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多维科从头到脚打量着阿切利托·波尔提纳。直到那天以前,他一直认为美第奇银行米兰分行的行长是一只癞蛤蟆,除了癞蛤蟆不应该长有鳞片。
“广场不是我的,它属于城堡,城堡是属于米兰公爵的领地,”卢多维科环视四周说道,“至于其他的事情,我不能否认您说的是真的。”
“这个,大人,这就是我此行的目的。今天银行里发生了太多的巧合,我觉得我有责任向您如实汇报所发生的一切。”
“谢谢您,波尔提纳先生。”卢多维科打个手势,门边的仆人用手指敲了一下门。门从外面打开,总管进来了。“总管,在下一个求见者进来前,先休息一会儿。再见,波尔提纳先生。”
“愿上帝保佑您,大人。”
当阿切利托·波尔提纳离去后,卢多维科双手合十,开始在脸上搓来搓去。
莱昂纳多是佛罗伦萨人,本齐奥·赛里斯托里是佛罗伦萨人,美第奇银行在佛罗伦萨。谁有能力从佛罗伦萨的银行家那里获得信用证?一直与佛罗伦萨保持联系的人。比如莱昂纳多,但……
但真的是莱昂纳多吗?我们在谈论的是同一个人吗?难道卢多维科对他的判断是大错特错的吗?
卢多维科抬起眼睛,与加莱亚佐·山赛维利诺对视。
加莱亚佐的眼睛告诉他,有可能。我不相信,但是有可能。
“将军,您能去把莱昂纳多先生带来吗?”然后,卢多维科更大声地吩咐,“总管,今天的面见暂停。”
“还有两位,大人。”
“告诉他们明天再来。我们将增加一场面见会,到时再听取他们的陈述。”
“他们声称有很重要的事情来求见,大人。”
“每件事对于关注它的人来说都是很重要的,甚至连邻居烟囱里冒烟的事情也是。”卢多维科说完,站起身来,把长袍拢在腿上,并转过身来,“告诉他们明天再来,要不然就去死吧。”
“如果可以的话,请您亲口告诉我。”一个温文尔雅却毫不含糊的声音说道,是一个女人的声音。
卢多维科再次转过身来,注意到他的议会成员中有几个人的脸红了起来。
切奇利娅·加莱拉尼站在门槛上,高贵端庄,甚至有点傲慢。在她旁边,站着莱昂纳多·达芬奇。
* * *
“伯爵夫人,亲爱的切奇利娅。为什么作为求见者来见我?”
“因为今天我是一个求见者,大人。”切奇利娅说道,面颊通红,眼睛微微眯着,“今天我是作为一名米兰人和米兰公爵的臣民,来拜见您和各位在这个城市里位高权重的人。莱昂纳多和我有非常重要的消息要告诉诸位,这样正义就能得以伸张,而这座城市也不会分崩离析。”
“真的吗?”卢多维科想故作轻松地说出这几个字,但失败了。每一个字都承载着或多或少的分量,这取决于出自谁的口。而此刻他的对话者是莱昂纳多和切奇利娅·加莱拉尼,这让他不能无动于衷。在他面前的这两个人,比他城堡中的所有其他居民,甚至包括那一刻所有的其他在场者,都更聪明睿达。
“请您自己判断,大人。”
“很好。”卢多维科转向他的议员们,“在这种情况下,既然我必须亲自来判断,先生们,那请各位先回避。”
* * *
“我知道了。”卢多维科说道,双手合十,手指轻敲嘴唇,双眼紧闭。这种情况以往在公众场合是从未出现过的。
“所以,卢多维科……我是说,大人,”切奇利娅说道,似乎对直呼其名感到有些尴尬,“我是对的吗?这难道不是非常重要的事情吗?”
“是的,切奇利娅。”卢多维科睁开眼睛,这一瞬间似乎才意识到莱昂纳多也在房间里,“是的,伯爵夫人,确实是。事实上,在以前很重要,现在更重要了。但我得调查一下。您所说的很有道理,我也有同感,而且前后衔接得很一致。现在我得看看这是不是真的。”
“但是大人……”
“我和您交谈过了。我今天也和阿切利托·波尔提纳交谈过了。我必须比较你们的信息,看看它们是否属实。而现在,莱昂纳多,您在城堡留下来。您还有事情要为我做,留在这里您就不会分心了。”
莱昂纳多低下头,神情沮丧。卢多维科说的话,前半部分是对的,后半部分则有点模棱两可。这样一来,卢多维科阻止了他与任何人达成协议或者销毁任何东西。很明显,他仍然对自己有所怀疑。
“好。我需要和一个人谈谈,然后我会做出明智的决定。”
然后卢多维科走向大门。
是的,这是正确的决定,莱昂纳多想。确实有一个人绝对要为这件事受到质疑。
“总管!”卢多维科敲着门喊道。
沉重的门被打开,贝纳尔迪诺·达·柯尔特那张蜡黄色病态的脸浮现出来。“派人去传唤安布罗基奥·达·罗萨德大师来。我需要他去观察星象。”
但这并不是他正在想的人。
第9章 来自贾科莫·特洛狄的书桌
致费拉拉公爵埃尔科莱·德斯特,急件!急件!加急件!
