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会再联络。」
说完他就挂断电话。査梅莉停下马表,告知金额。罗柏从口袋中拿出尼泊尔纸币,这时似乎才发现到我。
「嗨。」
他举起手,脸上带着僵硬的笑容。
「真是荒唐。巴士票竟然全都被订光了。你能相信吗?」
「应该有很多人想到同样的念头吧。」
「没那回事。是我找错打电话的对象了。」
罗柏耸耸肩。他接过査梅莉找给他的钱,塞入口袋里,然后走过来拍拍我的肩膀。
「我不会担心。我有『Chief』跟着。」
Chief有很多种意思,有可能是指主任、长官、局长。我不知道他指的是哪一个意思。也不知道他自称能替自己撑腰的「Chief」究竟是何方神圣。他继续说:
「即使这座城市成了西贡(注4:西贡——胡志明市旧称。越战末期南越首都西贡被越共攻陷,决定了越战胜负。),我也能保护自己,至少还能保护你。」
罗柏的脸上虽然失去血色,但嘴角带着勉强装出来的笑容。他虽然内心极为不安,但还是试图给我勇气。
「别担心。这座城市不会变成西贡。」
我虽然毫无凭据,还是这样回答。对于罗柏虚张声势的体贴,我又补了一句:「谢谢。」
罗柏无力地点头,然后以蹒跚的脚步爬上楼梯。
舒库玛对查梅莉说:
「接下来我想要打国际电话。」
「好的。」
査梅莉按了几次马表的按钮,对舒库玛说「请便」。舒库玛在按电话按键时,查梅莉意有所指地对我使了眼色。
该不会是她已经和拉杰斯瓦准尉谈过了吧?这么说,我能够采访到事件当晚在纳拉扬希蒂王宫的军人?
我想要尽快和查梅莉谈,至少得询问是否能够采访对方,否则会觉得好像悬在半空中无法安定下来。
但是査梅莉立刻又好似刻意回避我的视线,看着马表。虽然我觉得应该不用担心被人听到,但如果她觉得晚点再谈比较方便,那也只能配合了。我听着舒库玛在背后开始讲话,也爬上了楼梯。
二〇二号房正在清扫中。
戈宾使用发出隆隆噪音的吸尘器清洁地板。当他看到我,我便从口袋拿出两卢比给他。
「谢谢你,小姐。」
戈宾暂停吸尘器,用生涩的英文对我说。我不想要妨碍他工作,决定到四楼看电视,才刚转身他就说:
「小姐,主人要我转交给你一样东西。请稍等。」
我没有等多久,戈宾便跑回来了。他手中拿着一叠文件。
「这是寄给你的。」
「哦,谢谢你。」
我瞥了一眼,是日文的传真。我向他道谢之后给了他小费。
我想要在楼上阅读,便走出房间,发觉到二〇三号房的门上贴了一张纸。上面的文字像是以细笔描了好几次,写着「DO NOT ENTER」。饭店通常会有「DO NOT DISTURB」的牌子,可是写「禁止进入」倒是很少见。我回到二〇二号房,对正准备用小小的身体再度拿起吸尘器的戈宾说话。
「抱歉一再打扰你。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是的,什么事?」
「二〇三号房贴着禁止进入,到底是发生什么事了?」
这时戈宾露出不太像小孩子的苦涩表情。
「那是佛斯威尔先生自己贴的。我不知道该不该去打扫,正感到很困扰。」
罗柏似乎打算关在自己的房间。这也未免太夸张了。
「这不是好笑的事情。」
「我在笑吗?」
我自己没有察觉,但或许我不自觉地露出微笑。对戈宾来说,这的确不是笑话。第一,他没办法扫地;第二,这个国家接下来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对于必须以娇小的身躯努力生存的戈宾来说,当然笑不出来。
「对不起,我没有要笑的意思。」
「好的……」
戈宾似乎想要继续工作,又打开吸尘器。我转身背对再度发出的噪音,走向阶梯。
四楼的餐厅没有人。看了看手表,时间已经过了一点。我把一旁的餐桌椅子拉过来,展开英文报纸与日本传来的传真。然后从单肩背包拿出红色原子笔,打开电视。
频道仍然维持在BBC。
『再重复一次。已知的死者有毕兰德拉国王、艾西瓦娅王后、尼拉詹王子、施鲁蒂公主……』
一开电视就源源不绝的情报,让我来不及抄下国王和王妃的名字,只能从第三个名字开始记下来。由于都是不熟悉的名字,因此我也不知道该怎么拼。我只能用片假名写下自己听到的音节。
