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爵小教堂的音乐家们和法国国王的使者到了,是科米纳公爵大人和佩隆·德·巴斯克特使,还有两位我不认识的先生。”
“谢谢,科尔索。请领他们到音乐厅。”
* * *
“莱昂纳多,莱昂纳多,您什么时候才能学会保持安静?”切奇利娅·加莱拉尼腿上摆放着一些刺绣,看着莱昂纳多,然后摇了摇头。莱昂纳多坐在她对面那张他常坐的木椅上,十指交叉,放在紧合的膝盖上。除了他俩,房间里只有特尔希拉。两位神职人员悻悻而去,乔阿奇诺教士昂着头,狄奥达托神父则向女主人道了歉。若斯坎·德普雷已赶去音乐厅欢迎音乐家和法国使者,正彬彬有礼地用鸡尾酒款待客人。
“伯爵夫人,我深表歉意,我永远都不会想到,这种理性的谈话可以被视作对全能的主的亵渎。这几个月里,我经常来您的沙龙。每次谈论起哲学时,我对您那些客人的诚恳坦率和从容自若总是很欣赏。事实上,我觉得狄奥达托神父不是您沙龙聚会的新客人了。”
“的确如此。这不是他的第一次光临了,他看起来是一个很有才智的人,他是神圣罗马教会的坚定捍卫者,但一点也不偏执。这次也许是我的错,但我真的很想见见米兰城里人人都在谈论的乔阿奇诺教士。我不是唯一的一个,对吧,特尔希拉?”
“当然不是,伯爵夫人。在布洛雷托,大家都在谈论他的布道。但是我没想到他会那样……那样的……”
“我明白,我明白,”莱昂纳多摊开双手说道,“听到针对恶人的攻击总是能满足我们的正义感,只要那些被认为邪恶的人是别人而不是自己。但是,他恰恰是那种没有读过《福音》里寓言故事的基督徒,而且他被自己的严重缺点所蒙蔽,在我那么理性的观点中只看到尘埃。似乎不编造出更多罪恶不舒服,米兰城墙内的邪恶就还不够多似的。”
“您指的是那个因触犯天威而死的可怜人吗?”
“亲爱的特尔希拉,触犯天威与此无关。我相信那个人是窒息而死,而且杀他的人动机并不高尚。我还相信,除非我能解释清楚这里头的来龙去脉,否则我将身败名裂。”
特尔希拉满脸通红,而切奇利娅则在颤抖(这是在历史小说中描述一位女士的反应时,必不可少的一种常用描写,尤其是在文艺复兴时期)。
“您是说真的吗?”
“唉,伯爵夫人,那个丧命的人曾是我的一个学徒,卑劣的学徒。”
“您的学徒?”
“曾经是。他叫兰巴尔多·奇第。”
“兰巴尔多·奇第。我不认识。您有向我提起过这个人吗?”
“没有直接提起过他的名字,夫人。”
“现在我想起来了。他就是那个以您的名义用假币付款的卑鄙小人,是吗?”
“不是别人,正是他,夫人。我有理由相信,就像我告诉您的那样,他后来还继续做他的肮脏交易,而且还伪造了一张他得到的信用证。这就是我今天晚饭后赶去见公爵大人的原因,同去的还有尊贵的贝尔贡齐奥·博塔。”
“尊贵的贝尔贡齐奥·博塔?”特尔希拉皱着眉头说道,“莱昂纳多先生,请原谅我,但是您用这样的词语来称呼他?那帮掠夺成性的狗,他们是靠掏尽负税沉重的工匠口袋里的每一分钱来过活的,而他是其中之一……”
“特尔希拉!”
