莱昂纳多微微睁大眼,抬起了头。翻来覆去的赞美会令人厌烦,特别是当有些人用赞美来代替酬金时。但如果被赞美之处是艺术家自己也认同,而且引以为傲的,那就没有什么比这种赞美更令他受宠若惊了。
“嗯,神父,一个好的画家要画两样东西,一是人,二是这个人的思想意图。当我们端详一个人的时候,我们不光看到一个鼻子、一张嘴巴或者一排牙齿,我们要观察这个人所专注的目标,目标可能是平和的,也可能是邪恶的。我们还可以观察这个人沉浸在美好事物的沉思冥想时所流露出的宁静从容。这些都是可以通过人的行为举止观察到的,不论这些动作是否易于察觉。画是静态的,不会动,但我得确保,看画的人都能看到当中的动态,当中的意念。”说到这里,莱昂纳多笑了,“用一清二楚、一成不变的线条来创作一幅画是严重错误的。就拿两个物体之间的边界,或者一张脸和它后面那堵墙之间的边界来说,如果画画的人移动了或者这两个物体中有一个移动了,那么它们边界的位置就会改变,因为这个边界其实并不存在,它只存在于画家的眼睛和思维空间里。”
“哈,这正是我感兴趣的话题。”在莱昂纳多侃侃而谈的时候,狄奥达托神父一直沉默着,这时候他说话了,“您认为人的能力存在于语言之中,因为它使人能够描述不存在的事物。”
“所有语言都从中汲取了力量。您可以想象一下,如果要我搭建一个场景,要能表示迦南的婚礼,该有多么艰难。”莱昂纳多顺手指了指旁边壁画上的一个场景,迦南的婚礼正是上面的主题。“我得找几十个客人、一张桌子、一些食物,最后还要能把水变成酒。这对我来说太麻烦了,我怀疑即使是伯拉孟特也不会成功。但是,只要我们拿一支画笔、一个打好的鸡蛋、一些好的颜料,就可以做到了。”莱昂纳多伸开手,指着泽纳莱画的壁画,“这不就完成了?看起来很壮观,对吧?”
* * *
“好吧,先生们,我们的任务快要完成了。我们没有理由再待在米兰了,我是说没有官方的理由。你明白我的意思吗,罗比诺?”
科米纳公爵把双肘搁在桌子上,双手指尖互相对碰。而罗比诺正围着桌子心烦意乱地来回踱步。
“我明白,我完全明白,大人。像我刚才说的,马特内昨晚没有回来,这应该是个好兆头。”
“他可能在街上被谋杀了,”佩隆·德·巴斯克抬起头说,“否则他可能是被愤怒的神灵击倒了。坦白说,如果一个人身处罪恶的状态,这些日子在米兰出没是很危险的。”
“如果情况真这样,这座城堡在几十年前就应该被烧掉了,连上我们也一起烧掉。安静,我听到了敲门声。”
三个人默不作声。几秒钟后,他们确实听到了几下快速的、几乎是鬼鬼祟祟的敲门声。罗比诺大步走到门前,问道:“谁?”
“我,是我。”这是马特内的声音。
* * *
“我明白,神父。您是首领。”
“莱昂纳多先生,我意识到乔阿奇诺教士的行为令你心烦意乱,但我可以向您保证,您无须害怕他。”
“他不是要写信给主教,指责我是异端邪说吗?”
“这一点我不好说,但我可以肯定的是,那封信还没发送出去。”狄奥达托神父和善地看着莱昂纳多,“莱昂纳多先生,我没看过的信是不会离开这里的。每封信都要经过这个程序,才可以送到我们同行教会的兄弟手上,无一例外。当文字被写下来时,它们会被传播得很远,而且还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持续,可能会造成伤害。我的权力,就像所有的权力一样,我比我的会众懂得更多。”
莱昂纳多和狄奥达托神父绕着修道院的回廊来回地走,已经绕了好几圈。当他们走到修道院饭厅时,神父停了下来,再次看着莱昂纳多,语气坚定地说:
“在其他一些事情上,乔阿奇诺教士也是错误的。您看,莱昂纳多,没错,我的教会是为了反对多余的金钱和商业行为,反对神职人员不断将主的圣言商业化而成立的,所以我们被称为穷人的耶稣。”
莱昂纳多点了点头。他知道科伦皮尼的故事,这位锡耶纳商人在读了雅各布·达·瓦拉金关于圣徒生活的《黄金传奇》之后,改变了信仰,摒弃了自己以往的一切,过起了贫困的生活。他是锡耶纳人,圣会里的所有教士都是锡耶纳人或托斯卡纳人,除了乔阿奇诺教士。之前莱昂纳多从来没见过来自伦巴第的教士。
“我们必须远离金钱,但米兰真正的主人并不是金钱。金钱被视为一种获得权力的手段,不是因为它自身的价值,反而成了一种为达到目的所使用的手段。看看卢多维科,他想利用侄女的嫁妆获得米兰公爵头衔。看看那些最低级的市政秘书,他们是给了前任金钱,才获得了职位。从上至下,令他们像恶魔般追寻崇拜的并非金钱,而是权力。”
谈话间,神父穿过了饭厅的大门,莱昂纳多紧随其后。
“但这种权力是短暂和致命的。只有全能的上帝才能真正掌控人类。人,每个人,无论他在这个世界上处于何种地位,总爱嘲弄全能的上帝,而且给予自己本来没有的权力,只属于上帝的权力。”
“您也一样。”莱昂纳多低声说道。
“是的,我也一样。”神父环顾四周,“但我知道,我知道我的本质是一个凡人,这也说明了为什么我们的权力只是一个假象。我们凡人是转瞬即逝的,我们是离树干最远处的叶子。”
“是的,神父。这也正是我在过去几天里苦苦思索的问题。”
狄奥达托神父看着他,神态不像个教士,倒像个忏悔者。“您肯定听说了有个可怜人被谋杀,然后被抛尸在城堡中间的事情了。上帝会怜悯他的灵魂吗?”
