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洛狄再次提起笔,两次尝试在纸上起草自己想到的句子,但接着又把纸揉成一团,放在蜡烛上,用火烧掉了,尽管在那个年代,纸张是非常昂贵的。后来,他终于确定了要写的内容,又拿起笔,继续写信。
公爵大人,我相信莱昂纳多已经发现或者马上会发现将铅转化为纯金的方法,这并非不可能。这也为他一直受到如此器重提供了充分的理由。
贾科莫·特洛狄又再次思考了跟卢多维科的对话,还有当他提到莱昂纳多浪费了五个第纳尔银币来放飞两只小夜莺时,卢多维科的反应。卢多维科不但没有感到愤怒,也没有对莱昂纳多总是抱怨自己没有钱,却又这么愚蠢地浪费钱的举动感到惊讶,而是笑了起来。他笑了,还说了些令人不安的话。
“哦,他又这样做了吗?您不是第一个告诉我这种事的。我亲爱的特洛狄,莱昂纳多就是这样的一个人。”
我亲爱的特洛狄,莱昂纳多就是这样的一个人。这,就是解释。当然,还有将铅转变成黄金的可能性——这或许也是解释。可以解释如此多的事情。
比如莱昂纳多完全不担心自己的资金短缺。
比如卢多维科处理那些荒谬的巨额开销时,却那么镇定自若。他眼都不眨就批准了一笔三万达克特金币的借款。又答应了他的侄女与马克西米利安的婚事,同时提供价值40万达克特金币的嫁妆。
特洛狄叹了口气,放下了笔。
* * *
银行总是借钱给统治者,因为统治者实施统治,所以他们总能以货币或特许权的形式,例如税收,来偿还贷款。这就是为什么在大约150年前,佛罗伦萨的银行家很乐意为英格兰国王爱德华三世提供资金,并把羊毛税收作为担保。只是,爱德华国王获得资金后发动的战争最终演变成了百年战争,战争持续了至少120年,成为当地羊毛市场崩溃首当其冲的原因。
特洛狄的目光在自己的书房里扫视了一遍,停留在维拉尼的《编年史》上。通过那本书,他研究了佛罗伦萨的历史,并且深知,历史有时候是会重演的。
当时佛罗伦萨的银行家意识到,他们永远都收不回英国国王欠他们的40万弗洛林金币,一分钱也收不回。而在那不勒斯南部,有些人更早地意识到了这一点。例如,担心拿不回自己积蓄的安茹国罗伯特国王,还有那些在巴迪斯和佩鲁吉斯的佛罗伦萨银行进行了投资的上等公民,他们立即让贵族和教长去取回存款。
结果如何?必然是导致了一场危机。佛罗伦萨的货币无法再流通。商人、工匠和农民不能买卖商品。这一场黑暗而血腥的危机,令城里的居民从9万减少到4.5万,佛罗伦萨的元气在100年后才逐渐得以恢复。而且,那期间还发生了瘟疫,也造成了很恶劣的后果。这些不幸叠加在一起,令佛罗伦萨人变得贫困潦倒、身心疲惫、痛苦不堪。
当然,还有别的改变。例如,股份变得可转让了:在此之前一直不可以转让的公共债务份额成为可以转让的,有些人开始以较低的利率将他们的债务出售给别人,希望他们有能力赎回债务,因为这些人更有野心、更凶狠,也更自傲。
就像卢多维科·伊尔·莫罗,他是个政治家,而不是银行家,但他却又扮演着银行家的角色。他在银行担有自己的债务,同时又四处放贷。
伊尔·莫罗既想代表银行又想代表政府,就像一个人付钱请人为自己画像,随心所欲,想画成什么样就什么样。特洛狄觉得这不对劲。
* * *
有一个跟自己是同类的盟友支持,发起一场战争可以暂时令人安心,但在将来可能会存在危险。将来,对他这个已近黄昏的大使来说,既没有责任也不希望去想象;但对一个优秀的统治者来说,却绝对应该有所考量。他,贾科莫·特洛狄履行了职责,写下了他认为自己必须写的东西。现在该让别人来操心了,一个权力在握,而且有能力和愿望保持权力的人,就如费拉拉公爵埃尔科莱。
