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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管高声传唤:“耶稣埃特会首领狄奥达托·达·锡耶纳神父和乔阿奇诺·达·布雷诺教士求见。”
“请进,神父。”卢多维科说道,却并没有起身迎接,“乔阿奇诺教士,上前一步。我很想见见您这位所有米兰人都在谈论的耶稣会传教士。”
“如果您有那么好奇,您应该来参加弥撒,大人。”
在乔阿奇诺·达·布雷诺教士拥有的许多品质当中,友善绝对不是最突出的。他的长相也不吸引人,一个很普通的矮小男人,头顶按教会法规剃光了,看上去就像早期秃顶。两道浓密的眉毛和从耳朵里冒出来的蓬松的毛发似乎在弥补他的秃顶。
狄奥达托神父听到乔阿奇诺教士这样说,偷偷望了卢多维科一眼,像极了一只可卡犬打碎了女主人珍贵的明代花瓶后的表情。
“大人,请原谅乔阿奇诺教士的浮躁。他来自我们瓦尔卡莫尼卡的茂密沼泽地,不晓得怎么跟君主讲话。”
“但是,他们告诉我,他很擅长与农夫交谈。”
“请大人原谅我的无礼。”教士面无表情地说,“我只是一个卑微的耶稣会传教士,是大人的仆人,不习惯您这富丽堂皇的宫殿。”
“我很高兴看到,你带着你应有的谦卑和自尊。”卢多维科笑着说,“现在,我更高兴听听你对这座城市治理方式的看法。”
乔阿奇诺教士望向狄奥达托神父。
他的上司在用眼神发出警告,注意你的说辞,他正在试探你。
“公爵大人,我哪敢……”
“在我的面前就不敢了吗?你在吉安·加莱亚佐公爵的臣民面前却敢?我可是他的监护人啊。你在前来米兰的外国人面前也敢?我可是这座城市的摄政王啊。怎么现在又不敢了?这我可不懂了。”
“大人,”狄奥达托神父插话说,“乔阿奇诺教士是个激进的布道者,但是他有一颗诚实的心,他从来不会说任何违背圣经的话。我相信这是您最看重的地方,您仁慈地宽恕和赦免了朱利安诺·达·穆贾教士就证明了这一点。”
狄奥达托·达·锡耶纳神父算不上是欧洲最有权势的教会首领,但他刚刚才警告了他的教士,此刻他又在警告卢多维科,礼貌恭敬但又直言不讳地在警告:亲爱的卢多维科,您也许是米兰的领主,但我大声清楚地告诉您,即使我正在非常谦卑地恳求您,但对教会来说,您一无是处。
“当然,神父。我不像我的兄弟阿斯卡尼奥那样是神职人员,但我对圣经内容也非常熟悉。我相信,在不止一部的神圣的福音书中都写着‘恺撒的东西,还给恺撒’。既然它是写在神圣的福音书里的,那每一个称职的基督徒都应该遵守这条指令,您不这样认为吗?”
伊尔·莫罗这样说,意思再明显不过了:我虽然不是神父,但我的兄弟恰好是红衣主教。如果他认为,或者我向他告发,你在说违背圣经的话,那么他完全有能力请求罗马当局的干预,你这个耳朵毛茸茸的小东西。
“我尊重圣经及里面所写的一切,”乔阿奇诺用一种低沉的喉音回答道,“但并非所有的事情都写在圣经里,公爵大人。人们并不知道其中没有写什么,除非有人告诉他们。圣经中没有记载米兰会因触犯天威而受到惩罚,但它确实已经发生了。”
“这正是我想问你的——发生的原因何在。我听说,你认为这座城市治理无方。很好,既然政府是由负责治理的人组成的,我希望你把这些人的名字告诉我,连名带姓。我需要对他们采取行动。”
教士吃了一惊,看着他的上司。狄奥达托神父对他使了使眼色,暂时忘记自己是耶稣会教士吧,先当几分钟的本笃会修士。
“你来对地方了。这里是负责国家事务的秘密议会,这些是我的议员们。”卢多维科微笑着说,“你什么都不用怕。”
教士的眼神似乎在说,后面这两句话的意思显然不合吧。
“我无法指名道姓,大人,我只是说这座城市的日常风气。在这里,金钱已成为所有行为和利益的起因和目标。而我传扬的是……”
“你要传道,可以在外面做。这里是政府的议事会,我现在是让你告诉我,都是哪些人把这座城市治理得一团糟了,我好起诉他们。你可以给我提供他们的名字吗?”
