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得对,贾科莫先生。”卢多维科从椅子上坐直身子,探出头来,把两人的距离拉近了些,“这不仅仅是为我个人的利益,而是为了我们的共同利益。我委托给您一项任务。”
* * *
“你们自己看着办吧。瞧瞧,就交给你们这么一项任务,你们除了洋相百出,什么都没做成。”
“对,您教训得对,公爵大人。”
“我不在乎对不对!”科米纳公爵使劲一拍桌子,恐怕连手都拍疼了,但他没表现出来而已,“罗比诺,我只要那个笔记本。”
罗比诺站在公爵面前,低着头,把帽子摘下来以示敬意,又立刻乖乖地戴了回去(“喔,快把你那被虫啃过的秃头遮住,太恶心了”,这是公爵的原话)。他身后站着的马特内,静静地听着,根本不敢张嘴说话,平生第一次体会到被无视的感觉是如此的美好。
“对,您说得对。但就像我之前跟大人说的那样,这个事得经过反复尝试才能成。现在我们知道人多的地方不能下手了,而且我们要在夜间行动。”
“最好是这样,罗比诺。”佩隆冷笑着插话说,“如果莱昂纳多认出你们,是不会再让你们接近他一分一毫的。还有,你当时究竟是怎么想到要用兔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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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听人说,在高级宴会上人们都用活兔子来擦手。到了宴会厅,我看见了兔子,其他客人也真的这么做了,所以我才想着用兔子来分散莱昂纳多的注意。我还以为他会……”
“你还以为用活兔子去帮莱昂纳多先生擦掉身上的污渍是个好主意,对吧?我看见了。众目睽睽之下,很多人都看见了。”也不知道科米纳公爵那么生气,到底是因为没拿到笔记本,还是因为罗比诺太没礼节,“兔子是拿来摸的,这样可以擦掉手指上的油污,但不能像你那样拿来当抹布用的,罗比诺!我的天,这跟拿个叉子来刷牙有什么两样!现在给我滚出去,好好想想接下来该怎么办。”
“小的告退……”
两个小毛贼灰溜溜地离开了,走前小心翼翼地关上了房门。佩隆转过身去,对科米纳说道:“所以您也觉得,我们必须拿到那个笔记本。”
公爵正在吹自己拍疼了的手,他点了点头,然后说:“那是毋庸置疑的。我昨天就深深感觉到,对付莱昂纳多先生,我们无孔可入,他只对卢多维科忠诚。”
“又或者,那是因为他知道无论我们如何许诺,也付不了和卢多维科同样多的酬金?”佩隆说道,“这又回到了我们此次行动的主要目的,我们得赶紧向卢多维科开口,我们需要三万块达克特金币,而且要尽快拿到手。”

马,一匹骏马。看上去就像加莱亚佐的那匹西西里纯种马,如出一辙,只是这一匹更为俊美。马的四肢虽然纤细,但肌肉却如此凸显。
动态来自肌肉,它紧绷肌肉,弯曲着强有力的腿部。还有比例,如果你将马的腿做得和它实际的长度一样,这尊雕像看上去就会毫无生气。记住,你必须将它的腿雕塑得比它实际的要长一些。后腿稍短,绷紧,发力后蹬。前腿稍长,抬起。但这只是设计。肌肉是艺术。马身必须光滑,肌肉必须发达。唔,今天我要试试用沙子混合兔子毛和蛋黄。
“您没事吧,先生?实在对不起,我跑神了……啊,使者大人?真没想到是您!您没受伤吧?”
“没事,莱昂纳多先生,没事。”贾科莫·特洛狄向他保证。刚才过马路时,特洛狄被全神贯注迷失在思考里的莱昂纳多·达芬奇迎头撞上,没被撞倒在地上已经是个奇迹。毕竟,他已经是70岁的老人了,尽管体格仍然健硕,但跟他撞在一起的莱昂纳多才40出头,而且身体结实。“您呢?没事吧?”