“他叫奇第,兰巴尔多·奇第,曾经是我的一个学徒,但后来我不得不把他打发走了。”莱昂纳多双眼仍然望着壁画,向前走了几步,“您或许也认识他。”
“不,我想我不认识这个人。您为什么会这样问?”
莱昂纳多摇了摇头,似乎打消了疑虑:“印象中他住在离这里不远的地方,在圣维塔雷那里。当然,他不是那种会参加弥撒的人。”
“莱昂纳多,据我所知,您也不怎么参加。”
* * *
“不,我也没睡多久,”马特内开始说,带着厚重的黑眼圈,好像都没有休息过的样子,“当时已经很晚了,即使走在宽阔的街道上,周围光线也很暗。我一边走一边和他闲聊,但他显然是在思考什么事情,接受我的陪伴仅仅出于礼貌而已。”
坐在他对面的是科米纳公爵和佩隆·德·巴斯克。罗比诺在桌子旁来回踱步,步子缓慢而焦虑。
“终于到了他的家,我问他能不能进去看看他正在创作的画,我非常崇拜他的作品。他回答说他很累,想去睡觉。于是我鼓起勇气说:‘大师,我愿意把我的身体奉献给您。请把我留下吧。’”
“那他说了什么呢?”
“他看着我。笑了。”
那一刻,马特内觉得有些惊讶。莱昂纳多的笑容实在是令人难以置信的甜美。不是淫荡、嘲笑和肉欲;而是幸福、愉快和甜美。他仿佛被这样的好运气乐坏了,笑得那么开心、动人,难道……不,不,我不敢想下去了。我喜欢的是女人。我在这里纯属是工作需要。
“然后呢?”
“他从头到脚打量着我,仿佛是第一次见到我。然后他打开门,牵着我的手,让我进去。你到底在笑什么,癞头?”
“没什么,没什么,”罗比诺说,“请继续。”
马特内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把他的手在裤子上来回擦着,好像想擦掉什么令人恶心的东西一样。“他带我去了一个房间,我觉得是他的卧室,有一张床,到处都散落着纸张。他把手放在我的肩膀上,慢慢解开我的束腰上衣。他的手滑过我的胸口,一直微笑着。很快,我就脱得全身精光。”
“全身精光,不知道该怎么办。”公爵说着,忍不住笑出声。
“就是那样,光着身子不知道该做什么。我想,如果我主动的话,拥抱他好呢,还是假装打他呢。还是让他主动吧,然后他……”
“然后他做了什么?”
马特内双手放在桌子上,十指紧扣,仿佛要承认一种说不出口的罪过。“……他画了我的肖像。”
* * *
完美的比例,你看,完美的比例。七分之一,五分之一。但中心位置并不相同,这就是秘密。中心位置不一样。正方形和圆形不能有相同的中心位置,否则就不成方圆了。我必须立即写信给弗朗西斯科·迪·乔治,把这个告诉他。
莱昂纳多看着桌上的纸。一个双臂张开、水平伸出,而且双腿并拢的人,站在一个正方形内,重叠在同一个人身上,这个人双臂张开向上伸展,双腿分开,鼎立在一个圆圈内。完美,这就是完美的人。
这就是人之所以成为人的原因:比例。从肩膀到尺骨的距离和从尺骨到腕部的距离相同。这样,手臂就可以弯曲,而且手可以伸到半径范围内的所有位置,却不会出现盲区或无法触及的地方。但是如果前臂比上臂更长或更短,就会存在这种情况。比例啊,比例。人有完美的比例,这使我们不同于狗或者马。没有这种完美,很多事情我们都做不到。我们无法捡起物体;我们甚至站不起来。抬起我们的头,这是身体中最重,也是最重要的部位,而它离地面那么远。人类是唯一能做到这样的。这就是比例的问题。苍蝇做不到,大象做不到……
“莱昂纳多!”
“我在楼上,卡特丽娜。”
“你可以下来帮帮我吗?一大堆鸡蛋要整理,只有我一个人!”
“我来了,我来了。”
“她不会让我一个人静静地待着,一次都不会。”
* * *
“一次都没有!”一巴掌下去。
“我是说,从来没有!”又是一巴掌下去。
“从来没有,从来没有。我说,你就不能按我要求去做吗?”
