位。”
卢多维科从椅子上站起来,再次展现出他的身高。
“我不信任你们,我确实不能信任你们,因为有人打算抢夺为我效劳的工程师莱昂纳多·达芬奇的私人笔记本。”
“从来没有人想过要做这样的事,”佩隆·德·巴斯克傲慢地说道,“侏儒误解了。”
“那告诉我,你们的两个随从在哪里?”
两位法国人,一位是真正的法国人,另一位是移居法国的,他们正互望着对方。这绝不是一个好兆头,特洛狄心想,当他们两个人中不清楚该谁说话时。
“谁,罗比诺和马特内?”科米纳公爵说道,“他们还没回来呢。他们昨晚寻开心去了。说实话,我希望他们没有惹上任何麻烦。”
“的确没有。他们正安全地待在一个温暖而舒适的地下牢房里呢。”
佩隆·德·巴斯克和科米纳紧紧盯着卢多维科的脸。
“他们被逮捕了,”卢多维科平静地继续说道,“鉴于昨晚他们在我的城市里,在离我城堡不远的地方,袭击了莱昂纳多,并企图抢走他身上的东西,我想是他的笔记本。幸亏有莱昂纳多的私人保镖和两名我特别任命的警卫保护……”
特洛狄轻咳了一声,以掩饰他的笑声。
“……从而阻止了一场对莱昂纳多的袭击。”
两位法国人彼此躲避着对方的目光。有几秒钟的沉默,令人窒息的沉默——而且也很臭,因为卡特罗佐仍蜷缩在他被扔下的地方。
“大人,希望您能理解,我必须和我的使节商量一下。”科米纳公爵说道,尽可能地保持着自己的尊贵和高人一等。
“我完全同意您的要求,”卢多维科严肃地说,“我认为,如果你们去城堡的墙外面商量,对我们所有人来说都是最好的。”
* * *
“就在城堡的墙外面,您能想象吗,卡特丽娜?但是他们没来得及得手,这些恶棍。我在十步远的地方,我一下就赶到了。他们有两个人,但他们没想到我在,我用剑柄打了第一个人的这里,”萨拉伊先是模仿他手里拿着一件假想的武器,然后指着他脖子的后面,“但是第二个人抓住了剑柄,把我的剑拉开了。他比我高大,而且更强壮。但我确实喜欢我的姓里面有‘山羊’的字样,我用头击中了他,直接击在他的肚子上……”
“是撞,你用头撞了他的肚子。”卡特丽娜说着,拿开莱昂纳多头上的湿布,然后换了另一块浸泡过冰水的湿布。
莱昂纳多躺在床上,一声不响,闭着眼睛。刚刚过去的这一天一点也不轻松。现在他在家里,躺在自己的床上,他唯一希望得到的就是清静和安宁。
“这是一回事,重要的是这下正中他的肚子。他一定把他肚子里的所有东西都吐了出来,甚至是小时候他妈妈的奶。然后……”
“贾科莫,不要再说了,”莱昂纳多用一种疲惫但带着权威的声音恳求道,“昨晚我也在那儿。你可能打了那些人,可我是被人打了。我们不要再谈论这件事了,我求你了。”
“不管怎么说,卫兵来到的时候,你真该看看那混乱的场面!每个人都向其他人拳打脚踢,尖声叫唤,大喊大叫——小心!站在那儿别动!天哪,该死的!但是如果我当时不在那里……”
“真的,小贾科莫,”卡特丽娜说着,把一只手放在她儿子的前额上,“如果你不在那里的话,那就太可怕了。”
“如果天已经亮了的话,小贾科莫,”扎尼诺说道,“你会被狠揍一顿,那时你得让你妈妈用罗马数字来计算挨揍的地方。你只是个小男孩,其他人都是士兵。”
扎尼诺·达·费拉拉是莱昂纳多的众多学徒之一,得知主人的不幸遭遇后,他从工作室赶到莱昂纳多家里来慰问。
“您看,大师,”最后一个赶到莱昂纳多家中的德国人朱里奥说道,“如果您没有从则(这)个城堡回来得则(这)么晚的话,也许就末(没)人会袭击您。”
有一天,一个留着胡子的大个子出现在莱昂纳多家里,说他是来当学徒并想学习技能的。“你能做什么?”莱昂纳多问他。“我能少(烧)火、连(炼)铁。”那个男人回答说,用黝黑的双手锤打着空气。莱昂纳多需要铁匠,需要对金属加工了如指掌的人,这就像他需要空气一样。很好,来吧。所以,德国人朱里奥就这么来了。没有人是必不可少的,但每个人都是有用的。
“大师是去工作,不是去享乐。”扎尼诺恶狠狠地回答。他向来就不喜欢这个粗俗的留着胡子的家伙。而且,莱昂纳多这儿已经有金属专家了——他自己,再说还有安东尼奥大师,何况在必要时还可以找桑加洛……大师想要这个野蛮人做什么呢?
“工作是白天的事情,睡觉的人是晚上的事情。”朱里奥说道,他说话时老摆脱不了日耳曼语的用词方式和口音。
“应该说睡觉是晚上的事情,”萨莱伊说道,很高兴自己也能够纠正别人用词的错误,“不管怎样,你知道大师是按自己的作息习惯来安排睡觉和工作的。如果他觉得需要,就上床睡一个小时,然后起来工作四个小时。”
“没有人比你更清楚大师什么时候睡觉,对吧,小贾科莫?”
“听着,你这该死的铁匠!如果你想看看我剑里的铁有多坚硬,那你就继续说,我……”
“够了!”
莱昂纳多猛地跳了起来,动作如闪电般飞快,敷在头上的湿布一下子从窗户飞了出去。这是一个如此怪诞的场面,放在其他任何时候都是滑稽可笑的;不过现在却没有人笑得出来。
“够了!看在上帝的分上!”莱昂纳多一边说,一边下了床,房间里的其他人立刻安静下来。大家都知道莱昂纳多性情温和。而且,和其他所有善良的人一样,他很少生气。但当他真正生气起来,会变得很可怕。
楼下有人敲门,卡特丽娜趁机走开,去看看是谁。与此同时,莱昂纳多开始咆哮起来。
“我遭到了指控、羞辱、攻击,现在我甚至不能在我自己的家里休息!离开这里!”
“对不起,大师,如果……”
“出去!看在上帝的分上,给我出去!”
卡特丽娜的声音从楼下传来:“莱昂纳多,你有访客……”
“还有?”莱昂纳多喊了起来,他已经失控了,气冲冲地朝房门走去。“谁又来惹我?”
他俯身从木栏杆上往下看,脸上还是凶神恶煞的。
这也许就是他一生中第一次有机会居高临下地看着卢多维科·伊尔·莫罗。
* * *
“大人,请您一定要原谅我,我永远不敢在您面前讲这么粗俗的话。”
卢多维科关上了他身后的卧室门。他的头几乎碰上了天花板。他环顾四周,把房间里唯一的椅子拉过来坐下。
“我们不要看外表,莱昂纳多,让我们看一下实质。我是带着要求来这儿的。”
莱昂纳多坐在床边,什么也没说。“这是我作为米兰公国的摄政王提出的要求,而不是作为您的赞助人。您可以同意或者拒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