“我很好。我得向您道歉,您知道,我有时会分心走神,没留意自己往哪儿走。幸好我只是撞上了您,而不是那些到处乱窜的马车。我曾经撞上过一次,我几乎被一辆马车撞了上去。最糟糕的是,坐在马车上的女士还骂了我一顿。我可以告诉您,当时实在是太尴尬了。”
“别想那么多了。”特洛狄把手放到莱昂纳多的手臂上,“这事也经常发生在我身上,尽管像我这种年龄的人其实应该小心些。您要去什么好地方?”
“离这不远的动物市场。”
“我也往这方向走。请允许我与您一起走好吗?”
“荣幸之至,”莱昂纳多笑着说,“或许我们两个一起走会更安全。”
特洛狄心里暗自偷笑,不能让莱昂纳多觉察到自己是刻意撞上他的,看来这一首要问题已经解决。卢多维科也明确地指示,不能让他发现自己被跟踪调查了。
“您要买什么动物吗?”
“不,不是。”莱昂纳多答道,明显又再次迷失在他的思考当中。这位天才的确容易分心,这个习惯也太恼人了。“我要去见一位老朋友。他能给我想要的东西,而且他对我要价不高,要知道这东西通常是很昂贵的。”
“嗯,高品质的东西总是很昂贵的。生活在米兰,人总是处在囊中羞涩的状态。我在费拉拉一周的生活花费在这里一天就用完了。”
这话出自特洛狄之口,听起来并不像是别有用心。众所周知,这位费拉拉的大使,还有加莱拉尼的丈夫,都是有名的吝啬鬼。但事实上,特洛狄正在企图设一个圈套。
卢多维科曾十分明白地对特洛狄说:我想了解莱昂纳多会不会接受贿赂。我怀疑,事实上,我确定——法国人想要他的设计图纸,而莱昂纳多可能有诸多原因会抱怨,他没有从我或其他人那里收到过酬劳。法国人可以收买那些人,或者收买他。我要您去查清楚是否有这个可能性。请谨慎而巧妙地去打听,去调查。我知道您擅长于此。
这就是贾科莫·特洛狄正在干的事。
* * *
“金钱不是问题,”莱昂纳多说道,“我的意思是如果我拥有足够多的钱,那它就不成问题。”
“很显然,没有人能满足对金钱的欲望,”特洛狄评论道,“连昨天来的那两位法国先生也一直在抱怨这个。”
“别提了。”莱昂纳多摇摇头。“昨天晚宴上,他们老是缠着我谈论金钱的问题,还想知道我的薪酬是多少。”他笑着说,“我告诉他们,如果我不需要老是购买新衣服,来替换被人笨手笨脚用酒弄脏的旧衣服,我的生活还是蛮富足的。”
莱昂纳多又习惯性地用手顺了顺他衣服的前襟,似乎担心衣服还不够整洁干净。
特洛狄发现他经常做这个动作。
“人把金钱看得太重要了,特洛狄先生。也许很多人相信它具有一种特质,所以将它放在家里反复欣赏,把它当成一幅画或一件珠宝来欣赏。但金钱并不是物质,它不代表任何东西。”
这时,他们来到了大教堂旁的广场,这里就是动物市场。从母鸡到奶牛,从兔子到小鸟,琳琅满目,一应俱全,还顺带提供大量的非卖品,例如苍蝇。莱昂纳多放慢脚步,环顾四周。老特洛狄已经走得气喘吁吁,正设法将更多的空气泵入他的胸腔。
“那金钱对于您来说是什么呢?”