愿您的慈爱永存。
米兰,1493年10月21日
您的仆人贾科莫·特洛狄

“伯爵夫人,莱昂纳多先生到访。”
“啊,莱昂纳多先生,欢迎您。我正期待您能来拜访我们。”
“请原谅我,夫人。因为一些非常不愉快的事情,我在城堡里耽搁的时间比我预想的要长。您也知道,大人做事不喜欢半途而废。”
切奇利娅·加莱拉尼,也就是贝尔加米尼伯爵夫人,牵着莱昂纳多·达芬奇的手,领着他进了客厅。
“进来吧,莱昂纳多先生。我们大约一个小时以后开始音乐演出,等法国国王的使节们到了之后。他们跟我说非常乐意来欣赏演出。这会儿,我正在和客人们聊天呢。今天下午来的这些客人您都认识吧?这位是狄奥达托·达·锡耶纳神父,耶稣埃特会会长……”
“非常荣幸见到您。”莱昂纳多对那位年长的神职人员微微点了点头。那是一个留着灰白胡须、表情看上去挺友善的人。
“这是乔阿奇诺·达·布雷诺教士,他也来自同个一教会。”
“非常荣幸。”莱昂纳多,这位天才的艺术家、工程师兼建筑师又重复了一遍,同时向那名年轻的教士点点头。后者长着稀疏的黑发,还有一张混蛋的脸。
“……还有这位,若斯坎·德普雷先生。”
“啊,这是我莫大的荣幸,莫大的荣幸。”莱昂纳多答道,笑容明显真诚了很多。他张开双臂走向那个男人,给了他一个热烈的拥抱。“若斯坎先生,能认识您真是我的荣幸。聆听您的音乐是对灵魂的一种慰藉。您的音乐能够触动人的心弦,触及人的思想,实在是无人可及。”
若斯坎·德普雷听了微微一笑,看来是习惯了这种赞美,而且知道自己是值得赞美的。他是一个金发男人,体格强壮,样子长得有点像加莱亚佐·山赛维利诺。但当您看到他的手——一双白皙而修长、善于在五线谱上涂点创作的手,就会发现他和卢多维科·伊尔·莫罗大人的女婿截然不同。加莱亚佐面对排兵布阵显得更自在,而不是五线谱上的线条。
“莱昂纳多先生,请坐。特尔希拉,你有什么事吗?”
“嗯,伯爵夫人,我在想……如果您准备来一场客厅游戏的话,我可以加入吗?今天真是沉闷,如果伯爵夫人您允许,而且我不会给诸位增添太大麻烦的话……”
客厅游戏是加莱拉尼这儿最吸引人的一个地方。词语游戏、手势猜字、图形字谜,还有猜谜语,什么有趣好玩的游戏都有,而其中最成功的几乎总是莱昂纳多的游戏,例如“树林将生下会导致自己死亡的后代”(百叶窗的手柄)之类的谜语,而切奇利娅几乎总是第一个猜出谜底的。
“当然可以,特尔希拉。只是今天我们不会玩任何词语游戏或者猜字谜,我们有两位教会成员在场,玩这个可不合适。若斯坎大师正在和我们分享,他打算怎样创作下一首乐曲。如果你想留下来给我们作伴,而诸位先生也不介意的话……”
“当然不介意,我们很高兴有特尔希拉小姐作伴,”狄奥达托神父说,他很乐意有女性的陪伴是众所周知的,“可惜的是,我马上就得告辞了,但我很高兴听到若斯坎大师的讲解。”
“这很简单,”作曲家带着厚重的法国口音说道,“其实我是受了伯爵夫人给我的启发,她这几个星期都在向我介绍词语游戏。我觉得在某些情况下,我们可以通过引用一个人的名字来创作旋律。我想到的例子是埃尔科莱·德斯特,在拉丁文里是Hercules Dux Ferrariae。如果我们将音节分开,然后记下包含在音节里的元音,那么在音乐里,Her-Cu-Les Dux Fer Ra-Ri-Ae可以写成Re-Do-Re-Do-Re-Fa-Mi-Re。简单说,就是把所作的曲子献给某个人,而曲子里包含了这个人的名字。”
“您认为听到的人可以发现这种隐藏的赞美吗?”
