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来自杀的。”
“呵呵。那就好,”车夫喘着气笑了,“我就是这村子里的人。来卧轨的人多了,邻村的人说我们村晦气呢。”
“噢?死的不止一个吗?”
“反正隔两年,就会出一桩。”
王克飞借着星光看了看手表,才七点五十。这么说从海默家出发到这里,加起来不到一个小时。那剩余的一个小时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你刚才说前几天撞死一个人,是一个女孩吧?”
“没错,那天还是我们村一个家伙把她拉来这里的。他一直感慨那女孩长得年轻漂亮,可惜了呢。”
王克飞心中一动。原来这么容易便找到了带海默来的车夫。
“你能帮我把那个拉她的车夫叫过来吗?”王克飞从口袋里掏出钱,比刚才说好的路费又多加了一些。
车夫自然十分高兴,爽快地答应了:“能。您在这里等着。”
车夫走后,王克飞一个人在铁轨边转悠。铁轨在此地分岔,四周没有树木等遮挡物。大约怕铁轨吵,村民都把房子建在一里路之外。此刻四周万籁俱寂,一阵大风卷起沙尘,漆黑的农田里传来几声青蛙的叫声。
为什么自杀者偏爱此地呢?王克飞揣摩着,向东的铁轨打了一个九十度大弯,影响了火车司机的视野。而且火车经过此处时依然保持了较高的车速(再往前靠近市区,火车就开始减速了),所以就算司机发现异常开始制动,也无法让高速行进的火车即刻停下。也许死者还怕在热闹之处自杀被人在关键时刻救下吧?种种缘由加起来便可以解释封浜村的“晦气”了。
王克飞蹲下身打开手电筒观察那几段枕木,上面喷溅的血迹已经发黑,只有几颗小石子上沾的血迹还带一点红色。离枕木不远的草地上脚印凌乱,大约是围观的乘客和警察留下的。
铁轨边有两幢平房明显已废弃,门窗都只剩下黑洞。王克飞走进房子后用手电筒巡视一番,里面空空荡荡的,只有一些残破的桌面椅腿。如果有人站在窗前,倒可以借着星光看清楚窗外铁轨边发生的一切。
海默既然按时去了“老地方”,那应该是默认了信中的要求,是带了那个“东西”去和福根见面的。否则她大可以不必赴约。会不会她临时改变主意不想给了,所以福根才杀了她?又会不会福根走后,海默心灰意冷,卧轨自杀了?
安静下来的郊野中突然传来“嚓嚓嚓”的脚步声。王克飞转身一看,一个穿着短裤的中年男子正吊儿郎当地沿着铁轨走来。
“老板,小牙说你找我?”小牙大概就是刚才那个年轻的车夫。
“听说那天是你把那个姑娘拉过来的?”
“您是说自杀的那个吧?是我。”车夫疑惑地打量着王克飞,“您是她的……”
“我是她的一个亲戚。”
“噢,”车夫将信将疑地点点头,“唉,您说,这人和人啊,可真是不一样。这一年瘟疫,我们村死了多少人哪。那么多人想活下去却没机会,可有的大活人却要跑这么远来找死。”
王克飞也听说上海周边一些村子入夏后瘟疫肆虐,但他此刻没有兴趣关心。
“那天她是怎么找到你的?”他问。
“我平时都在车站广场上拉客。那个姑娘自个儿走到我跟前,问我去不去封浜村。我也不知道她之前是不是问过其他人。”
“她当时看起来精神如何?”王克飞问。
“没啥不正常的。我就记得她说话挺有礼貌,一口一个‘请’字。在路上我本来想和她聊天,问她是去走亲戚吗,她只简单地回答我‘回家’。后来再问她什么,她都不开口,最多说一句:‘请走快一点。’”
“你记得到达封浜村时大约几点吗?”
“老板,我没有表,不知道确切时间,但差不多也是这个时候吧。”
“从头到尾她都是一个人?”
“是啊,就她一个人,我还纳闷呢,一个大姑娘怎么大晚上的一个人来这里。到了村口,我问她怎么走,她却说:‘就停这里。’我更觉得稀奇了,这么黑灯瞎火的,她一个人走路不怕?为什么不让我送到目的地呢?可她下了车,付了钱,一句话不说就朝铁轨方向走了。我也不敢多问,怕她以为我是坏人。唉,我怎么知道她是来……”
“你看到附近有其他人吗?”
“没看见。”
王克飞看也问不出什么,就摆摆手想让他离开。但这时,男子却突然说了一句:“我在附近没见到人,倒是见了其他东西,可能对您有用。”他故意卖了个关子。
“什么东西?”王克飞觉得喉结跳动了一下。
男子突然不说话了。王克飞试图在黑暗中看清楚他的脸,黑黢黢的,却只见咧开的嘴里露出几颗残缺的牙齿,他反问道:“您是她的什么亲戚?哥哥?叔叔?”
