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似乎印证了我的观点,如果公爵大人您允许我这样说的话,奇第是被谋杀的。他们发现什么有趣的东西了吗?”
“很多东西,莱昂纳多先生,很多东西。或者更确切地说,抢先去搜索翻查的人没找到任何东西,而我们的加莱亚佐将军却发现了这些东西,它们被小心地藏在铁砧当中。您知道它们是什么吗?”
“锉刀、刨刀、黏土、钳、雕刻刀、铸铁棒。这些都是宝石匠或伪造者的工具。”
“说得很准确。莱昂纳多,您还好吗?您的脸色看起来很苍白。”
“我还好,大人。就是今天过得有点糟糕。”
“还没完呢,莱昂纳多先生。我还有两件东西要给您看。”
卢多维科从加莱亚佐手里接过几张纸,将其中一张摊开来。那是一张非常精美的佛罗伦萨用纸,上面的笔迹细致而工整。
公元1493年6月24日,于佛罗伦萨
1000弗洛林金币
按照惯例,此函代表阿切利托·波尔提纳里先生及其在米兰的分行授权兰巴尔多·奇第先生获得1000弗洛林金币,相当于1250达克特金币。基督与您同在。
下面是签名。莱昂纳多认得这个签名。但问题不在签名,而在整张信用证。
当一个银行家收到信用证时,他应该以现金形式返还信用证中所写的金额。当然,每个银行经理都有其他分支机构所有同事的笔迹样本。当我们谈论起美第奇银行或其附属银行时,我们所指的是整个欧洲的分支机构,从罗马,途经布鲁日,直到伦敦。
信用证是欧洲大陆业务的基石,可以保护其所有者免受失窃的困扰,或者在旅途中要带上能装满一整辆马车的钱而经历的艰苦。人们可以在佛罗伦萨把钱存入银行,取得信用证,到了伦敦后,再以当前汇率拿回存入的钱:货币条款带来的损失只是一小点,但安全性却大大提高了。
莱昂纳多困惑地看着这张信用证:“我不明白。”
“我也不明白。这个卑劣的无耻之徒,作为一个画家,居然拥有一张1000弗洛林金币的信用证。这件事我俩都不明白。但我要向您展示的第二份文件,或许您会比我更明白。”
卢多维科向莱昂纳多展示了第二张纸,纸上面画了很多图形,夹杂着一些数字,密密麻麻的字迹细小得令人几乎无法辨认和理解。
不出所料,它是从右往左写的。
八
“兰巴尔多·奇第曾经是我的一个学徒,是我的好朋友乔瓦尼·波尔提纳里的一个客户通过他推荐来我这儿的。乔瓦尼请求我把他带回家,在我的工作室当学徒。我就收留了他。”
卢多维科在听,一动也不动。他十指紧扣,罩在嘴上,似乎要表明,只要莱昂纳多说话,他都会专心致志地听。
“兰巴尔多还不错,很有才华,学东西很快,聪明而有礼貌。我对他挺满意,很快他就能在我的工作时帮上手了。”
莱昂纳多缓缓地叹了口气,低头看着地板。无须抬头,他就知道卢多维科还在那儿,没有改变姿势。
“然后,两年前的一天,安东尼奥·米萨利亚大师派人来找我,说他在收款抽屉里发现了假硬币,是用铅制的假达克特金币,上面镀了一层薄金,堪称完美的复制品,极具欺骗性,只有用静水压秤来称重才能发现。他怀疑是他的一些客户做了手脚,所以让我把给学徒的钱都做个标记。”
加莱亚佐坐在卢多维科旁边,似乎在交替地观察他俩,莱昂纳多讲话时看着卢多维科,当莱昂纳多停下来喘口气整理思绪时,又看着他。
“一个月后,安东尼奥大师派人叫我过去。那天早上,我给了兰巴尔多·奇第四个达克特金币,并给它们加了标记。但五个小时后,我看到他亲手交付的达克特金币上没有任何印记。这是不会看错的。”
莱昂纳多摊开双手。卢多维科还是纹丝不动,作为一个活着的生物,能够如此这般的静止不动,还真是不可思议。
“在向安东尼奥大师再三赔礼道歉之后,我把奇第带回家,并让他解释这是怎么一回事。我不想说太多的细节,但这恰恰是您先前给我看过的那张纸上面写的东西,也就是在铅上镀金的方法和步骤。上面标明了应有的程序和需要掌握的时机,因为如果不遵循这些步骤,结果将是灾难性的。这是我和安东尼奥大师在最初为山赛维利诺将军制造盔甲时曾考虑采用的方法,就是使用重量轻的金属,并且使它们看起来像金子的颜色。”
莱昂纳多深吸了一口气:“您可以理解我的沮丧和尴尬吧,尊贵的大人。我曾经把这项技术教给过这个无赖,而他却用来制造假币,还拿去欺骗我在米兰最要好的一个朋友。我对他所做的一切感到羞愧和厌恶,甚至都没有斥责他,而是直接把他轰出了家门。我写信给我的几个金属工艺专家朋友,包括桑加罗、弗朗西斯科·迪·吉奥尔吉奥和波拉约洛。我告诉他们,如果奇第去找他们,不要让这个无赖进门,如果让他进门的话只会给他们自己带来灾难。”