科米纳公爵站在那里,脸色铁青。在他面前,马特内和罗比诺一动不动,被公爵爆发的咆哮吓住了,因为他正在像一个三流教练一样地大喊大叫,用可怕的巴掌猛击桌子来取代感叹号,来强调他的愤怒。
佩隆·德·巴斯克坐着,更确切地说是笑得跌坐在桌子旁。他也用拳头砸着桌子,眼泪都笑了出来。
“还有你,巴斯克,别笑了,看在上帝的分上!”
“我实在忍不住。怎么会有这么笨的人……”
一巴掌下来,这次不是在桌子上,而是在佩隆·德·巴斯克的脖子后面,他的牙龈狠狠地砸在桌子上。
“够了!别再笑了!我受够了!明天,最迟后天,我们就必须离开。我们没有理由再拖下去了,这会引起怀疑的。今晚我就要拿到那个笔记本。我不管你采取任何方式,必须拿到那个笔记本!”
“任何方式?”
“任何方式。”
“甚至……”
科米纳公爵把脸贴近罗比诺的脸,距离是如此之近,这在礼仪学或审美学中是被视为不得体的。“听着,蠢货,记住我的话。如果你不把笔记本拿来给我,我就砍了你的头。你得把笔记本给我,你对莱昂纳多造成的任何伤害我都会同样返还给你。你明白了吗?”
罗比诺慢慢转过身,看着马特内。
马特内的眼睛在说,这次确实是你的问题了。
* * *
“莱昂纳多……”
“嗯?”
“莱昂纳多,是真的吗?”
莱昂纳多坐在厨房的桌子旁,面前有一张纸。第二次听到他母亲的喊声后,他转过身来,本能地用右手盖住了纸,然后又拿起纸来,继续研究,头也不回就回答:
“是的,卡特丽娜。”
“我都还没跟你说是什么事呢!”
莱昂纳多再次转过身,看着他的母亲,将左手放在纸上,把纸揉成一团,那声音似乎与桌子前火焰噼啪作响燃烧的声音很合拍。“你在担心什么呢,卡特丽娜。你在担心我。我自己也很担心,所以我说是的。我说真的,我们真的有充分理由担心。”
“噢,圣母保佑!”卡特丽娜答道,在胸前画了十字,“你真的有必要对一个教会的人说那些愚蠢的话吗?”
“愚蠢的话?教会?我不明白,妈妈。”
“今天,乔阿奇诺教士在他的布道中说,昨天,他在一位贵妇人家做客听音乐的时候,一个自认为是伟大的天才,但实际上只是个小傻瓜的男人说,上帝赋予人们语言的能力只是为了让他们撒谎,上帝最大的恩赐就是谎言。”
“你听我说,卡特丽娜……”
“昨天,你去了贝尔加米尼伯爵夫人家听音乐,你称作切奇利娅的那位,卢多维科·伊尔·莫罗的最爱……”
“她曾是卢多维科·伊尔·莫罗的最爱……”
“我敢打赌,是你说出那些荒唐的亵渎神灵的话。难道我错了,莱昂纳多?”
莱昂纳多从桌子旁慢慢地站了起来,手中握着那张皱巴巴的纸。“你错了,妈妈。你错了,就像他错了一样。”莱昂纳多把纸球放在手指间,然后扔进了火里。“乔阿奇诺·达·布雷诺教士虽然受到了上帝的启发,但他有时会被蒙蔽,并且犯错误。我只是打个比方,但他却只从字面上理解我的话。”
“算了吧,莱昂纳多,放聪明点。现在,你也觉得担心,这是对的。这个人可以告发你,你会惹上圣教会的麻烦的。”
“他当然可以。实际上,他可能已经这么做了。”
“那你想好怎么保护自己了吗?”
“我?我不需要做任何事情,妈妈。乔阿奇诺教士爱怎么说就怎么说。我们这里不是佛罗伦萨,也不是罗马,在那些地方他们把人当柴火一样来烧。这里是米兰,妈妈,卢多维科·伊尔·莫罗的地方。”
“那你为什么担心?”
莱昂纳多似看非看地盯着火苗:“这就是原因,妈妈。正因为我们是在卢多维科·伊尔·莫罗的地方。”
“我不明白你说什么,莱昂纳多。”
莱昂纳多走向卡特丽娜,将手放在她的肩膀上,轻轻地按了一下:“我知道你不明白。这样更好,相信我。”
* * *
莱昂纳多离开后,卡特丽娜盯着门发了一会儿呆。然后她将目光移回了壁炉,火焰正要吞噬她儿子扔进去的那张皱巴巴的纸,纸团差点就要被卷进去。
他为什么要把它揉成一团?因为他在上面写了一些不合适的东西,可能会给他带来麻烦的东西。就像他写的太阳是不动的那次。这是萨拉伊告诉她的,说他和马可·多吉奥诺嘲笑了莱昂纳多很长一段时间。他们还问过他,有没有可能是地球在动,但他只是笑了笑,摇了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