王克飞突然明白了他的意思。要让他不啰唆地乖乖回答问题,还需要其他的。王克飞从口袋里掏出几张钞票递给他。
那男子又把钞票举到眼前,认清楚了金额,满意地笑了笑,这才继续说下去:“她离开后我也往村里骑,可突然发现一辆黑色小汽车停在村道边,藏在树荫下,不仔细看都会错过。”
黑色的小汽车?
“你把当时的情况仔仔细细说一遍,一点都不要漏。”
“当时看见那辆车,我以为是谁的汽车坏了,心想这下好了,如果能要个好价钱,我今天就再做一笔生意,把车主拉回城里去。”男子把钱塞进褂子里,慢悠悠说道,“可我凑近一看,车里没有人。拉了拉,门是锁着的。我等了会儿,没见人回来,就只好回家去了。”
“那车什么样子?什么车牌号?”
“我只记得是上海的牌照,没有记下号码。我一个乡巴佬,哪儿认识什么牌子啊?我绕着车走了好几圈,就记得那车屁股上的牌子像是个黑色的十字,就是长这样,”车夫用手指在掌心上画了一个十字给王克飞看,“可车身的右侧还贴了一个红色的十字。十字下面蹭掉了一块漆,当时我看着觉得怪心疼的。”
一辆上海市区的小汽车怎么会在海默出事的同一时间出现在同一地点?这事蹊跷,说不定可以成为破案的突破口。
当铁轨边又剩下王克飞一个人后,王克飞在铁轨边来回踱了几圈,突然躺下,把自己直挺挺地横在了铁轨上。他把头搁在一条轨道上,伸了伸腿,一截小腿露在另一条铁轨外面,身体和臀部陷在两段铁轨中间。那冰冷坚硬的铁轨硌得他的后脑勺生疼。王克飞更换姿势,尝试了一下用肚子趴在铁轨上,果然比较舒服。
他又想起了老章的理论:哪怕将死的人也终究是大活人。哪怕他将在几分钟后死去,他也不会放弃一个唾手可得的相对舒服的姿势,这可能是动物的本能。这也解释了为什么绝大多数卧轨自杀者都采取俯卧,把腹部置于铁轨上的姿势吧?
片刻后,王克飞听到身下的铁轨发出电流般“嗞嗞嗞”鸣叫的声音。他这才意识到八点半已经到了,“凯旋号”接近了。他试图让自己静下心来体会那一刻。死亡即将来临的一刻,躺在铁轨上的海默还活着吗?她会在想什么?她听到声音害怕了吗?可他的脑海里闪过的却是黄君梅的笑靥、顾寿云眼角的皱纹、海默在钢琴前挥舞的双手……
这一刻,两旁黑黢黢的树林已被灯光照亮,王克飞意识到火车已近转角。他慌忙从地上爬起来,倒向一旁的草地。人尚未停稳,一辆顶着闪亮车头灯的蓝色列车已经从他脚边呼啸而过。
王克飞吓出了一身冷汗。夜色又恢复了冷清和安静。他抬起头,看到了头顶璀璨的星空。在上海的市区有多久没有看到星星了?


第28章
上海市的小轿车在抗战前最为昌盛,但在抗战期间日伪当局因为石油紧缺抑制汽车发展,全市登记的汽车数量大量萎缩,不到战前的十分之一。虽然这一年各种进口贸易公司复苏,汽车数量回升,但整个上海市也不过两千辆小轿车而已。按照那个载过海默的车夫提供的信息,范围又缩小了很多。
这辆车必须符合三个条件。第一,黑十字必定是商标,在目前的汽车品牌中,雪佛兰的标志最像,全市只有两百辆不到。第二,红十字标志表示车要么是医院的,要么是红十字会的。第三,汽车的右下角还有剐蹭。
王克飞调出了所有登记在案的汽车资料,嘱咐孙浩天去现场实地查看可能同时符合这三点的汽车。
孙浩天很快就找到了答案——只有宁仁医院的一辆小汽车符合这三点,牌照是沪0397。
王克飞来到了宁仁医院管理车辆的办公室。一个懒洋洋的年轻人接待了他。“没错,这车是我们医院的。”
“帮我查一下8月2号的晚上这车派了什么用途。”
这年轻人也不翻簿子,只是跷着腿说:“不用查啦。我们虽然不知道那天晚上车去了哪儿,但是知道是谁在用。所以你得去问他。”
“谁?”
“传染科的熊医生。”
“你说熊正林?”王克飞脱口而出这个名字。
“是啊,”工作人员似乎不明白这有什么好惊讶的,“熊医生是传染科主任,需要经常去郊区义诊,出于卫生隔离的考虑,这车只由他用。”
熊正林的车怎么会同时出现在陈海默出事的地方?
一离开办公室,王克飞便急冲冲地向熊正林的办公室走去。可是就在快走到诊室门口的时候,他突然站住了——在火化海默尸体时,熊正林读过海默意外身亡的报告,为什么会对这个时间地点的巧合只字未提?
