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贺子脸上的烧伤已经复原,如果不注意看,就不会发现。
神尾战死了,多贺子也失明了。矢岛意识到可能是自己遭天谴所致,深感可耻,有些无法忍受痛苦。
因为没有确切证据表明是多贺子写的暗号,更何况一人失明,一人死去。事到如今,也没有必要追究过往。因为战争就是一场噩梦,矢岛试着努力调适心情,他虽然把买的书带回了家,但把它塞进一个角落,并打算概不告诉多贺子。但是,这一用心却成为他的沉重负担,矢岛将此事藏在心
里,为此他深受秘密的折磨,痛苦在不断累积。
不久,矢岛突然意识到在出征前,多贺子总是靠在他的左侧。新婚时的甜蜜记忆还留存在多贺子的脑海,她已形成了这个习惯。
深夜,矢岛坐在桌前埋头读书。多贺子靠近他。矢岛放下手中的书,亲吻多贺子。而后,挠痒逗乐,嘻嘻哈哈地大说大笑,他们度过了单纯快乐的新婚生活,从那时起,多贺子定会靠在矢岛的左侧。即便在卧室,多贺子总是在丈夫的左侧准备好自己的枕头。
新婚为矢岛开启了新世界的大门。矢岛享受着多贺子为他敞开的女性世界。有时他会好奇,并激发他的探究欲。在那个好奇的新世界,多贺子总是靠在左侧,睡向左侧,千篇一律且准确无误,矢岛曾反复思考这个习惯。这不可能是本能,他想或许是很久以前就有的习惯,多贺子被教导这样做,或许只是自己不知道。矢岛接触史书近二十年,但还没有读到过类似这样习惯的记载,所以事实或许并非如此。
如此说来,或许男人的右手应该是爱抚之手,按此思路,多贺子靠在其左侧的行为,非常像动物的本能,虽然不是令人愉快的想象,但事实上,因为在右侧,似乎感觉自己不成体统,或许并非有深刻含义,仅是两人自然形成的习惯而已。
但矢岛从战争中返回后,多贺子抑或靠在左侧,抑或靠在右侧,
连睡觉的时候也变得左右不定。不过,矢岛想这也情有可原,因为多贺子失明了。
然而,矢岛思前想后,突然从有暗号的信件中意识到一件可怕的事情,他一时间因为混乱而感到茫然。
神尾是左撇子。
★
矢岛复员后,在著名出版社担任出版部长一职。他正好因公去仙台约稿,神尾的妻子被遣返到仙台,反正要去拜访,就把那本书装进了包里。
矢岛办完公务后,便去拜访神尾夫人的遣返地。房子位于尚未烧掉的山冈上,此处能够俯瞰广濑川的波涛,视野开阔。
神尾夫人很高兴再次见到矢岛,便用酒菜招待他,夫人也举起酒杯,她眼中充满醉意,看上去充满活力、情绪高涨。矢岛似乎深刻体会到了未失明女人的美丽。
神尾夫人原本就很漂亮,比起失明的多贺子,这是明显的巨大差距。然而,矢岛想到这个生动活泼之人和自己一样,都是被神尾和多贺子背叛的受害者,就觉得加害者的不堪太具讽刺意味,我们的现实太奇妙了。
矢岛突然想到倘若多贺子不只是失明,她和孩子一同死去,或许自己会利用这个机会向神尾夫人求婚。随后,他意识到自己变得异常充满情欲时,思绪便再次回到神尾和多贺子的事情上,他不禁被一种强烈的真实感受所威胁——恰如自己现在如此龌龊,他们也曾这般不堪。
神尾的大女儿从学校回来了。她
已是女子学校的二年级学生。如果矢岛的女儿还活着,也应该这么大了。神尾的大女儿活泼开朗,且出落成了美丽的女学生。她比母亲更活泼开朗,在不停地站立、踱步、坐下、转身、微笑、露出害羞的眼神。矢岛想到妻子总是落寞地坐着,她手紧贴墙壁像在爬行,有时还会靠在他的肩膀上,只是化成物体重量,像是无力滑行的动物。矢岛突然想到要是孩子还活着,起码也会像这个小女孩一样,活生生地在自己的周围站立和踱步,这该有多好,他有些想哭。矢岛忽然有些心情低落,再也高兴不起来了,因为有些坐立难安,他最后便提起那件事。
“其实,在神田的旧书店,我发现神尾君的一本藏书,便买下来作为遗物珍藏。”
他从包里取出那本书。
“您把神尾的书全卖了吗?”