尊贵的公爵大人:
我向大人发送的消息,是关于今天和昨晚发生的事件,以便您可以了解事态的发展并提供建议。
昨晚,莱昂纳多·达芬奇先生在梅诺区尽头的新布洛雷托一侧从斯福尔扎城堡出来时,遭到了袭击。两名蒙面男子拦住他,企图对他施暴。
莱昂纳多试图反抗时,一个年轻人赶过来,发出恶魔般的尖叫,挥舞着他扁平且锋利的剑猛扑过来。另外有两个人从库萨尼区赶来,还有两个人带着剑和锤子从另一个方向的尼隆区赶来。四个人沸沸扬扬地加入了这场争斗中,喊叫声、咒骂声,脏话、粗话,应有尽有。我就不告诉您还有谁从乔瓦尼·德尔·梅诺的家里出来了。
德尔·梅诺家族的成员加入了这场混战中,试图制止这一连串无休止的混乱争斗。而莱昂纳多先生奋力使自己从这一团糟的局面中挣脱出来,这使人联想到拉奥孔和他的儿子们。
事情平息后,那个尖叫的年轻人被莱昂纳多确认为是他的学徒贾科莫·卡普罗蒂,又名萨莱伊。而其中两名武装人员说,他们的名字叫格拉齐亚诺和奥托利诺,是公爵城堡总管贝纳尔迪诺·达·柯尔特的随从,贝纳尔迪诺证实了他们的说法。另外两名武装人员被确认为法国人,他们的名字是加斯帕德·罗比诺和杰弗罗伊·马特内,科米纳公爵的随从。写到这,我要说我不得不写这封信的原因了——还有两名武装人员说,他们是费拉拉公爵的使节维涅罗·德尔·巴尔佐和科里奥拉诺·法拉利。
这三组武装人员开始互相辱骂,互相指责对方对莱昂纳多先生进行了袭击,而萨莱伊则坚持要用武力对抗,还使用了粗暴的措辞,说他的主人兼老师曾遭到法国人的袭击。当被问到是如何认出他们时,他回答说是因为他们身上发出的恶臭。这又引发了另一场斗殴。尊贵的卢多维科大人手下正在巡逻的九名卫兵碰巧赶到,立即平息了这场争斗。目前,所有这些人都被关押在斯福尔扎城堡的监狱中,除了莱昂纳多和萨拉伊,他们已回了莱昂纳多的家。
我之所以写这封信,是因为卢多维科大人今天一大早传召了我,希望结束这场争吵,并要求尊贵的大人出庭,以审判两名自称是您特使的人,所以我恳求尊贵的大人给出建议。
简而言之,您在没有告诉我的情况下把武装人员派往米兰。现在,像往常一样,又得由我来帮您摆平这桩麻烦事。所以您最好立刻赶来米兰,亲爱的费拉拉公爵埃尔科莱。
愿您的慈爱永存。
米兰,1493年10月23日
您的仆人贾科莫·特洛狄
十二
“尊贵的费拉拉公爵埃尔科莱大人的使者,贾科莫·特洛狄先生求见。”
“让他进来。”卢多维科毫不客气地说道。话音刚落,贾科莫·特洛狄已经走了进来。他把帽子拿在手上,脑子里有一个不太清晰的想法。卢多维科正等着他。他看上去很平静,端坐在议事厅中央的高背椅子上。
正如莱昂纳多常说的,绘画时,艺术家必须通过一个人身体的姿势和行为动作来描绘他的外观和他的思想意图。在这种情况下,任何一个需要去描绘卢多维科的形态并充分表达他意图的人,都需要注意观察他的坐姿。
他的身体紧紧地靠在椅背上,下颏抬高,牙关咬紧,双手松弛地放在扶手上,手心朝下。卢多维科的意思是,这是我的地方,包括椅子、房间,还有我们身处的整个城市。我是这里的统治者,这是毋庸置疑的。现在,我们要进行交谈,阐述各自的观点,这不容易。但在我们交谈时,不要忘记这一个事实。否则呢?没有“否则”,我甚至不打算考虑提供一个“否则”的选项。我是这里的决策者,别忘了。到此为止。
贾科莫·特洛狄走进来时说道。“我谨向大人表示敬意。”
“真遗憾。”卢多维科说道。
“您说什么?”
