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东尼奥大师,是您的热情让我深感荣幸才对。”莱昂纳多回答道,然后转身介绍他的同伴,“这位是贾科莫·特洛狄,费拉拉公爵德斯特的大使。这位是安东尼奥·米萨利亚大师。”
贾科莫·特洛狄向对方鞠躬致敬,安东尼奥·米萨利亚也鞠躬回礼。
据说,当时米兰的盔甲制造商已在整个欧洲占据主导地位。有人说,这多亏了他们的高品位,但这只是原因之一。其实还得益于高效的技术解决方案和良好的传统竞争。从那时起,就已经有品牌存在,每个盔甲制造商都会在盔甲的金属上留下醒目的标记。而那个时代最负盛名的制造商就是米萨利亚家族。
法国的国王、罗马神圣帝国的马克西米利安一世皇帝、那不勒斯的阿拉贡君主,还有其他许多新贵都流行穿戴米萨利亚家族制造的盔甲。这些新贵并不需要保卫他们的王国,也不需要参加什么比武大赛,但有花不完的钱。在1493年的米兰,听到“请容许我向您介绍安东尼奥·米萨利亚”就像现在听到“这位是乔治·阿玛尼”一样。
“这真是莫大的荣幸,”特洛狄说道,“我并不知道你们认识。”
“使者大人,在莱昂纳多先生搬到米兰后不久,我就很荣幸地和他成了朋友。”米萨利亚答道,白胡须间露出一排黑色的牙齿。
“您太客气了,安东尼奥大师,”莱昂纳多报以微笑,似乎是在表明他同意这个说法,但又不想太过强调,“安东尼奥大师教给我很多关于金属的知识,怎么锻造,怎么锤打。我们还一起制造了加莱亚佐·山赛维利诺的盔甲。”
“几乎全是用金子铸造的盔甲。你构思,我制造。”安东尼奥·米萨利亚笑起来,那表情十足一个逍遥法外的杀人犯,“幸亏有人给了这笔钱。”
“在制造过程中,谁投入最多?”特洛狄四下打量着问道。
“噢,对我来说很容易。与铁相比,能锻造黄金是一个梦想。不过,让坐在马鞍上的骑士承受如此重量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黄金柔软而且容易锤打,但是很重,比铁和铜重。铁和铜的重量倒是差不多。”
特洛狄像个小学生般举起了一只手指:“恕我冒昧,安东尼奥大师,但我实在难得有机会向您提问题。有些事情我很好奇,我能问您……?”
“当然,希望我能回答您,大使阁下。”
“我常听说,不能用铁来制造战争中使用的大炮,因为太重而且难以运输。但是,您现在告诉我,铁和青铜的重量是差不多的。所以,我不明白这两种物质该如何区分和协调。”
“青铜与铁的重量大致相同,但硬度更高。”米萨利亚举起一只手,他的手无论从形状还是大小上看,都像一块砧板。“您瞧,大使阁下,您有三种选择。”米萨利亚用两根手指夹起他另一只手那像火腿一样粗的大拇指,“首先,您可以用大约2.5厘米厚的青铜来制造一门大炮,用马运输,然后在战场上使用。”米萨利亚接着捉住了他的食指:“其次,您可以用2.5厘米厚的铁制造大炮,用同样的方式运输,但您根本无法在战斗中使用它,因为打出第一炮它就会在您面前炸裂开。”米萨利亚又捉住了他的中指:“其三,您可以用5厘米厚的铁来制造大炮,并在战斗中使用它,但是把它运到战场上的费用将会非常昂贵,比青铜做的相同大小的大炮要重得多。况且,青铜更容易熔化变成液态,最多只需要铁一半的热量就行。青铜是很棒的材料,但不能用来制造盔甲,因为太硬,很难锤炼。不过,对于制造大炮来说再好不过了。而且,也很适用于制造雕像,莱昂纳多大师,我说得对吗?”