夫人接过那本书,注视着扉页的藏书印。
“神尾出征的时候,指定了一些可卖、不可卖的书后才离开的。本想着尽量不卖,全部转移的。但因当时运输困难,在他指定的藏书范围内,只能搬运最小限度的藏书。那时我还担心贱卖掉全部藏书,神尾活着回来后定会难过。”
“只是对于那些需要的人来说,是很珍贵的书籍,您集中卖给旧书店了吗?”
“集中卖给了附近的一家小的旧书店。卖得很便宜,虽然不是很需要钱,但一想到那些书饱含了丈夫的爱
书之情,就心如刀绞。”
“不过,您在房屋被烧毁前转移这些书,可真明智啊。”
“唯有此事还算幸运。因为在出征的同时就进行转移,那是昭和二十年(1945)的二月,东京还没有大空袭。”
如此说来,神尾的藏书没有交到鱼纹书馆的同事手中。那个暗号的七月五日限定在昭和十九年,除了多贺子,还会是谁写的呢?
矢岛想若无其事地说那本书里有类似奇怪的暗号,但对方定会义正词严予以否认,所以他怎么也说不出口。矢岛想未失明之人此时真是麻烦。
就在此时,正在翻阅此书的神尾夫人突然抬起头:
“不过,也太奇怪了。我觉得这本书确实带到这边来了。我确实见过。”
“您没记错吧。”
“没错,的确这里有个藏书印,但太奇怪了,我也确实眼熟。我查查看。”
夫人把矢岛领到藏书前。一百本左右的书被堆放在壁龛的角落。夫人立即大叫:
“有这本书!你看,在这里,是这本吧。”
矢岛目瞪口呆。确实发生了难以置信的事情,相同的书的确就在那里。
矢岛拿起那本书,检查内页。这本书的扉页处没有神尾的藏书印。不知道是何缘故,他实在难以理解,恍惚地翻阅此书,有些地方画着红线。试着选读其中的内容,他突然意识到,那是自己的书。毫无疑问,那是他自己画的红线。
“明白了。这里放着的书是我自
己的。究竟何时做了这样的交换呢?”
“真是不可思议啊。”
神尾和多贺子商量好用这本书做暗号。在见面商议的时候,是不是拿错了呢?矢岛觉得这就是神的旨意,在向众人展示做坏事的证据,他原已为神尾和多贺子的关系进退两难,但看到这样的证据,他内心沉重,已无可救药。矢岛被痛苦击垮,精神恍惚。
但他脑海中突然浮现一个记忆片段,就像逐渐照进一束光,他有个惊人的发现,大叫“原来是这么回事啊”。
拿错此书的是矢岛自己。矢岛曾把它借给过神尾,之后神尾也买了这本书。矢岛的征兵令来后,神尾备感不舍,便在家中招待他。当时因为神尾要还之前借阅的书,矢岛便带回来几本,其中一本就是此书。且在找此书的时候,两人都已喝醉,也没细看,就带回来了。可能是那时弄错了。
就这样,矢岛也没工夫查阅书中内容,就慌忙出征了。因此,矢岛的书就留在了神尾家。
★
矢岛仅存了一册藏书用于怀念神尾,他把带来的书留在了原持有人的藏书中,相应地拿回自己的书,就回了东京。
但是,他越来越想不通。
此书应该在自己无人的家中,且理应全部化为灰烬,但为何会出现在书店里呢?