“真遗憾,”卢多维科重复道,丝毫没有站起来的迹象,“我曾希望您能代表我的岳父埃尔科莱来向我道歉,因为他派遣了不守纪律的武装人员到我统领和管治的城市,甚至没有征求我的许可。”
贾科莫·特洛狄把双手在背后搓揉。这不是一个特别令人愉快的场面。一边是埃尔科莱,另一边是卢多维科,他夹在中间被勒令作出解释。此刻他在这里需要做的是变成一种胶水——液态的胶水,黏附在紧压着他的老虎钳的两侧,然后固化,牢牢地保持在他的位置上,迫使双方承认这是唯一的可能性。
“大人,您是完全正确的。在家庭关系中,特别是当家庭成员的个人能力都很强大时,相互信任应该是最重要的。至于尊贵的费拉拉公爵做出此举的理由,我只能说他的初衷是好的,并采取了与尊贵的公爵大人您一样的措施。”
“我不明白。我采取了什么措施?”
“就像我的主人一样,您指派了两个人来保护莱昂纳多·达芬奇先生。”
“您搞错了,贾科莫先生。那两个卫兵是在城堡的岗哨执勤时,听到了梅诺区传来争吵的声音才去进行干预的。”
“这样的话,请允许我斗胆建议,当战争开始时,大人可以带上这两位先生参战,并任命他们为信使。他们确实是飞毛腿,才能从城堡的深处一下子到达现场,甚至比埃尔科莱公爵的人员到得还早。”
“您这是什么意思?”
贾科莫·特洛狄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向一个有权有势的人证明他犯了毋庸置疑的错误,既不容易,也毫无益处。
“大人,我认为,我主人派遣的人已经奉命保护莱昂纳多先生的安全,于是他们小心翼翼地跟随着他,保持着一段距离,以免被发现。尽管如此,您的士兵还是在费拉拉公爵的人员之前抵达了袭击现场。”
“您这样认为?”
特洛狄抬起头。如果得克萨斯州的扑克玩家们目睹了这一幕,他们会说,现在已经到了玩全押牌的时候了——当然这是完全不可能的,因为美洲大陆仅仅是在此一年前才被发现的,而在那几个月里,征服者们脑子里还在想其他事情,比如消灭土著人,而不是发明纸牌游戏。
“大人,我相信埃尔科莱公爵打算保护莱昂纳多先生,是因为我告诉了他,你们正在从事的秘密计划。”
“秘密计划?”
“随您怎么称呼它吧。这就是莱昂纳多每天晚上都离开家、秘密进入城堡的原因,他置身于危险之中的原因如此之多,以至于那个被他称作萨莱伊的年轻人带着武器尾随其后;以至于您决定派人对他进行保护;甚至埃尔科莱公爵,看了我写给他的信后,也决定要保护他。”
卢多维科板着脸,冷漠地看着特洛狄。“我有理由要对莱昂纳多先生进行监视,而且正如您所看到的那样,这并非多此一举。昨晚莱昂纳多先生遭到袭击,但他为我做的工作是我和他之间的事,与此无关。”
“何以见得?”
“因为这件事对城堡以外的任何人来说都不重要。”
特洛狄试图克制自己,但他实在不喜欢被当成白痴。“原谅我,大人,但事实上,这是一件最重要的事情。我能理解您希望保守秘密,但是不用多久,人们就会察觉到。他们会察觉到并采取相应的行动。如您所知,我不能对我的主人保守这样的秘密。这将在费拉拉,以及欧洲其他地区,引起一片混乱。”
现在轮到卢多维科盯着特洛狄,好像他变成了一个白痴。“在费拉拉的话,大使先生,是的,那当然会。但是,我实在不明白它与欧洲其他地区的关系。”
“那么,您是否打算否认莱昂纳多·达芬奇先生已经找到了将贱金属转化为黄金的方法?”
卢多维科沉默了片刻。他的脸变成了猩红色,然后突然大笑起来。
那是捧腹大笑,就像一个男孩看到一个男人在冰上打滑跌倒,或者一个女人来回26次想尝试将她的破旧汽车停在一个足够停两辆汽车的停车位上。
这位巴里公爵兼米兰领主笑得如此厉害,眼泪都笑出来了。
特洛狄一直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一声不响,甚至有些愕然。
“请原谅我,贾科莫先生,但刚过去的这些日子实在是太令人烦恼,其实现在也依然充满烦恼。我一定是累积了太多的紧张情绪,就像上了弦的十字弓。然后您扣下了扳机。”
卢多维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擦干了眼泪,再次变得严肃起来。
“没错,大使先生,您是对的,我欠您一个解释。莱昂纳多确实在为我工作。您能保守秘密吗?”
“我是一个大使,大人。保守秘密是我的工作。”
“您可能觉得这不容易做到,但您必须这样做。事实上是,正如我曾经向你吐露过的,孕妇对我没有吸引力。”
“‘觉得孕妇很令人讨厌’,这是大人告诉我的。”
“啊,是的。”卢多维科诡秘地看着特洛狄,“所以,当我亲爱的妻子,也就是您主人的女儿怀孕时,我找她的侍女纵情欢乐了一下。您知道,男人是需要释放精力的。”
“我理解。”特洛狄答道。他已经70岁了,对他来说,这更多的是一种模糊的记忆,而不是理解。“嗯,如果可以的话,我想知道这位女士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