“原谅我,伯爵夫人,但米兰城里的人都是这样称呼他们的,掠夺成性的狗。如果他们是正派的人,那他们出行就不需要护送了。”
“请出去,特尔希拉。”
“遵命,伯爵夫人。”
特尔希拉站了起来,她的目光炯炯,胸部上下起伏着。她拢了拢裙子,离开了房间,走前轻轻地关上了门。切奇利娅向她的客人稍微靠近了些。
“请原谅我这侍女的大胆妄为,莱昂纳多先生。她还年轻,是个好姑娘,但有过不愉快的家庭经历。有一年发洪水,毁了收成,她的嫁妆也化为乌有。我收留了她,让她去照顾小切萨雷——我的小皇帝,我是这样叫他的。”
“我明白。但您怎么能让她擅离职守呢?”
“我怎么让她擅离职守了?”
“夫人,您的切萨雷才刚两岁。这个年纪的孩子每时每刻都需要他的奶妈。但是几个月以来,我一直看到特尔希拉小姐在照顾您,而不是照顾他。”
确实是的。切奇利娅和卢多维科的私生子切萨雷·斯福尔扎5月份才年满两岁。没错,他们都说他是个早熟的小家伙,他的父亲打算在他满六岁的时候,设法让他当上米兰大主教。但是现在的小切萨雷除了吃其他什么都做不了,可负责照看他的人必须从晨祷到晚祷全天候地看着他。
“您说得对,”切奇利娅说道,脸微微泛红,“您知道,特尔希拉是个好姑娘,虽然有时喜欢和男人调情,但她来自米兰城外的家庭,她的成长环境让她有点粗俗。您也听到了,她常常说话放肆,有时候还很轻率。我不希望我的小皇帝在成长过程中听到像刚才那样粗俗的话。我也再次为那些话向您道歉。”
“我想说真诚的话不需要道歉。每个米兰人都有目共睹,公国的赋税太重了,最近还新增了盐税……”
切奇利娅叹了口气,就像一个女人看到她高中的白马王子带着妻子经过,昔日的白马王子已经变得既秃顶又大腹便便时所发出的叹息一样。“我永远不会说卢多维科·伊尔·莫罗坏话的,莱昂纳多先生。我们继续说您的事情吧。”
“对不起,伯爵夫人。我不是故意的……好吧,事情是这样的,那个被伪造信用证的银行家曾经是我在佛罗伦萨的一个朋友……”
“曾经是?他已经去世了?”
“是的,伯爵夫人,他是夏天去世的。为了能让奇第伪造他的签名和笔迹,米兰的某个人肯定有一个样本,一个可以用作模板的信用证。我和博塔试图列出一份名单,列出所有与他有业务往来且居住在米兰的人。您可能认识其中的一些人,他们有的是羊毛商,比如乔瓦尼·巴拉齐奥、克雷蒙特·乌尔奇奥……”
“巴拉齐奥我很熟,我在他那儿买过毯子和斗篷。”
“……有珠宝商人,比如坎迪多·贝尔通内,还有专做织锦丝绸加工用的针线工具的商人,比如蒂辛尼斯港的科斯坦特。不管怎么说,我们正在试图从这些人当中找出,是否有人遗失了一张信用证,又或者有人从他们那里偷走了一张。今天,司法大臣会召集这些人,要求他们提供信贷交易的账目;明天还要去阿切利托·波尔提纳里的银行查看账本,看看它们是否对得上号。”
“那您呢?”
“现在,我要和您一起去欣赏美妙的音乐,希望能暂时忘掉我的烦恼。”
* * *
“这没有用。他的注意力不会转移的。”
“如果他不转移注意力,那么我们就必须考虑用其他办法。”罗比诺说,“与此同时,得盯着他。”
他们此刻身处音乐厅,被动听的歌声所环绕,来自公爵小教堂的歌手们正唱出自信而有力的和声。在若斯坎胸有成竹的指挥下,每一位歌手高低起伏的声浪如退潮和涨潮般交替涌现,现场宛如一片波澜壮阔、浩瀚动人的声乐海洋。
歌手们在若斯坎充满激情的指挥下,欢快投入地歌唱着。若斯坎的身后,20位宾客都坐在那儿全神贯注地欣赏。不过,有些人只是表面上专注而已。莱昂纳多显然是其中之一,他人在那,思想却早已驰骋于音乐会之外。还有科米纳公爵的两个随从,他们跟主人保持着适当的距离,正嘀嘀咕咕谈论他们的目标。
“我觉得我们可以用老办法,”马特内说道,但语气里透出一丝犹豫,“找一条漆黑的小巷,然后……砰!”
