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克飞又坐了片刻后起身告辞。黄太太本想叫用人带王克飞下去,但唤了半天也不见人影,嘀咕道:“今天人都不知道去哪儿了。”
王克飞急忙摆手道:“我来了那么多次,自己出去就行,不用人带路。明天是大日子,您早点休息。”
他一边下楼,一边奇怪今天的黄公馆怎么特别安静,没看到其他客人不说,用人也都不知道去哪儿了。
他到达一楼时,经过一个房间,看到门虚掩着。透过虚掩的门缝,他留意到靠墙的一排书架上放着很多笔记本。既然身边没人,他也就不那么拘束了。
他推开门,走了进去。第一次来黄公馆时,黄君梅带他进来过这个房间,并试图从他嘴中套话。这像是间画室,支了四个画架,除了有一幅画被白布盖住外,其他都是普通的静物水粉画。
靠墙的书架前插了很多皮笔记本。他打开几本随意翻了翻,像是黄君梅的读书笔记。王克飞犹豫了一下,最终拿起一本,放入包中。
他想要离开时,又注意到了那幅白布盖住的油画。画的是什么呢?为什么盖起来呢?他走到画架前,揭开了白布的一角。这一瞬间,他感觉有些反胃。
这幅油画画的是一个双头怪物。在同一个宽肩膀上长了两个看上去是七八岁小女孩的脑袋。她们中的一个头仰面大笑,几乎可以望见深红色的喉咙;另一个表情凶恶,眼睛里闪着寒光。
一种不祥的气氛从画布上跳跃出来,在房间里弥漫,让四周的家具看上去都如同黑压压的乌云,房间光线也暗淡了下来。
“你喜欢吗?”一个声音突然传来,把王克飞吓了一跳。
第29章
王克飞回头,看到了站在门边的黄君梅。她裹了一件宽大的浴袍,鬈发还是湿漉漉的。或许因为刚洗完澡,她的面颊潮红,棕色的眼珠发亮,盯着王克飞。
“你画的?”王克飞问。
“是啊。”黄君梅看着自己的画说道,“她们生活在本世纪二十年代的法国。”
“这是真实的人?”王克飞好奇地问,他曾以为这种双头人只是马戏团里骗人的把戏。
“嗯。她们共用一个身体,但长着两个脑袋,性格又截然相反。”黄君梅踱到王克飞的身边,说道。
“我在想啊,如果她们不喜欢对方,会怎么样呢?每天不停争吵,可又不能像正常人那样绝交。她们每天无论做什么事,都不得不脸贴着脸,这有多痛苦?她们巴不得对方去死,因为如果其中一个死了,另一个就可以成为完整的、完好的人。可怎么做才能杀死对方,而不弄死自己呢?”黄君梅的脸上露出一个讽刺的笑。
“怎么做?”王克飞转向黄君梅。
“可惜那一期杂志缺了一页,我也不知道结局是什么。”她的瞳孔在这个夜晚放大,颜色变得极淡,像猫眼一样透着一丝兴奋。
王克飞沉吟了一下,问道:“对了,关于那副耳环,我能问下福根上次给珠宝行开了什么价吗?”
“这恐怕不便多讲。”
“噢,抱歉,我不应该多问。但是……”王克飞不紧不慢地说道,“我那天找了位权威的珠宝专家。经他初步鉴定,这对耳环是清朝乾隆年间的一件珍宝,价值不菲。”
“是吗?那看来是我们有眼不识珠了。”黄君梅的声音里听不出一点惋惜。
这时,黄君梅走到王克飞跟前,仰起天真的脸庞,小声说道:“您一定猜到了,那天晚上,其实并没有抢劫案吧?”
那天晚上?王克飞立刻想起了他们在黑巷子里接吻的那个晚上。黄君梅给他打电话,声称自己被人抢走了钱包,叫他去老船长酒吧接她。其实,王克飞早就怀疑并没有什么抢劫案。只是,她为什么现在突然提起这事呢?她为什么要承认?
“那天我觉察到你的情绪不对……”王克飞迟疑了一下,问道,“可是,你那晚究竟遇到了什么?”