接着电视上映出年轻男子的照片。
『狄潘德拉王储伤势严重,医师正持续努力治疗。』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处于台风眼的王储面孔。外表看起来是个年轻男子,戴着尼泊尔传统帽子,留着八字胡,脸颊丰润。我盯着画面看。
BBC是否刻意选了看起来特别温和的照片?这张脸怎么看都不像是杀害多人的凶手。不过我当然也不能以貌取人,断定王储的个性。
他的年纪是二十九岁。父亲毕兰德拉是五十五岁。
不久之后,画面切换到现在的王宫前方。我刚刚才看过那边的状况,因此暂时将视线从电视移开。
牧野传来的传真不仅提供毕兰德拉国王的事蹟,也简单整理了尼泊尔王室的情况。
根据他提供的资料,现在的尼泊尔君主制度历史并没有很久。
王室消灭加德满都盆地的几个王朝并成立现在的王朝,是在相对较新的十八世纪末期。他们以种姓制度统治山岳民族与南方民族等不同文化背景的人民、驱走英国东印度公司并确定现在的国土,是在进入十九世纪以后。
人民之间的文化差异并没有导致大型的民族纷争。或许是因为夹在印度与中国两大国之间的外来压力,勉强团结了人民。
但即使如此,也很难说这个国家在王室统治之下是铁板一块。
掌握尼泊尔实权的不是国王,而是宰相家族。拉纳家族以世袭制担任宰相及其他重要职位,并且一再和王室缔结婚姻关系。尼泊尔国旗的两个三角形当中,一个代表王室,另一个则代表拉纳家族。拉纳家族的影响力大到这种地步。我在阅读牧野寄来的资料时,自行解释:如果以江户时代来做比较,尼泊尔王室大概就相当于天皇家族,而拉纳家族大概相当于德川家族吧。
一九五一年经过王政复古,拉纳家族远离了政治中枢,开始由国王亲政。不久之后国民开始追求民主化。在这样的局面下继承王位的,就是这次被杀害的毕兰德拉国王。毕兰德拉虽然也是基于种种政治妥协,不过最终接受了民主化的要求,在一九九〇年制定新宪法,让尼泊尔转变为立宪君主制。也因此,毕兰德拉国王很得人心。人民认为他是和国民站在一起的国王。
「这一来……不知道会如何发展。」
对于尼泊尔人来说,王室究竟是什么样的存在?资料上没有提到这一点。王室是长久以来处于阴影中、有名无实的家族,或是在种姓制度中位居令人敬畏的顶端,或是深受人民爱戴?过世的毕兰德拉国王因为民主化的成果而受到尊敬。也就是说,他是因为删减王权而受到爱戴。对于毕兰德拉个人的敬爱是否会扩及整个王室?人们是否不论发生什么事(譬如王储枪杀国王),都会支持君主制度?我感到一抹不安。
接着我拿起在街上买的英文报纸。
由于政府没有正式发表,因此报纸的新闻仍旧仅止于BBC最早的报导。过一阵子之后,不同媒体才会在情报处理上产生差异。不过我也得到很大的收获,报纸上刊登着王室的家谱。我立刻抄在记事本上。
电视上,BBC再度播报牺牲者的名字。我这次对照族谱,再次确认死者。
死者包括王储的父亲毕兰德拉国王、母亲艾西瓦娅、伯母香蒂与夏拉达、夏拉达的丈夫库马、表叔贾扬帝、妹妹施鲁蒂、弟弟尼拉詹等八人——多亏这份家谱,我了解到国王的子女除了被认为是凶手的王储之外,全数罹难了。
我望着天花板叹了一口气。
这时电视的声音中夹杂着楼梯发出的嘎嘎声。有人走上来了。
不过声音似乎太小声了。那道阶梯应该会发出更大的声音。上来的人若不是刻意避免发由声音,就是体重很轻。
答案是后者。还没有变声的高频声音呼唤我的名字:
「太刀洗,你在做什么?」
是撒卡尔。他把手交叉在头后方,噘起嘴巴。
「你现在怎么还有闲工夫坐在这里?」
「你又怎么可以随便进来?」
撒卡尔得意地说:
「我不是随便进来的。我告诉查梅莉,太刀洗有事拜托我。」
「嗯?我可不记得拜托过你什么事。」
「我一定可以帮上忙。听戈宾说过了,你是记者吧?我对记者很有兴趣。我来帮你吧。」
我稍微想了一下。带着小孩子去采访会有危险,可是如果要知道城里的反应,管道越多越好,更重要的是可以确保尼泊尔语的翻译。撒卡尔很机灵,一定能帮忙打听到很多事情。虽然他有些太自以为是,有可能干扰到采访,不过这一点只要我多加注意就可以了。只要小心不要带他到危险的地方,他一定可以派上用场。
「谢谢,那么就拜托你了。」
撒卡尔露出洁白的牙齿笑了。
「这才对。」