“问得好。您看,贾科莫先生,我不懂拉丁文,当我想表达一些事情时,经常会词不达意。请允许我举个例子。”
说着,莱昂纳多稍稍偏离主道,来到一个卖鸟的商贩跟前。这个商贩把装有小鸟的笼子挂在杆子上,杆子被鸟笼和小鸟的重量压得弯弯的,但又能保持着平衡。“日安,我的伙计。”
“我是鸟贩马修,恭敬地为二位效劳,”他的声音又尖又细,像极了他卖的小鸟的叫声,“先生们想买什么?我们有绿色的、黄色的鹦鹉。或者,如果二位喜欢音乐,我这还有夜莺,它们的歌声比任何乐器都要嘹亮。”
“太好了!”莱昂纳多说道,一脸真诚的样子,“贾科莫先生,瞧瞧,您觉得这公平吗?大自然创造出如此美妙的尤物,此刻却被人关在笼子里,这般无助,仅仅是为了让我们城市人欣赏它们的歌声。告诉我,伙计,这一对夜莺要多少钱?”
“只要五个第纳尔银币,先生。这钱花得值,它们有天使般的声音。”
“我相信是这样的,”莱昂纳多说着,把手放进口袋,“给你。”
“您请拿着,”鸟贩边说边将装着两只夜莺的笼子从杆子上解开,交给莱昂纳多,“如果您想将它们放在屋子里,您需要为它们弄一个再大些的笼子。”
“别担心,先生。没这个必要。”
莱昂纳多打开笼子,把手指伸向一只小夜莺,它立即爬上了他手指。莱昂纳多抽出手,把鸟往上一举,就像一个没有经验的驯鹰师试图训练玩具鹰一样。小夜莺突然飞了起来,拍打着翅膀,在人们头顶盘旋,几秒钟后就消失在房屋上空。
贾科莫·特洛狄看向莱昂纳多,后者一直在抬头张望,视线追随着小夜莺飞走的方向,脸上露出如释重负的喜悦。与此同时,另一只小夜莺也趁着没人注意,从打开的笼子飞走了。
“太棒了,不是吗?我一直梦想着献身于研究鸟类飞行。等我做好了这匹神圣的青铜马,有一天我也许会致力于这项研究。瞧,贾科莫先生,您明白了吗?”
“是的,我明白了。您花了五个第纳尔银币却一无所获。”
“一无所获?原谅我,我的朋友,但我把自由赋予了这对夜莺,并且能观察体会到由此带来的各种感受——它们的幸福感,我的幸福感,还有您的惊讶之情。在思想可以转变为希望的情况下,我做到了让思想展翅高飞,仿佛我就是全能的上帝。难道您觉得这毫无意义?”
“当然,您是对的。当一个人去买一瓶好酒,他肯定不会只为了留着来欣赏而去买,他希望买到的是因为微醺而产生的安心和愉悦感。”贾科莫·特洛狄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我理解您,莱昂纳多先生。您和我想的一样。金钱充当着使者的角色,它是多变的,人们通过它才能获得自己想要的东西。就这点而言,请恕我冒昧,您不要跟我说您不在乎金钱的多少。即便是您,当您拥有的金钱越多,能实现让您快乐的事情就越多。”
“我亲爱的特洛狄,我想您还没弄清楚我的意思。刚才,那个鸟贩和我达成了一笔交易。我给了他五块小金属,而他给了我两只夜莺。我们都认同那五块金属的含义。您知道,金钱是一种语言。它之所以起作用,不是因为它自身的天性,而是因为我们人类都同意赋予它同样的权力。因此,它是一种比我们所有的词语和句子都更强大的语言。”
“那很自然,因为每个人都清楚它的含义。”
“其实不然,真正原因在于它是一种神秘的密码。”
“神秘的密码?”