黄君梅裹了裹浴袍,踱步到了窗边,自言自语道:“您有这样的感觉吗?人的意识有时候总是比直觉慢半拍的。比如说,有些小细节并不会被你的意识觉察到,却与你经验培养的直觉冲突了,所以有着说不出的别扭。只有等到意识也察觉到的时候,你才恍然大悟之前为什么会觉得别扭。”
王克飞仔细琢磨着这句话。也许的确如此。比如说,人们总是沉迷于一些人和物,当意识觉察到的时候,已经晚了,难以自拔。意识比直觉,也比情感慢半拍。
“还记得我对你说过的吗?”黄君梅面对着夜色中的花园,说道,“第一次在海默那里见到那封恐吓信时,我就觉得哪儿不太对劲,有一个地方不合理。当时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直到某一天我自己写信时,才突然明白过来。”
“哦?是什么?”王克飞很好奇,虽然他并不觉得这有什么重要的。
黄君梅轻轻叹了口气,颓唐地说了一句:“不过,这已经不重要了。”
王克飞还想追问下去。他的心里有太多的疑问,或许只有她能回答。但黄君梅却下了温柔的逐客令:“王探长,明天是大日子,我要回房休息啦。”
她走到门边,回头望了一眼,又说道:“您也早点回去休息吧。晚安。”
“晚安。”王克飞迷茫地回应了一句。
平时负责接待来访者和送客的用人一直不见踪影。
王克飞快走出黄家大门时,见到一个小伙计已经推开了铸铁门,正往大花园里张望。
他见到王克飞迎面走来,立刻上前说道:“敲了半天门,终于有人出来了啊。”说着,他递上一个信封,“先生,您在这里签下字吧。”
“这是什么?”王克飞问。
“我是太古轮船公司的,来给黄小姐送船票的。”
王克飞接过信封,打开,取出船票一看,竟是后天大清早的“牡丹花”号。
目的地:香港。乘船人:黄君梅。
王克飞怔了一怔。明天晚上才是选美决赛,难道一结束黄君梅就要离开上海?刚才她为什么只字未提后天要走的事?难道刚才的互道“晚安”便算正式的告别了吗?
她这么晚了还没睡,应该正在等自己的船票吧。
他的内心有说不出的失落。
“对不起,你亲自给她吧!”
又是一个不眠夜。
王克飞躺在床上,紧紧闭着眼睛,却没有丝毫的倦意:陈海默、黄君梅、熊正林、周福根、凤冠、耳环、选美、封浜村、汽车……他在脑海中把这些人和事物联系起来,在它们中间画上了密密麻麻的连线。它们互相交织,组成了一个谜团。
王克飞感觉自己在这个谜团面前是多么弱小啊,仿佛这些线条都在嘲笑自己的无能。他翻身爬了起来,拿出笔和纸。
窗外月光清冷,夜风徐徐地吹进来,带来了一点湿气和潮热。
王克飞在纸上写下了黄君梅的名字。
熊正林是黄君梅的……王克飞迟疑了一下,在两个人的名字旁边写下了“情人”。陈海默是黄君梅的朋友,周福根被黄君梅介绍进珠宝店工作,黄太太是黄君梅的后妈……
所有人的关系都集中在了黄君梅的身上。周福根是个文盲,他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怎么可能给陈海默写那样一封勒索信?他必须依靠别人。他刚出狱不久,谁才是他可以信赖的人?
想到这里,王克飞不敢继续想下去。他躺下来,翻了个身,房间里依然燥热,他却觉得浑身发冷。
他的枕头上似乎还留着她头发里的茉莉香气。
既然没有什么抢劫案,她那天晚上为什么要把我叫去酒吧?
他努力回忆那一晚:她的一笑一颦,她说的每句话、她的每个动作,她讲的故事和眼泪。试图找出蛛丝马迹,证明她喜欢自己,或者……只是利用自己。
那一晚,他们回到他的家中,她走在前面,脚步轻快。他们进门后倒在床上,她搂住他的脖子,发出傻笑声,眼中却闪着泪花。
她的头发散落在他的枕头上。他俯下身,温柔怜惜地亲吻她。可顷刻间,她翻身跨坐上了他结实的腹部。趁他不注意,从床头拿起他那副冰冷的手铐,把他的双手铐在床栏杆上。
他有一些紧张,却因此更觉刺激。她用手引导他滑入自己的体内,一声不响,扭动着腰肢。她那上挺的乳房和背部的线条都印在了月光映照的白墙上……
她一半如天使,一半如魔鬼。
一切不言而喻。是她杀了陈海默。
第30章
8月20日,第一届“上海小姐”选美比赛的决赛在新仙林舞厅举行。为了吸引更多的观众,新仙林后花园还将同时举办一个盛大的夏日游园活动。
晚上七点,天边还留着一丝霞光,但地面的暑气已经散去。整个城市的光芒都聚集到新仙林舞厅。
小汽车如流水一般开至新仙林舞厅,在门外留下一个个盛装男女。入口处大门上端,“苏北难民救济协会上海市筹募公园大会”的金字红绸横额高高地挂着,下面四盏红灯连成“游园大会”四字,映照着宾客欢天喜地的面孔。
上海黄浦警局指挥所有警力,担负着这场决赛的保卫职责。今天上海政商界的大人物基本到齐了,再加上最近各种反内战、反贪腐、抗议政府的事件层出不穷,周局长对这次活动拿出了最高规格的安保措施。在新仙林舞厅内外附近,四处可见警察出没。
白天,王克飞已经把安保工作布置妥当:一些人负责检查往来的小汽车,尤其要警惕炸弹;一些人注意观察出入的宾客,警惕可疑人士混迹其中;另一些人把守舞厅后门等其他出入口,防范破坏分子和逃票者出入。还有一些经验丰富的,穿着便衣,在舞厅附近游荡,在暗地里监视。
今天凌晨,王克飞终于解开了谜团。整整一夜,他都无法合眼,这个发现如同一块巨石压在他的心头,让他无法喘息。
但正如黄太太私下里的交代一样,今晚的工作一点马虎不能有。所以他不得不打起精神,在几个地点之间往返检查,统筹全局。
有一瞬间,他以为自己在喧嚣之中真的忘记了一切。
直到他看见人头攒动,打扮得各式各样的女选手一个一个嬉笑欢闹着从汽车中钻出来的时候,一个心灰意冷的念头涌上来:这里本该站着陈海默。
前天陈海默意外去世的消息刚刚上了报。这些和她同台竞技的女孩子纷纷参加各种怀念仪式。她们在记者面前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回忆陈海默的点点滴滴。陈海默给过她们的每一个笑脸,每一次帮助,都被她们翻来覆去地讲述,好像她们每个人都是和陈海默认识十年的老友。
这才过了一天,她们便涂脂抹粉,笑逐颜开地欢度这个本是为失去家园的灾民组织的晚会。
这时,一辆汽车缓缓驶入停车场,找了一个最偏僻的位置停下。
沪0973。
车上的人还没下车,王克飞已经认出来了:这是宁仁医院熊正林专用的小车。
王克飞把小孙拉到身边,说道:“看见那辆车没?这不是上次你查到的那辆吗?赶紧带几个人上去搜查一下。”
“可这车应该是有主办方的许可才进来的,现在去查合适吗?”小孙小心翼翼地问道。他们一方面要严格执行任务,另一方面也怕不小心得罪了权贵。
“废话什么!安全第一,任何可疑的车辆都不能放过!”