就在这短短的瞬间,莱昂纳多又陷入了沉思。他眉头紧锁,眼睛低垂。这完全可以理解,因为米萨利亚说的这些他早已了如指掌。沉默了几秒钟后,他缓过神来,额头上紧锁的皱纹舒展开了。
“您说得太对了,米萨利亚大师。这就是我来访的原因。您知道,我正在为纪念已故公爵所铸造的铜像马做些小测试,我需要把少量的铜熔入青铜,最多三四块铜板就够。”
“莱昂纳多大师,我很愿意为您提供任何您需要的材料。您还需要锡来和它熔合吗?”
“不需要了,我还有足够的锡来熔铸两三个铸件。问题是,安东尼奥大师,这些铜板您要先赊账给我。我现在没有钱支付给您,不过兄弟会打算给我的画作支付一笔钱,还有……”
特洛狄走开几步以免尴尬。米萨利亚抬起双手,他身后,一大片阴影落在院子里。
“噢,天哪,看在上帝的分上,莱昂纳多大师。只要是您,无论何时都行,只要您保证不付铅造的钱币给我。”米萨利亚大笑起来,但当他看到莱昂纳多的脸涨红,笑声戛然而止,“我只是在开玩笑,莱昂纳多大师。我马上给您准备铜。在米兰,有一些人的付款信誉确实不好。但您可以随时来找我,您在这儿是永远受欢迎的。”
* * *
“噢,加莱亚佐,请进。你去过那个可怜人兰巴尔多·奇第的住所了吗?”
卢多维科·伊尔·莫罗坐在床上,正和贝亚特丽斯在玩纸牌。从贝亚特丽斯大腿上的那堆第纳尔银币可以判断,她大获全胜。但从公爵大人的表情来看,这不完全是因为他妻子的运气好或者会打牌。
“我们遵照公爵大人的指示去了。”加莱亚佐抬起下巴,他的眼睛里闪烁着引人注目的光芒,那光芒甚至比他抱着的大木箱更显眼。大木箱看起来沉得很。“我们把门窗关了,用螺栓拧住。离开前,我们把在房子里发现的衣服和毯子都堆放到马车上了。马车此刻就在外面。”
“很好。”卢多维科慢慢地放下一张牌,贝亚特丽斯以闪电般的速度抓了过来,并将牌滑进她手上的其他牌里,“现在,请用木头和炭,再加上香草和熏香,和这些东西放在一起烧掉。安布罗基奥大师说过,这样做对于消除传染病至关重要,这样疾病会随着烟气升至高空,无法再随风传播。”
“我们会照办的。但我觉得,您大概想知道我们还发现了什么,我们又是怎么找到它的。”
“我没听懂您的意思,将军。”
“是这样,大人。首先,兰巴尔多·奇第的家很穷。从我们找到的衣服和他为数不多的财物来判断,他的处境非常窘迫。但是,就那么些东西却乱得一塌糊涂,像遭遇了洗劫似的,无法想象有人能住在这种地方,简直比醉酒之夜的妓院还糟糕。实在抱歉,请公爵大人原谅,我在您面前使用了这种肮脏的表述。”这是加莱亚佐和卢多维科之间达成的一种暗号,每当加莱亚佐使用了这种不恰当的词语,然后为此而道歉时,意味着他希望与伊尔·莫罗独处。
“没关系,亲爱的加莱亚佐。既然如此,我最亲爱的妻子,最好还是别让你的耳朵听到这样可怕的事情。”
当然,伊尔·莫罗说这话时语气温柔。他通常极少要求一个人独处,但既然他现在这样说了,立刻照做绝对是正确的。于是,贝亚特丽斯把裙摆上的银币收好,带着灿烂的笑容离开了房间,毫无疑问她是享受每天四五分钟的育儿时间去了。
“好了,说吧,加莱亚佐。看来你们不是最早进入这个可怜人住所的人。”
“不是。这间房子几个破旧的房间已经被翻得天翻地覆,一片狼藉。我们不是最早进去的,但我们是最幸运的。”
加莱亚佐把抱着的木箱放在卢多维科前面的地板上。
“无论是谁进去过,都没有对那儿进行彻底搜查。床旁边有一个铁砧和一块大木头。木头是空心的,但填充得很满,所以不会让人留意到空洞的声音。”
“那你是怎么留意到的?”