是空袭灾难前把藏书变卖了吗?但家里不可能生活困难。因为他有父母留下的财产,不同于封锁的如今,绝不可能生活
拮据。
矢岛返回东京问多贺子。
“我有本藏书在旧书店里。”
“是吗?那可真稀奇啊。没都被烧毁,太好了,你买回来了吧,哪本书啊?给我看看。”
多贺子将那本书放到膝盖上,很怀念似的抚摸着它。
“什么书啊?”
“书名很长,叫《日本古代的社会组织研究》。”
矢岛绷着脸说出书名,多贺子却一直在安静地轻抚着书。
“我的书应该都被烧毁了,为什么会有一本出现在书店呢?真是不可思议。你没卖吧。”
“不可能卖掉。”
“我不在家的时候,没借给别人吗?”
“让我想想……如果是杂志或小说,有可能借给邻居。但这么大本内容艰深的书,不可能借给别人。”
“那被偷走呢?”
“那也不可能。”
理应全都化为灰烬的书,却还留有一册在书店售卖。
如此不可思议之事,多贺子却并不那么吃惊,只是格外怀念。
“是你借给谁,忘了,才被卖了的吧。”
多贺子冷静地说。
“当然没有那种可能。这本书是在我即将出征前带回家中的。”
多贺子失明了。眼睛才是表情的关键。或许失去眼睛,就等同于失去所有的表情。至少,只要失明,通过努力定会很容易“抹杀”表情。矢岛必须意识到试图从多贺子的表情中识破真相是白费努力。
不过,还有别的办法。他想既然已经追溯至此,便想尽一切办法试图弄清真相。
矢岛奔赴买书
的神田的旧书店问了卖主。虽然账本上没有记录,但店主还记得此书,并非有人过来卖此书,而是通知他去买的,他还告诉了那卖家住处在什么地方。
那幢洋楼并不太大,还没有被烧掉。
房屋主人不在家,没人能回答书的出处,但此人单位离矢岛的出版社很近,所以矢岛便去那里拜访了他,并得以相见。对方看似三十五六岁,身体虚弱,是某个专营学术出版的出版社的编辑。
两人职业相同,又都是爱书之人,他听闻矢岛来意后,似乎对矢岛为一本书如此费心,很有好感和同感。
那人是如此讲述情况的。
东京大部分已被大火烧光,初夏的一天他走在自家附近,看见有个男人在行人甚少的路上铺上报纸,摆上大约二十几本书,正在等顾客。他走近一看,都是些关于日本史的名著,因为都是当时很难得到的书,除了已经收藏的书,他买入多半。买的书大多关于天主教。一问书名,这显然是矢岛的藏书。他因为想变卖获取资金,就卖掉了上代相关的书,因为手里还留有天主教相关书籍,矢岛的旧藏也有十本左右。
那人说道:“会不会是把没有烧掉的书拿到外边,之后被偷了?”
“或许是那样吧。我妻子当日眼睛受伤,失明了,两个孩子可能被烧死了。与老家取得联系,在父亲进京前的两周,因为没人巡视我家火灾后的废墟,父
亲赶往废墟时已经空无一物。但是,因为妻子没告诉我将那本书拿出来,所以我也无法想象如此还保留了一部分藏书。”
然而,尽管通过询问得知了矢岛的藏书没被烧毁的缘由,但令人不解的是:明明是矢岛家的东西,为何书中有多贺子记录的暗号呢?多贺子忘记拿出来了?不,她不可能忘记拿出来。一旦写上了暗号,如果需要更正,会另外重写。且应该理解为无意中忘记把之前的一份放在了哪里。即便如此,神尾去世了,矢岛的家也被烧毁。家里的一切物件都被烧毁,只剩下十几本被盗的书,多贺子忘记把一张写有暗号的废纸放在何处。这本书藏有秘密的唯一线索,历经波折,又回到矢岛本人的手里,这是怎样的命运安排啊?