既然有王科长的指示,小孙也就不怕了,赶紧带了几个警察冲了上去。这时熊正林刚好下了车,他见几个警察来势汹汹,便叫道:“你们想干什么?”
小孙朝后车窗里探了探头,一眼就见后车座上摆着两只鼓鼓囊囊的大牛皮包,脑子嗡的一下响了!来看一场演出怎么会带这么大包?莫非是汽车炸弹不成?他立刻命令熊正林打开皮包。
熊正林被冒犯了,喊道:“我是有停车证的!你们没权乱动我的东西!找你们上司来!我要和他说话!”
小孙因为有了王克飞的嘱咐,所以胆子也格外大。他让几个小警员把熊正林架到一旁,又挥挥手让其他人后退,以视死如归的精神把两只皮包打开了。
没有炸弹爆炸。
于是,小孙又把包里的东西一件件全都翻了出来。
王克飞躲在远处悄悄看着这一切。
他看差不多了,才走上前去,一边嚷嚷着:“怎么回事?”
“王科长,我们发现这两只大皮包……”小孙殷勤地向王克飞汇报,谁知道王克飞对他的话压根没有兴趣,而是径直向熊正林走去:“啊,原来是熊医生啊,想不到这是您的车。恕罪,恕罪!”
看到这一幕,小孙和其他警员都傻眼了,耷拉着脑袋站到了一旁。
王克飞瞥了一眼车后座,大皮包的拉链都被打开了,里面的东西也被小孙搅乱扯到了后座上——一大堆五颜六色的衣服和书本。
嗯,他看到自己送给黄君梅的三本英文书也夹在里面。
王克飞转身对小孙大声呵斥道:“你怎么办事的?瞎了狗眼了啊!熊医生不认识吗?他是黄太太的私人医生!还不赶紧跟熊医生道歉?”
“对不起,熊医生,是我瞎了狗眼。”小孙心底万般委屈又不能说什么。他嘴上道歉,语气里却带着几分怨气。
熊正林整了整身上被警员拉扯过的礼服,冷冷地回答:“看在你们王科长是老朋友的分儿上,这事就算了。”
王克飞又命令小孙把这些衣服叠好,帮熊医生塞回到皮包里。而他则亲自把熊医生送到了后花园门口。
想起了昨晚在黄家看到的那张船票,王克飞突然觉得一切都解释得通了。
熊正林待会儿正是要送黄君梅去坐船的,车上的那两包是黄君梅的随身衣物,那些书大概是她要在路上看的吧。
晚上七点,捐款晚会和选美比赛正式开始。
舞厅门口的人少了很多。王克飞看外围没什么情况,又走进舞厅后花园。
新仙林舞厅的后花园内张灯结彩,火树银花。王克飞独自穿过绿荫夹道的花径,只见月桂、玫瑰、枇杷、扶桑都被彩灯照着,带着妖媚的绿色。
游园大会已经开始了,音响里传来苏北难民救济协会总干事的致辞。走在王克飞身边的小姐、姨太太们一窝蜂向前赶,个个打扮得珠光宝气、花枝招展,一边嚷着:“快,快,表演要开始了。”
王克飞踱步来到一片大草坪。草坪上、舞池中已经人山人海,几乎没有落脚的地方。草坪上摆开铺着雪白桌布的长桌,摆满了各式果品和酒水。新仙林临时添了不少侍应生,举着酒水和点心穿梭在人群中。
王克飞看到草坪向南搭起了一个舞台,舞台对面是主席台,坐了几位嘉宾。
王克飞一眼认出了梅兰芳。他旁边瘦削身材、穿藏青色袍子的是杜月笙,左边那个是社会局的局长吴开先,再旁边的是浙江兴业银行董事长王开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