“闭嘴,你这个蠢货,再说我就把你两腿之间的那个东西给切了,”罗比诺半张着嘴,继续低声说道,“科米纳大人说的你都听到了。我们不能伤害他一分一毫。”
“科米纳大人可以这样说。但我希望他能设身处地为我们想想,可不是像现在这样。你看看,他坐在两个漂亮的女士中间。你看到右边的那个了吗?”
罗比诺望了一眼他的主人,看见特尔希拉坐在他旁边,她的小腿正从左向右懒洋洋地晃动着。
“是的,我看到她了。”
“她在用她的眼睛给我脱衣服。”
“别胡思乱想了。我们需要想的是怎么行动。”
“我在想呢。她肯定也在想着同一件事。这事到底还要拖多久?”
似乎是为了确认马特内的话,这位年轻女士微微转过身来,用一种非常意大利式的表情瞟了年轻的法国人一眼,那双水汪汪的眼睛似乎要表白些什么。过了一会儿,她又慵懒地转向歌手。
“我没说错吧?你都看见了。”
罗宾诺回过身来,看着他的同伴——高大挺拔,肩膀宽阔,臀部结实,牙齿齐全,脸上挂着年轻人特有的那种讥讽的笑容。总之,是一个帅小伙。
罗宾诺端详了马特内片刻,目光在音乐厅里慢慢地扫来扫去,一个狡黠的微笑在他脸上荡漾开来。
就在这时,表演结束了,热烈的掌声响起,潮水般涌向在场的音乐家。现场的人虽不多,但座无虚席。若斯坎向宾客们鞠躬致谢。
人们都在鼓掌的时候,罗宾诺走到科米纳公爵身边,嘴巴凑近公爵的耳朵,低声说了两句。公爵听了立刻转过身来,对着他那个令人讨厌的助手点头一笑。然后,他把嘴凑向特尔希拉的耳朵,低声说了两句。这位侍女的目光朝着马特内的方向瞟了一眼,脸都红了。她用扇子遮住脸,但还是掩饰不了扇子下的笑容。
科米纳公爵也看了马特内一眼,又用力地点了点头,似乎在为他另一个助手的英俊帅气感到骄傲。
罗宾诺搓了搓双手,回到同伴身边。
“怎么样?公爵怎么说?”
“现在就告诉你。”
* * *
“不。”
“这是唯一的办法。”
“绝对不行。”
“公爵同意了。他认为这是一个绝妙的主意。”
“对他来说很好!如果有人在前面替你冲锋陷阵,你要成为一个英雄还不容易?不,不,绝不。”
“听着,这是公爵的命令。公爵交代我,如果你能将笔记本带回来,那个侍女就是你的了。”
“那如果我带不回来那个笔记本呢?”