“正是。贾科莫先生,您试想一下:如果尝试向人或猿的心脏射箭,同样的事情会发生,人或猿都会没命。尝试给他们食物,例如一片水果,人和猿都会吃掉它。但尝试将一枚达克特金币放进猿猴的爪子,并希望它能把之前给它的水果还给您的话……”
“它会把我的胳膊扯下来。”
“对,确实如此。但是,如果它能理解这枚金币的含义,它就可以买上一百个这样的水果。”莱昂纳多停了一下,望向特洛狄,“金钱就像语言,是人们约定俗成的一种神秘密码,对于任何非人类的物种来说,金钱都是完全无法理解的。”
“您是指,就像大自然的语言一样。”
“甚至更加强大,因为它更加神秘。您可以借助语言来训练一条狗。您可以用‘躺下’‘坐下’之类的字眼来训练它执行动作。但如果给它一枚达克特金币,它肯定会把金币吞掉。”莱昂纳多说着,坚定地朝阿莫拉里大街走去,步履轻盈,仿佛马上就要抵达目的地。“这就是为什么我们人类是最强大的生物,也是为什么我们能统治其他所有动物,狮子、猪、猿、狗……”他微笑着说,“……甚至是马。不过,马比起我们人类终究还是占优势的,这个眼下值得思考一下。到了,贾科莫先生。”
贾科莫·特洛狄环顾四周。
在那个时代,米兰是制造业最发达的城市之一,各种各样的东西都可以制造出来。
像面料,尤其是锦缎的织物,是用细金线编织而成的。还有来自伦巴德的丝绸布料或科茨沃尔德的羊毛,它们在米兰的车间加工后变得华丽精美,但也保持了其温暖而柔软的特性。
像服装,从最卑微的仆人制服到宫廷女士所穿的披肩和卡玛拉,再到公爵和公爵夫人的高级时装,应有尽有。这些贵族的服饰都由最出色的艺术家设计,也包括莱昂纳多在内,他亲自设计了皇族贝亚特丽斯在天国庆典上的着装。
像折叠式、可变身的家具,例如可变成餐桌的写字台,里面镶嵌了木质装饰,上面贴着警告语“NE GRAVIORA FERAM”,意思是“请不要在我身上放置重物”。
最值得一提的是盔甲。各种盔甲和兵器,什么形状和用途的都有,不一定是军事的用途,实际上几乎从来不用于军事。的确,在那个时期,兵器和盔甲不仅仅是战争用品,更是高级时装,人们常常在市中心庆祝游行时穿戴。一件物品制造出来并非用于它原本的用途,有些人只是想用它来炫耀自己的财富,从而获得满足感,并显示他们勇敢探索的优越感,有点像时下偏要在交通拥挤的区域驾驶SUV(运动型多用途汽车)一样。
因此,许多成功的手工艺作坊在城市的某个特定区域蓬勃发展起来。基于这些能工巧匠的高品位,他们给这些意大利制造的品牌赋予了无可比拟的声望和独特性,即使在复杂的长戟制造手艺上也是如此。这就是莱昂纳多和特洛狄现在所处的区域——斯库达里街区——奢华武器制造商独一无二的王国。
没错,莱昂纳多是丹迪主义的先驱,着装雍容华贵,但特洛狄实在无法想象出他穿盔甲的模样。
“您打算买一套盔甲吗,莱昂纳多先生?”
“啊,不,当然不是,贾科莫先生。我是来找一位冶炼专家。您有别的事要去忙吗?”
“没有没有,我很高兴陪着您。”
“既然这样,我们进去吧,跟我来。”莱昂纳多钻过一个黑暗的门洞,来到一条小小的开放式长廊。从长廊那些像牢房一样的房间传来酸热的气味和槌子打铁的声音。莱昂纳多走进了第一个房间。
“我找安东尼奥大师。”
铁砧旁的青年浑身油烟和汗水,他眯眼看了一下这两位访客。认出是莱昂纳多后,他放下槌子,一言不发地离开了房间。几秒钟后,从走廊中央的房间里出来一个身材魁梧的男人。特洛狄不禁暗自惊叹,这人庞大得简直像一个四季衣柜!他身穿绿色和金色相间的衣服,笑容满脸地迎向莱昂纳多。“莱昂纳多先生,真是太荣幸了!有什么可以为您效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