卢多维科将手从脸上移开并放了下来。莱昂纳多陷入了沉默。
“您应该把他的事报告给我和秘密议会。”卢多维科语气尖锐地说道。
“您会把他处死的,大人。”
“作为这座城市的摄政王,我必须履行我的职责。我本来可以阻止假硬币的流通,并阻止任何试图做假的人。我会做我必须做的事。是您,莱昂纳多,您没有做您应该做的事。”
卢多维科站起身,令在场的人觉得如泰山压顶。他确实是一位身材魁梧、气宇轩昂的君主。
“您本该履行您的公民职责,莱昂纳多。一座城市的昌盛繁荣不仅仅是依靠牢不可破的城墙,而且,在里面生活和工作的人还得相互信任。这张信用证之所以行得通,是因为我信任发出它的人,而且我确信他能尊重并履行这一承诺。有了这种信任,我们可以在整个欧洲进行贸易,在布鲁日出售我们的丝绸,在巴黎出售我们的武器,在法兰克福出售我们的羊毛。但是,如果我不相信这个书写信用证的人,那就是一张废纸。”
莱昂纳多和加莱亚佐保持沉默。卢多维科在议事厅里来回踱步,继续说道:“一个城市如果拥有诚实可信的居民,就会是一个理想的宜居城市。但事实上有很多人是不诚实的。给我列出一百个公民,问我他们当中的大多数人是不是好人,我会说是。在这一百个人当中,其中有九十个人,甚至更多,永远不会干伤天害理的事。但是,莱昂纳多,只需要有一个坏人就可以破坏这一百个人的清白,就像一桶葡萄酒中只需要一勺排泄物就可以毁了它一样。作为摄政王,我有责任保证那九十个诚实的人的安全,而不是去保护犯了错的人。这是保持信任的唯一途径。现在告诉我,莱昂纳多,当您看到兰巴尔多·奇第的尸体时,您认出他了吗?”
“是的,大人。”
“在您认出他以后,您决定检查他的尸体以确定他的死因吗?”
“是的,大人。”
“您是否想过最终要告诉我,您认识这个死者?”
“我不确定,大人。”
“您这是什么意思?”
“我担心您会误解我和这个无赖的关系。您可能会觉得我曾经,而且现在仍然是他的同谋,协助他进行这种肮脏的行为。”
“这正是我现在的想法。而且,此刻我更想确认,这就是事实。我可以认为您一直伙同您的学徒制造假币,直到最近才停止。而在他离开后,您发现自己开始缺钱了。现在告诉我,莱昂纳多,我为什么要相信您?”
“基于下面几个我要告诉您的原因,如果大人您愿意耐心并仁慈地听我道来。”
最让加莱亚佐感到惊讶的是莱昂纳多说话的语气。从谈话开始以来,他一直留意着莱昂纳多。可以看出,他跟卢多维科说话时,似乎越来越从容,一种他从不曾失去的从容。此刻,他在用谦恭有礼而且冷静的口吻说话,就像他不仅知道自己是正确的,而且知道他能证明自己是正确的,但这两者往往不能兼有之。
“那您说吧,我听着。”
“首先,有几封我发给同行的信,我之前提到过。他们是著名的工艺专家或者工程师,都是些尽职尽责的人。我相信,他们会像我保存他们的信件一样保存着我给他们的信。”
“好吧。接着?”
“其次,我告诉过您,而且我一直坚信这就是事实,兰巴尔多·奇第是被谋杀的。他并非像其他人告诉您的那样,死于疾病或者神灵的愤怒。大人,设一个圈套让自己掉进去,对我来说真是愚蠢之极。”
“很好,我同意。您还有什么要对我说的吗?”
“还有两件事。首先,我相信对我的事情,您会一如既往地秉持公正,这是大家都有目共睹的,尤其是您在处理卡皮亚戈两个德国人的案件上所做的明断。”
5月底,住在科莫湖附近卡皮亚戈的两名德国人,雅各布·德·佩瑟勒和乔斯·克兰茨,和他们的仆人一同被捕,被指控伪造罪。他们的房屋被搜查,所有物品都被没收并进行了清点。卢多维科亲自检查了清点的单子,还在莱昂纳多的协助下,得出了结论:这两个人不是假币伪造者,而是炼金术士。他们并没有像那时通常所见的无知炼金术士那样,企图通过混合铅和尿液来获得金子,而是使用了二硫化锌。通过二硫化锌提取金子是现今众所周知的最佳方法。这两个德国人有一个设备齐全的实验室,但里面没有铸造模具、槌棒或者钝物。他们被监禁了11天,但没遭到酷刑,并于6月11日获释,由伊尔·莫罗亲自签署了赦令。在15世纪末,这种事情并不多见。
“第二点,公爵大人,我有证据证明奇第不仅是一个假币制造者,而且您先前向我展示的信用证也是伪造的。”
* * *
“您看,大人,这张信用证是由阿切利托·波尔提纳里的合伙人,我在佛罗伦萨的好朋友本齐奥·赛里斯托里签署的。上面的日期很清楚地写着是今年6月24日。”
“是的,我看见了。所以呢?”