“我们欣赏乐曲时不需要刻意把它指出来,”若斯坎说,“但我想说的是,一双灵敏聪慧的耳朵自然能发现它的奥妙。没错,这是理所当然的。”
“不知是什么让您想到了埃尔科莱·德斯特?您可是在米兰啊。您不能为米兰公爵大人创作一曲吗?”
“效果会不一样。Lu-Do-Vi-Cus会唱成Do-Sol-Mi Do,”若斯坎用他优美的男高音唱出来,“您听到了吗?没有张力。这个名字不能把气音推送到曲尾,听起来几乎没有起伏。”
“您可以试试用真正的米兰公爵的名字来创作。”乔阿奇诺·达·布雷诺教士一脸严肃地说。
在场的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先让我们来回顾一下历史吧。卢多维科·伊尔·莫罗实际上并不是真正的米兰公爵。真正的公爵是他那心爱的侄子,笨手笨脚的吉安·加莱亚佐,也就是他哥哥加莱亚佐·马里亚的儿子。在吉安·加莱亚佐7岁的时候,加莱亚佐·马里亚就被谋杀了,原因是他那天拒绝穿上叠襟的护身铠甲,因为那与他的新短袍不搭。早在15世纪后期的米兰,人们为了时尚可以做出各种疯狂事。公国落在了博娜·迪·萨伏依的手中,博娜是卢多维科的嫂子,好多管闲事而且自以为是。她深信丈夫去世后,她能够代替幼子统治公国。卢多维科极力说服博娜相信他,而不是她那个顾问齐科·西蒙内达的说辞。这个说服过程漫长而艰巨,卢多维科先是将西蒙内达斩首了,免得他老是胡言乱语,后来还把博娜软禁在城堡最偏远的那个塔楼最高的房间里。最终,卢多维科的势力占了上风,米兰也恢复了稳定。
现在,只剩下不成气候的吉安·加莱亚佐了。不过,老实说,他对统治公国也不太感兴趣,只要他叔叔友好地给他提供上等葡萄酒和种马,他就觉得生活还是挺愉快的。尽管如此,卢多维科可不喜欢谈到他。
此刻,在加莱拉尼伯爵夫人的家里提到吉安·加莱亚佐这个名字显然不合时宜,比起在神职人员面前玩词语游戏,更加不合时宜。
“您这是什么意思,乔阿奇诺教士?”特尔希拉激动地问道,听到当今最有影响力的传教士竟然要在她的女主人这儿制造事端,她太吃惊了。
“我说的是金钱,特尔希拉小姐,”乔阿奇诺教士回答道,“钱财,黄金,这些东西变成了人们追逐的最终目标,这些明明是魔鬼的秽物,人们却渴望在里头打滚。所以,真正的米兰之主不是卢多维科·伊尔·莫罗,而是金钱。”
“金钱,Sol-Do,Sol-Do,”过了一会儿,莱昂纳多用低沉的声音唱道,“不,这听起来不对。这里是降了五度。它暗示了结束,而不是开始,就像在楼梯顶被一只猫绊倒一样令人不快。”
数秒钟的沉默。然后,特尔希拉开始笑起来,发出像马嘶鸣一般的笑声,她的笑声响亮得传遍了整个客厅,就像掌声在剧院中蔓延开来一样。
切奇利娅也笑了起来,但依然保持着一贯的优雅和端庄。随着话题的转换,她松了一口气,场面无需由她来调停了。
狄奥达托神父偷偷笑了起来,他掩着嘴,满脸憋得通红,仿佛神父是不该开玩笑的。若斯坎·德普雷也大笑起来,笑得眼睛都眯了,嘴都合不拢。他拍了一下莱昂纳多的后背,后者也在开怀大笑。
只有乔阿奇诺教士没有笑。