“那就意味着莱昂纳多先生耍了你两次。第三次将会由公爵亲自动手。”罗宾诺用手肘轻轻推了推他的同伴,递给他一个装满酒的高脚杯,“拜托,别一惊一乍的。莱昂纳多就自己一个人。施展你的魅力,问问他是否愿意结伴回家。”
马特内环顾四周。几米之外,科米纳公爵的目光正与他对视,他还扬了扬眉毛。他又将目光转向莱昂纳多,后者独自一人,背靠在一根柱子上,看上去正在沉思,似乎马上要去做什么想好的事情。马特内毫无表情地拿起酒杯,举到嘴边,两口喝了个见底,然后把杯子还给他的同伴,看都不看他一眼。“等我回来,我要杀了你。”

“您真的要去冒险吗?这可能会令您失去一切。”
“唉,是的,莱昂纳多先生,”狄奥达托神父回答道,眼睛低垂着,“我不知道事情什么时候会发生,但我们是被掌控在上帝,还有公爵大人手中的。”
莱昂纳多慢慢地点头,依旧看着修道院大饭厅里的壁画。壁画乏善可陈,放在当今,可能更适合准备学位论文的人士去观摩,而不是一般大众,更何况还要付费参观。这是贝纳迪诺·布蒂诺内和贝纳尔多·泽纳莱的画作,但壁龛的翻新部分显得有些奇怪,肯定是由一个赝品高手绘制的,莱昂纳多只看了一眼就看出来了,也不想再看它第二眼。
显然,狄奥达托神父很担心。他并不担心失去壁画,部分的壁画还是他自己找人来创作的。他更担心的是失去壁画的载体,换句话说,就是这座建筑物。
“公爵大人的新法律十分明确,”狄奥达托神父继续说道,“任何希望扩大商业或制造场所的人,都可以征用和他营业场所邻近的建筑物,除非那些地方已经是商业、制造场所的一部分。”
“如果我没记错,你们也在做生意。”莱昂纳多说道,他的目光仍然在壁画上徘徊——翻新后的壁画。
莱昂纳多不喜欢这种壁画技术,画得太快太果断了。令人没有时间可以再三斟酌,去修正,去添加阴影和层次。
“哦,只有很少一点。”狄奥达托神父说道,“我们只是小型工匠罢了。您也知道的,我们生产白兰地,还有绘画颜料。幸好,我们的艾里乔·达·瓦拉米斯达兄弟在过世俗生活的时候,养成了保留复式记账簿的习惯,而且他会盯着每一项开支,避免金钱上的浪费。平日里,艾里乔教士都比其他人更小心谨慎,更一丝不苟。不过说回来,我们圣会的创建宗旨是为了反对罗马教廷内部的商业活动。其实,我们也算不上是做生意,太微不足道了。像我们这样的小团体,地位上也是轻如鸿毛。”
莱昂纳多心不在焉地点点头,仍在四处张望。
献给圣杰罗姆的耶稣埃特会的修道院就位于韦尔切利纳门,在纳维利运河旁边。如果今天有人想找这个地方,那就沿着品红街走下去,一直走到与卡尔杜齐路(曾经称作圣杰罗姆路)的交叉路口,再沿着那条路走到梅勒里奥路和马拉迪路之间的街区。然后,就要开始往地下挖了。因为,这个修道院的遗址早已不复存在。
“取决权在卢多维科·伊尔·莫罗的兄弟、红衣主教阿斯卡尼奥手上。”狄奥达托神父继续说,“如果他决定反对我们,我们的修道院就会成为鞋匠作坊的一部分,而剩下的教堂对那些偏爱耶稣埃特会,而不是圣弗朗西斯科教堂的少数人来说实在是太大了。”
“修道院现在有几个教士?”
“差不多40个。不算很多,但也不算少。还是让我们言归正传吧,莱昂纳多先生。您是为何事大驾光临?”
莱昂纳多摸摸他的粉红色头饰,这和他的鲑鱼色服装搭配得很完美,但和修道院饭厅里的其他部分形成了鲜明对比。
“神父,如果昨晚我冒犯了您和乔阿奇诺教士,现在我郑重道歉。我并不想说任何类似于异端邪说的话,我希望您能明白这一点。”
狄奥达托神父耸了耸肩:“没必要道歉,莱昂纳多。要道歉的人是我才对。您看,乔阿奇诺教士的反应太轻率了,态度也不合适。其实,我对您说的非常感兴趣。是乔阿奇诺教士无法分辨推理和挑衅之间的区别罢了。对他来说,没有层次或阴影,一切都是非黑则白,不像您的画作。我一直很敬佩您,不知道您怎么能做到通过几十种色彩把人的脸部刻画展现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