狄奥达托神父试图再次干预:“公爵大人,正如乔阿奇诺教士所说……”
“可以还是不可以?”卢多维科继续追问道。他的眼睛盯着教士,对神父置之不理。
“我不可以,公爵大人。”
“既然是这样,很抱歉把你传召过来。”卢多维科仁慈地张开双手说,“我们双方都在浪费时间。总管,护送狄奥达托神父和乔阿奇诺教士出去。下一位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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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米纳公爵菲利普大人,佩隆·德·巴斯克先生。”
“请进,请进,欢迎二位!希望你们一切都安好,希望你们喜欢这个城堡。”
“您的盛情远远超出我们的期待,公爵大人。感谢您传召我们来这里见面,刚好我们有一个问题要提交给大人的议事会。”
“既然如此,公爵大人和巴斯克先生,我就不浪费彼此的宝贵时间了。我召见你们是想了解神圣查理八世国王的军队目前的情况。请告诉我最新的消息。”
“情况非常好,大人。奥尔良公爵手下有两万士兵随时候命。目前,国王的舰队由30艘武装好的单层甲板帆船、30艘大帆船和10艘木帆船组成,已经准备启航前往那不勒斯。”
“我很高兴听到这个消息。有了这些,再加上你们军队远近闻名的大炮,你们的准备看来已经很充分了,这样我们就可以开始行动了。”
“公爵大人,只要我们解决了最后一个问题,也就是怎么将大炮运过阿尔卑斯山,我们就可以开始了。”
“为了武装那些帆船,”佩隆·德·巴斯克说道,“国王不但交出了国库的财物,还交出了他家族的储备。”
在此希望读者们不会断章取义,但还是有必要解释一下,这里所说的“交出”并不是真的把他所拥有的东西都交出来,字面上的意思其实是“典当”。事实上,查理八世国王典当了他的个人财物、房屋、城堡和其他不动产(但严格来说,并不全都是他的),还以每年72%的惊人利率获得了远征的费用。查理国王策动战争的能力有多强,法国贵族们无从知晓,但希望能比他的生意经再强些。
“公爵大人,我明白了。也就是说,你们需要我的支持。”
“是的,大人。”
“我明白。根据贝吉奥西奥告诉我的信息,按照预估的大炮数目和步兵人数,他们已经拥有的马匹以及还需要的马匹,以及合适的运输方式……”伊尔·莫罗假装进行了一番复杂的心算,“你们将需要数以万计的达克特金币。”
科米纳公爵感到如释重负。从他对伊尔·莫罗的了解来看,当他开始算数时,就意味着同意。“大人,我们需要的是三万达克特金币。”
伊尔·莫罗缓缓地点了点头,所需的金额和他预估的数额看起来挺相符,他仿佛对此感到很安慰。
“总管,派人去找财务大臣来。先生们,来看看我们是否能够满足我们尊贵盟友的需求。”


第6章 烛光下
尊敬的阁下(独处时,我这样称呼自己):