“您看,乔阿奇诺教士,音乐间隔带出的感觉来自它们的比例,取决于演奏它们的弦乐器或管乐器的音长。那就是和谐产生的根源。带来感知的不是实际的声音,而是彼此间的关系和关系中的和谐。”
“如果您是对的,莱昂纳多先生,”狄奥达托神父说道,在他旁边,乔阿奇诺教士看上去就像是一只随时会咆哮的狗,“那么,所有声音中最崇高的应该是与我们的主的名字相对应的声音。上帝(Deus),De-us,Re-Do。”
“如果我们的主的名字在世界上的每种语言中都一样,那我可能会同意您的理论。但是,在闪米特人的语言中,也就是我们的主自己的语言中,‘上帝’这个名字里其实是没有元音的。”
“这意味着语言和音乐是彼此疏远的,”乔阿奇诺教士用刻薄的语气说道,“上帝,他赋予我们语言的能力,还有给万物命名的使命。他令我们脱离了动物之列,但他没有告诉我们要创作音乐。人成为创造的主人,是因为上帝给了人语言的能力,而不是因为人会演奏七弦竖琴。即便是一条狗,只要它从大键琴上走过,也可以带出声音来。”
“这样说来,您还可以从自己的喉咙发出声音来。”
“那是声音,不是语言。”
“可能是我们听不懂的语言。我不赞成您的说法,乔阿奇诺兄弟。我同意语言的能力可以让我们统治世界,但并不能说这是来自上帝的恩赐,我们也不因此有别于其他动物。如果真是这样,那为什么上帝还要赋予我们撒谎的能力呢?”
莱昂纳多摊开双手,像在说一些很容易懂的东西。
“动物不会撒谎。人会。这是语言真正的力量,也是我们真正和野兽能区分开来的地方。我们可以撒谎。或者更确切地说,我们可以说一些根本不曾发生的事情,讨论一些根本不存在的事物。我可以画一只有八条腿的狗,也可以画一个三头六臂的人。但这样做,我并不需要亲眼见过,或者知道这些东西真实存在过。”
莱昂纳多抬起了食指,继续说着。乔阿奇诺教士紧紧盯盯着他,仿佛眼前这位艺术家正在建议给基督画一幅穿迷你裙的画像。
“有一个来自库萨叫尼古拉斯的德国人,他是一个伟大的哲学家,曾经说过这种能力使人与上帝相似:这种创造出以前不存在的事物并且赋予它们意义的能力。每个人都可以用自己的头脑去塑造不存在的事物,而且会说服别人,这样的事物是存在的或者将要存在。就像龙或者独角兽。”
莱昂纳多讲话时,乔阿奇诺教士站了起来,他的脸显得比平时更丑了。
“那么,莱昂纳多,您是在说上帝赋予了我们撒谎的能力吗?上帝给予他的创造物最大的恩赐就是谎言吗?莱昂纳多先生,您这是在亵渎神灵。收回您说的话。”
“我不打算这样做,乔阿奇诺弟兄。随便说点什么,然后又收回去?这就好比挖了一个洞,然后又填满它。一大堆事情正在等着我去完成,我连完成这些事情的时间都不够。如果我还浪费时间来做这种毫无意义的事,那简直是一种罪过,您不觉得吗?”
乔阿奇诺教士转过身来面对着神父,满脸的轻蔑。“原谅我,神父,我不想和一个如此粗俗的亵渎者待在同一个房间里。”
那一刻的沉默令人窒息,但很快被一个出现在门口的仆人打断了。
“伯爵夫人……”
“科尔索,有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