王克飞在门诊大楼外来回踱步,思考了几秒后,转身离开了医院。
明天就是上海小姐的选美决赛和游园活动了,整个上海的上流社会已经为此摩拳擦掌。观众小姐们早已选好了游园时穿的礼服,准备在那天争奇斗艳。选手的后台们也准备好了买选票的钱。所有人唯一的期盼,是明晚的天气凉快一点。不然又是露天舞台,又是人山人海,怕是会热死人了。
王克飞带着满心的疑问,忙碌了一整天,部署第二天选美的安保工作。到了黄昏时分,又赶往黄公馆向黄太太汇报工作。
他悄悄站在大院墙外抽了半支烟。
他需要让自己的肌肉放松一些,以免待会儿在黄太太面前太过紧张,露出破绽。
今夜的黄公馆灯火通明,整个院子里却静悄悄的,都能听见草丛树木后的虫鸣声。一个用人把王克飞带入了书房。书房里留声机依旧吵闹,不过这次放的是《穆桂英挂帅》。
“王探长,真是抱歉!”十分钟后,王克飞的身后才响起熟悉的嗓音,“让您久等了。”
黄太太身穿一件绣着大牡丹花的红色丝质长袍,走进房间。“最近珠宝生意上的事都忙不过来,您看,这个点还接了几个生意上的电话。”
黄太太叹着气,脸上却难掩心满意足的神情。
“黄太太为苏北难民如此劳心,老天有眼,一定助您的生意蒸蒸日上。”王克飞说奉承话时感觉有些别扭。
“唉,我一个女人家哪儿会做什么生意。这些都是我先生生前拼下的产业。我也是被逼的,我不打理就没人管啦。”
“黄先生若在天有灵,一定会很感动。”
黄太太抿嘴一笑,往沙发上一坐,问道:“明天的安保工作部署得怎么样啦?”
平日里她的头发都是一丝不苟地盘在脑后的,今天则散落在脖子上,带着一丝慵懒。谁都不会否认,已近不惑之年的黄太太依然有几分姿色。
王克飞还没回答,黄太太就慢条斯理地说道:“明天在新仙林后花园办的游园活动可谓规模空前,我估计光买票的观众就会达三千人,再加上政要人士、演员、嘉宾评委和选美小姐,这安保问题是重中之重啊。万一谁有个闪失,不要说你,就连我也担待不起。而且美国米高梅公司都会来拍摄,我们是绝对不能出什么差错的……”
“您放心,我基本已经部署好各个分局的警力。”王克飞说着,拿出随身带着的新仙林的手绘位置图,向黄太太介绍工作。
首先,他们在新仙林舞厅附近的停车场设立关卡,检查进出车辆;其次,在门口验票,并派便衣警察混在观众中间随时留意突发情况;最后,在后台给每个参赛选手和嘉宾配备保镖。
黄太太默不作声地听着。在王克飞讲完后,她才开口说道:“人是保护到位了,但是,王科长,也别忘了保护另一样重要的东西。”
王克飞困惑地看着黄太太。
“是钱啊!”
王克飞恍然大悟,心底埋怨自己今天的反应怎么如此迟钝。
“明天的门票和选票都是现金交易,数目巨大。这些可是几十万灾民的救命钱。活动结束后,您一定要派人在后台盯着,直到赈灾款顺利装上车才行。”
王克飞赶紧拿个小本子记下。
“明天的这时候,一切终于可以告一段落了。选美能不能顺利收场,有一大半取决于您的工作,”黄太太突然问道,“您这几天脸色不大好,没事吧?”
王克飞知道自己这几天没心情也没时间理发和收拾胡楂,和当初刚见黄太太时的形象大相径庭,再加上晚上失眠……
“没事,请黄太太放心,只是昨晚没休息好。”王克飞回答。
“最近为选美的事,压力太大了,您可要注意身体。”
王克飞点点头。趁着沉默的间隙,他问道:“不知道您听说过魏灏的凤冠没有?”
他曾猜想这消失了的凤冠会不会最终落入黄太太的手上。所以他问这个问题时,眼睛一直盯着黄太太的脸,试图捕捉她在听到凤冠时的瞬间反应。
黄太太的神态倒轻松自若。她眯起眼睛问道:“王科长怎么也关心起珠宝来了?”
“只是最近从书上读到了,觉得很奇异。珠宝行业真是既怡情养性又开阔眼界。”
“这只是个传说吧?”黄太太仰头抽了口烟。
“您不信?”
黄太太笑了笑,露出眼角的鱼尾纹。“我是不信的。翠鸟生性凶猛机警,谁能把扬州府的翠鸟全都活捉?我也从没听说过翠鸟有金色的羽毛。恐怕只有当我真见到了这凤冠,我才会相信。”
这时,黄太太一边拿起一把指甲刀锉着指甲,一边以漫不经心的口吻问道:“那件事后来怎么样了?”
她在说“那件事”时拖长了调子,王克飞立刻心知肚明她在说哪件事了。他感觉有些胸闷,想尽快离开这个房子。
“没留什么尾巴吧?”黄太太抬起眼睛瞟了一眼王克飞。
两人的目光相撞,王克飞有些慌乱。
留尾巴是什么意思?有什么能瞒过黄太太的眼睛?跟踪我的男人是黄太太找来的吗?她会不会发现了我的调查?要坦白吗?不要?要?可万一她并不知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