今天我和安东尼奥大师交谈后,用铜和锡铸造了一个小型的铜马像。我把马放倒,侧卧着来铸造。因为缺乏足够的深度,再加上地下水位,都会导致真正铸造时无法把马匹直立放置或者侧向其他任何方向。直到今天,我一直坚信,在熔化金属和铸造马匹时,最重要的因素是熔融的金属所释放出的压力强度。正如阿基米德所描述的,浸入液体中的物体的推力相当于它所推动的液体的重量。这种压力不仅施加于向上的方向,而且施加于所有侧面,因为液体会自然而然试图恢复与它最协调的形态。如果它被推得太高,它会回落,为了回落,它会施加压力。就像放一艘小船在浴缸里,浴缸里的水会升起来,然后试图往下回流。为了做到这点,它会施力于浴缸的侧面以及船体。
如果这种液体是熔融的金属,那么它会比水重得多。当它压在熔融金属里面的马匹身上时,其推力是如此之大,以至于它能使马匹模具的外壳裂开。
铸造完铜马后,我想让它在冰水中冷却。但由于萨莱伊把大碗打破了,而中碗里又有一只沉睡的猫,我不想打扰它,所以我不得不直接用水罐往马匹铸件上面浇水,想着沸腾的水会立即蒸发,而不会弄湿地板。为了让它更容易流动,我决定把水浇在躺着的马匹铸件上,到时做和真马尺寸一样大的铜像马时,我也打算这样做的。
铜马冷却后,我用锤子敲打它,看看它是发出沉闷的还是清澈的声音。如果声音沉闷,则表明铜像有裂开的迹象。我敲打它的头部和尾巴附近,发现所发出的声音是不同的。为了听得更清楚,我又敲了很久。结果,有一次我敲得太用力了,导致马匹铸件从左右两边的中间连接处裂成了两半。我把左右两半捡起来,感觉左边的部分似乎比右边的要轻,尽管从尺寸上看起来左边比右边显得要大。当我将这两部分铸件分别浸入水中以测量其体积时,这一点得到了证实。我又在天平上称它们的重量。右边部分比左边重了9克左右,尽管它的体积还比左边的少了半片手指甲的水量。
我猜,这是因为铜在纯态下比锡需要更长的冷却时间,并且需要更高的热量才能熔化。在马匹铸件躺卧的状态下用水冷却时,我往右侧倒的水更多。在这种情形下,水分很快就在右侧蒸发掉了,几乎没有流到左侧。因此,与铜混合的锡被铜挤开,从冷却的一侧排出来。由于铜比锡重,马匹铸件的右侧比左侧含有更多的铜,所以右侧虽然体积小,但密度更大,因此更重。
马匹铸件的连接处需要承受最多的重量,如果希望连接处能保持坚固,就要确保它所含的铜比锡多。无论如何,请先将水浇到连接处以确保那里先冷却下来,正如我告诉你的那样。然后把管子放置在铸件的四周,要放多些在连接处旁边,以确保水先流经连接处,而不是其他任何地方。
我向你告别,直到我们再次见面。
你永远的莱昂纳多


第7章 来自贾科莫·特洛狄的书桌
致费拉拉公爵埃尔科莱·德斯特,急件
尊贵的大人:
今天整个上午我都是在莱昂纳多·达芬奇先生的陪伴下愉快地度过的。尊贵的卢多维科公爵大人请我去调查前面提到的莱昂纳多先生,这牵涉他的资金问题,因为他担心法国人可能会在战争前后或战争中把他的钱财夺走。在我看来,卢多维科大人一直在密切关注莱昂纳多的言行举止,他的怀疑并非毫无根据或毫无道理。他声称莱昂纳多近来焦躁不安,而我本人也目睹了这一点。即便如此,我确信卢多维科对我并没有完全坦白,他希望监视莱昂纳多的一举一动,但并不真的相信莱昂纳多没有钱。而我认为刚好相反,正如我即将告诉您的那样。
离黎明征服漆黑的夜空还有很长时间,但是贾科莫·特洛狄这一夜都没有合眼。部分原因是感冒引起的,部分原因是他60岁以后就经常难以入眠,还有部分原因是他很紧张。紧张,是因为他认为自己已经意识到了一些事情,非常重要的事情。他很肯定自己已经意识到了这一点,但现在他还不确定要采取什么行动。