“好吧,大人,6月24日是佛罗伦萨纪念施洗者圣约翰的盛宴之日,没有人会在守护圣徒的那天工作。而且,根据我对本齐奥·赛里斯托里的了解,我知道如果他还在的话,也永远不会在圣约翰盛宴上离开丰盛的餐桌去银行工作。”
“还在的话?”
“是的,大人,本齐奥·赛里斯托里于今年7月1日在佛罗伦萨去世了。我母亲卡特丽娜最近搬过来和我一起住,告诉了我关于佛罗伦萨的消息。”
卢多维科双手合十放在脸的前面,开始用食指的关节上下揉下巴。这不像是一个公爵应有的姿态,但这一刻对他来说很重要。卢多维科正在思考。
为了得到款项,信用证上的字迹和签名必须与每个银行经理随身携带的样本相匹配。如果奇第伪造了这张信用证,则意味着他获取了一张真实信用证的样本。但他又是从哪里得到的呢?
而且,最重要的是,这个样本又去哪里了?
“所以说,您和这位签名人赛里斯托里很熟?”
“正如我告诉您的,在佛罗伦萨我们彼此以宾客相待。”
“您知道在米兰他与什么人有业务交往吗?”
“我记得有几位,大人,但我不确定是否还有其他更多的客户。”
伊尔·莫罗继续用指关节揉他的下巴。伪造的信用证。原件不翼而飞。那个最有可能捏造它的人以这种荒谬的方式被谋杀,并且被扔在我城堡的中央,在米兰城的中心。我必须查个水落石出。
“莱昂纳多先生,请拟一份名字清单,把您所知道的跟赛里斯托里有过来往的米兰人都列出来。”
“遵照您说的办。但是,我可以请求获得公爵大人的宽恕和信任吗?”
“莱昂纳多先生,您当然可以得到我的宽恕。至于是否能重新获取我的信任,得再继续观察。请您记住,我们之间已经达成了某些非常明确的协议,而我仍在等待您证明您的精湛技艺。”
伊尔·莫罗目光炯炯地看着莱昂纳多。
他的眼睛似乎在说:“我指的不仅仅是青铜马。”
他对面的那双眼睛似乎在回答:“我完全明白。”
* * *
“我必须深究此事,加莱亚佐。我不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但我不喜欢这样。”
“我也不明白,卢多维科。让我最不明白的是,为什么有人要把尸体扔在广场中央,就像一只猫把死鸟带回家一样。我不理解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做,他们想从中得到什么。”
“你在想的是为什么,加莱亚佐,因为你像个战士那样思考。我是统治者,因此我在想的是:‘谁?是谁干的?’所以我不知道该相信谁,还有可以相信的程度。”
此刻身处议事厅的,只有加莱亚佐和卢多维科,他们在等候秘密议会成员进场和当天听证会的开始。这次来的并不是恳请与伊尔·莫罗面谈的人,他们是被伊尔·莫罗传唤来的。伊尔·莫罗想在这个安全的地方跟他们面谈,并且要有见证人在场。
“卢多维科,您必须相信您在想的人。如果您想的是莱昂纳多,您觉得他有什么事情在瞒着您,那他的行为根本讲不通。不管怎样,您要么信他,要么不信他。”
“听起来你很有把握。”
加莱亚佐轻轻摇了摇头,看向远处。“像您刚才说的那样,卢多维科,我的思路像个战士。如果您要我拿着一枚炮弹射击我对面的敌军,您想我会怎么回答?”
“你会说我疯了,然后你会让人送来一门大炮。”
“但是这门大炮可能会炸毁我的脸。”
卢多维科笑了:“没有大炮,你将无法赢得战斗。”
加莱亚佐依旧神情严肃,继续看着远处。“如果没有莱昂纳多,您将无法把事情弄个水落石出。米兰和佛罗伦萨之间的距离对您来说太远了,而且您也没有他已经掌握的信息。”
“他的信息可能是错误或者不完整的。”
“卢多维科,就像我是一名战士,而您是一位政治家。我知道如何打仗,而您知道如何信任对的人。坚持这样做。您能接受莱昂纳多有某些秘密,却又不能信任他有另外一些秘密,这说不过去。”
“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不是小屁孩,卢多维科。我知道您和莱昂纳多正在秘密谋划些什么。当两个人在谈论某些不想被第三方知道的事情时,我很擅长从中获取信息。”
“加莱亚佐,你相信我吗?”
“当然,卢多维科。”
“那就继续相信我。这事与你无关。”卢多维科叹了口气,从胸腔排出了二氧化碳,却没有释放出压力,“那好吧。请议员们进来,传我们要见的第一个人。是哪一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