“一个画家要用铁砧做什么?他这么穷,为什么却在这么小的房间里放这么笨重的东西?”加莱亚佐边说边打开了木箱,掏出一根长长的铁鞋拔,“因为他需要这个。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不,我不知道。它让我想起了什么,但我不确定。”
“如果我把这些也给你看,你或许会更明白些。”加莱亚佐说道,从木箱中抽出两根铁棍。
“我的上帝!”卢多维科把目光移到那上面,“这是用于熔化金属的铁管。奇第是个货币伪造者。”
“看来是这样,”加莱亚佐肯定地说道,“铁砧上有几个造币用的金属板痕印,似乎有人在上面打造过硬币。此外,箱子里还装有锉刀、钳子、铜板以及一个小坩埚。”
“木箱里有钱吗?”
“没有硬币,但有钞票。这就是我想跟你讨论的。”
当加莱亚佐再次弯下腰来、把木箱翻了个遍时,卢多维科说话了:“我们假设一下,这个无赖的奇第可能是被他阴谋团伙里的人给谋杀了。归根结底,莱昂纳多先生或许是对的。”
加莱亚佐抓住他正在翻的东西,摇了摇头:“请耐心一点,卢多维科。我们现在要谈谈莱昂纳多先生了。”
* * *
“啊,莱昂纳多先生,我们到了。我想请您帮个忙……”
“请讲,贾科莫先生,”莱昂纳多边说边打开前门,“您像在自己家里一样就好。”
“太感谢您了,莱昂纳多先生。我突然想方便一下,是否可以……”
“当然可以,贾科莫先生,”莱昂纳多回答道,指向楼梯,“您可以随意使用我的房间。您会在我床边最底下的抽屉里找到您所需的一切。晚上好,卡特丽娜。”
“我在厨房里,莱昂纳多。”特洛狄上楼梯时听到她在回应。
打开了房间门,特洛狄环顾四周。他一边到处打量,一边打开了莱昂纳多所说的抽屉,拉出了一个沉重的黄铜便壶。
贾科莫·特洛狄毕竟已经70岁了,所以借用便壶,的确是一个可以在别人家里随意看的借口。但在便壶上解手时,他老人家必须得小心翼翼,尽可能协调好老眼昏花和前列腺肿大的问题。即便如此,特洛狄还是花时间四下打量了一番。
这是一个很普通的房间,和普通人的房间没什么两样,唯一的不同是散落在房间各个角落数不清的纸张,相信只有纸张的主人才知道它们的排列顺序。这里没有吹管,没有玻璃容器,也没有冶金工具或其他炼金术士的设备,当然这些东西也可能放在他的工作室里。这里最多的就是纸上那些奇奇怪怪的笔记。搞不清楚是什么内容,快速浏览也不大可能,尤其因为它们是从右到左书写的。除非有足够的时间来阅读,否则根本看不懂。特洛狄可没那么多的时间,不管有没有前列腺问题,他都不能单独在别人的房间里待太久。
特洛狄往窗外喊了一声以示警告,声音洪亮而不失礼貌,然后把尿倒出窗外。将便壶放回原位后,他整理了一下衣服,离开房间回到楼下。
“莱昂纳多先生,谢谢您……”他边说边迈进厨房,但马上又止住了脚步。他看到卡特丽娜坐在桌子前,面前摆着一篮豆,她正聚精会神地在剥。当她看到特洛狄,便放下豆荚站起身来,抖掉裙子上的豆壳。
“请您原谅,贾科莫先生,我的儿子有急事出门去了。城堡里来了人,带着命令传召他去见卢多维科·斯福尔扎公爵大人。他为没能向您道别而道歉。”
“没关系,”特洛狄答道,摊开双手表示不打紧,“我得感谢您才对,也感谢您的儿子在百忙中抽出宝贵的时间来招呼我。”
“啊,时间对于莱昂纳多来说永远都不够用。他总是千方百计地争分夺秒。他只睡一个半小时,然后工作四个小时。他总是有一大堆没完没了的事情要做。”
“所以晚上也得工作,对吗?”