当我跟着莱昂纳多来到最杰出的盔甲制造商安东尼奥·米萨利亚的房子时,后者开玩笑地说,莱昂纳多有足够的能力用铅付钱给他。他的原话是“只要您保证不付铅造的钱给我”。莱昂纳多听了,脸突然变得像火盆一样红,米萨利亚随即改变了话题。我猜想,米萨利亚认识莱昂纳多很长一段时间了,他们彼此之间应该非常熟悉。
所有人都认同莱昂纳多是位多才多艺、精通多个科学门类的天才,而且他是非常有才华的熔炼和转化铸造金属方面的专家,如尊贵的大人阁下所知。
这的确是众所周知的事实。他和莱昂纳多一整天都在一起,谈论金属,很显然莱昂纳多是一位杰出的专家。然而,神秘的是莱昂纳多的笔记本从未离开过他,他总是紧张地检查笔记本是否还在身上。他找各种借口,或者抚平衣服,或者轻拍腹部,以检查是否还带着它。
另一个秘密是他在为卢多维科所做的事情。特洛狄不知道那是什么,但无论是什么,肯定不是光天化日之下能做的事情。
那天晚上,在与伊尔·莫罗礼节性地寒暄时,他试图装作不经意地试探他。
“当然,莱昂纳多先生是个非常心不在焉的人,”特洛狄突然扔出一句,“我不知道他是怎么能做到在街上安全行走的。”
“我总是设法让一个能给他带路的人陪着他,”伊尔·莫罗笑着摇了摇头,“否则,莱昂纳多先生很可能会在从厨房去卧室的路上迷路。”
“即使他晚上外出,您也会让人陪着他吗?”
“莱昂纳多先生不会在晚上出门,”卢多维科的瞳孔收缩,他说道,“或者更确切地说,为了他的安全,我希望他不会。”
卢多维科·伊尔·莫罗擅长撒谎,而且不着痕迹。但贾科莫·特洛狄是只老狐狸。
莱昂纳多和卢多维科,这两个人正在密谋些什么。一些不为人所知的事情,连特洛狄也无从知晓。
在米兰,人们对莱昂纳多的学识和卢多维科对他的器重大加吹嘘,尽管莱昂纳多不愿意完成任何工作,除了重新设计维吉瓦诺镇并画了几幅漂亮的板油画之外。这么多年来,他没有为斯福尔扎家族做过任何有用的事情。
莱昂纳多先生经常抱怨卢多维科很少给他报酬,而且报酬很低。原因显然不在于卢多维科仅仅在赞扬上慷慨,在给予上吝啬,而是国库空虚。按莱昂纳多的说法,马克西米利安皇帝殿下对嫁妆的要求是如此之高,以至于榨干了公国的每一分钱。
尽管如此,就在今天我与马尔凯西诺·斯坦加先生交谈时,他很不屑地说,他已收到命令要为神圣的法国查理八世国王提供价值三万达克特金币的信用证。
他现在要写的内容非常重要。
必须清晰有条理而且考虑周全,因为特洛狄给埃尔科莱公爵提出的假设非同寻常,虽然以当时的认识来看,也并非绝不可能。同时,他还必须尽可能谨慎地推理这一假设,以免别人认为他是疯狂的。在这点上,关系到别人对他的评判,以及他在埃斯科莱身边任职多年所积累的声誉,一定得多加考虑。
几个月前,特洛狄曾透露过一个消息,一位不知名的热那亚航海家带领一支船队出海航行,船队装备了四艘小吨位的轻快帆船。他们后来发现了一个大岛,上面居住着皮肤是橄榄色的人,身体都是半裸的。当时费拉拉的很多人都嘲笑特洛狄,直到后来才证实了,他说的全都是真的。(事情在现代人看来很简单,就如热那亚航海家的同行安尼巴莱·根纳罗所写的那样,世界是圆的,它一直在转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