神尾死了,多贺子失明,秘密的主角们或丧命,或失去了眼睛,但人世仅存获悉秘密的线索却没有被大火烧毁。想不到会经由盗贼之手,终于这般回到唯一的解密者手里。那本书难道不是充满了魔性般的执念?宛如四谷怪谈中那个幽灵的复仇心一样。即便将之看作神的意志,这种莫名的令人恐惧的执念在世间也是不可思议的偶然。
矢岛深为感慨,那人曲解了他的想法。
“老实说,我虽说变卖换钱,但至今还为卖掉珍藏的书而后悔。正因为这样的心情,我非常能体会你的心情。我至今还不能忍受亲
手卖掉曾经所收藏的书的痛苦,这是我的真心话。”
矢岛急忙打断他似乎难以言明的絮叨之语。
“不,不是,事到如今,烧毁的十几本藏书即便回到手中,反而会更难过。我只是回忆起我家遭受火灾时的情景,陷入感慨而已。”
矢岛谢过其好意后,就此别过。
★
那晚,矢岛问了多贺子。
“我知道那本书怎样留存下来了。除了那本书,还有十几本书没被烧掉。在烧毁房子之前,有人将这些书拿了出来。你说过没拿出来吧,那究竟是不是拿出来的呢?你是不是忘了?冷静地回想下当时的场景。”
多贺子虽是失明的表情,但似乎在思考。
“空袭警报响起后,你做了什么?”
“那天我的直觉告诉我这个地区会被空袭,因为只剩下这里了。空袭警报响起之前,我已经换上防空服,叫醒熟睡的孩子们,花很长时间才给他们穿上衣服,我感觉到要被袭击,因为过于着急,给他们穿好衣服后出门也没顾得上仰望天空,探照灯左右交错地晃着,高射炮响起,随后火势变猛。我突然注意到,在探照灯范围内左右扫射的飞机,垂直飞到我们的头顶。我一时间恐惧得似乎发了疯,两手硬拽着孩子,逃进防空洞。仅当时的恐怖,就没有产生任何拿出东西的想法。在屏住呼吸的过程中,虽然很恐惧,但逐渐有了些想法。那时秋夫说妈妈两手空空,如
果房屋被烧毁就麻烦了。随即和子也附和说:‘一定会变成乞丐饿死的,哎,拿点东西出来吧。’于是,我们走出防空洞。那时,四周的天空一片鲜红。但我们只瞥了一眼,便尽情奔跑。那时,我的眼睛还能看见。整片天空,没有丝毫缝隙,一片火红。是的,似乎摇晃着向这边移动,整片火红的天空。”
映照着火红的天空,多贺子的眼睛被永久地“关闭”了。矢岛想或许如今只有火红的天空烙印在多贺子的眼里。他难以忍受这种悲痛。
自己竟然如此残忍——让她回忆起被现实的炮火灼伤眼睛,倒下之前的人生憾事,追究尘封的过往秘密是否就能实现正义?矢岛暗暗扪心自问。在他没有得出答案前,多贺子继续说:
“因为我胆小,吓得惊慌失措,那之后的事情就记不清了。应该是往返了大约三次。我想是搬运了粮食和被子。那时,我还能看见,但看到了什么,就不清楚了。我最后看见的不是物品,而是声音。和声音同时出现的闪光,那就是我最后看到的。哎,那晚,我给孩子穿好衣服,拉着手跑,聚在防空洞里,靠在他们身旁,但我却没看到孩子的身影。我最后看到的是炽热的天空——恶魔的天空。哎,孩子们从我边上走过,搬运东西,明明擦肩而过,而我却看不到他们的身影。哎,为什么看不到呢?为什么没能看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