“确实如此。他在家里熬夜工作也就罢了,顶多意味着他失眠了。但他还往外面跑。”
“出去吗?在夜里?”
“是的,先生。您知道,我年纪大了,如果我晚上醒来,就无法再入睡。到现在为止,我已经发现他三次通宵不在家了,黎明前才回来。我告诉他晚上在城市周边出没很危险,但他不听。他说,如果卢多维科大人叫到我,我只能这样做。”
“卢多维科?他晚上需要为公爵大人做什么?”
“您不知道吗?我也不知道。”卡特丽娜把手在围裙上擦了擦,瞥了一眼桌子上那堆得像金字塔一般高要剥的豆子,“请原谅我,先生,现在我必须继续干我的家务活了。我有一大堆事情要做,也没人可以帮我。对了,如果您碰巧在街上看到一个年轻人,穿白色夹克和蓝白相间紧身衣的,请帮我喊喊他,让他到这里来。”
* * *
“莱昂纳多·达芬奇先生求见,公爵大人。”
“带他进来,总管。”
总管将莱昂纳多带到了议事厅。三个人在这里等候着他:卢多维科·伊尔·莫罗,加莱亚佐·山赛维利诺,还有马尔凯西诺·斯坦加。
莱昂纳多一见到马尔凯西诺,心里顿时轻松起来。尽管他“瘦杆子”的外号很可笑,但其实他是一个非常严肃的人物,他是宫廷财务大臣,换句话说,是官方的薪酬主管。用当地人的话来说,就是发钱的人。他在这个房间里出现,只意味着一件事:卢多维科直接从兄弟会收到了一笔钱,这将结束他财务上的困境。
“您来了,莱昂纳多先生。来,我们有重要的消息告诉您。斯坦加,您可以走了。我们今天的事办完了。”
“告辞了,公爵大人。”马尔凯西诺低着头答道,然后弓腰离去,留下莱昂纳多单独面对伊尔·莫罗和加莱亚佐,这令他显得比先前更加孤单了。
“莱昂纳多先生,正如我所说的,我们有个重要的消息。过来,过来。您的背包里装着什么?”
“铜板,大人。用来做一些铜像马铸件的小测试。安东尼奥·米萨利亚大师很慷慨地给我的。”
“关于这个问题,请允许我提醒公爵大人您,您曾答应过付钱给我,现在我却看到斯坦加被打发走了。我想知道您为什么传我到这里来。是您传召我的,而我已经过了非常糟糕的一天。我是这么想的,公爵大人,但我不会说出来。铜板是赊欠来的,然后还有米萨利亚给的。是谁让我陷入青铜和铅的困境的?您传召了我。好吧,现在他们要付钱给我。我看到了斯坦加,您却将他打发走了。那为什么让我到这儿来?”
“好啊。我们的莱昂纳多真是一个努力工作的人。他在做一件事,却又同时思考着另外十件事。我愿意时不时为获知您的想法付一分钱。”
“时不时,但不是现在。您不会喜欢我现在的想法的。正如我所说的,莱昂纳多先生,有一个重要消息。加莱亚佐将军已将死者兰巴尔多·奇第的房间清空并进行了检查。他们发现那里一团糟得可怕,凌乱得简直不像话,似乎已经有人去翻过奇第所有的东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