他坐在圆桌的对面,瞥了一眼电视和桌上的资料,突然皱起眉头说:「记者可以只看电视和报纸吗?这些不都是已经有人调査过的东西?看这些东西,不就等于跑输人家一大圈吗?」
撒卡尔会这样想也是难免的。我小时候也以为去挖掘还没有人知道的消息才是「新闻」。
但是没有任何人知道的事情是无法采访的。记者的角色是捡拾已经有人知道的事情,整理并传达给大众。而且记者也分为很多种类。
「不是只有速度才是最重要的。电视和收音机会在事件发生的当天报导,可是报纸会晚半天,周刊有可能晚七天,月刊甚至可能会晚上一个月。因为不需要赶时效,所以可以进行更多调査,写出更有深度的报导。我从事的就是这样的工作。」
「哼。」
撒卡尔发出嘲笑的声音,指着电视说:
「说得好听,其实就等于承认比不上电视嘛!」
「速度方面的确比不上,不过我的工作也有它的用处,只是功能不同。」
撒卡尔思索了一会儿,似乎颇有心得地说:
「原来是这样。想想或许也对。飞机虽然最快,但还是少不了巴士和人力车。」
我没有听过这样的说法,不过内心觉得这是很不错的比喻。
〔算了,先别管它。不过你应该不会一直坐在这里看电视跟报纸吧?」
「当然了。我只是要整理至今为止的情报,确认有没有新的情报进来。等等马上就要出去了。」
「新的情报?」
撒卡尔似乎正等着我说这句话,隔着餐桌凑上前开口:
「这个我知道很多。你想要听吗?」
「你是指街上的传闻?」
传闻这个词意味着有许多人在谈、但未必可信的内容,具有负面的成分。这点在英文当中应该也一样。可是撒卡尔却反而挺起胸瞠说:
「没错。不过,太刀洗,这座城市是由传闻建立的。大家都喜欢聊这些传闻。」
蒐集街头巷尾的传闻当作「当地人的声音」是写报导的固定招数。我也打算蒐集一定程度的传闻。虽然说情报来源是十岁左右的小孩子,令人感觉有些不安,可是此刻的我想要尽可能多听每个人的话。
「我知道了。你说吧。」
「当然,首先是王子……」
我连忙拿起记事本和笔。撒卡尔看到便笑了,似乎感觉很愉快。
「准备好了吗?」
「请说。」
撒卡尔把身体靠在椅背,拱起肩膀想要让小小的身躯显得更大,然后开始述说:
「狄潘德拉王子有个情人,据说是大美女。不过我看过照片,不觉得有那么漂亮。基本上,我不太了解怎样才算美女。」
就算装得再成熟,对于这个年纪的小孩来说也是理所当然的。我附和一声,催促他继续说下去。
「狄潘德拉王子想要和那位情人结婚,可是国王和王妃却反对。他们说,占卜师说他们的婚姻会招来不幸。据说还有预言主张,王子如果在三十五岁以前结婚,国王就会死掉。」
「占卜师?国王相信占卜?」
撒卡尔听了我的问话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
「那当然。就是国王才会相信占卜啊!」
「是吗?」
「嗯。」
或许在这个国家属于常识吧。
「撒卡尔,你知道那位占卜师的名字吗?」
「不知道,我想应该没人知道。」
「那么狄潘德拉王储那位情人的名字呢?」
「这我就知道了。因为很有名。她叫杰维亚妮・拉纳。」
我写下名字。因为被反对结婚而行凶……这倒是不无可能,但我还是感到不太对劲。
「王储因为怨恨国王与王后而产生杀害念头,好像说得通,可是昨天被枪杀的不只这两人。」
「没错,就是这点。」
撒卡尔装出很内行的表情说道。
「太奇怪了。狄潘德拉王子随时都可以见到国王和王后。他如果是为了要和杰维亚妮结婚而想干掉他们,大可不必挑选昨天。这一来就只需要杀两个人了,对不对?J
「的确。」
他再度凑上前,压低声音。
「这就是问题所在。太刀洗,我知道很重要的内幕,你想听吗?」
他的眼睛闪烁着光芒。我内心苦笑,但还是说:
「告诉我吧。」
「这个消息不能免费告诉你。不过真的是很精采。」
我放下笔,说:
「谢谢你,撒卡尔。你说的话对我帮助很多。」
撒卡尔明显感到慌张。
「喂喂喂,你真的不想听?」
「我要打听消息的时候,不会付钱给对方。否则就会有人因为想要赚钱而加油添醋。」
虽然这一点也要看场合,但我想没有必要告诉撒卡尔那么详细。
「我才不会做那种事。喂,太刀洗,你会后悔的。」
他继续坚持。即使我不了解儿童心理,面对如此明显的态度我也能猜到,他很想要说出自己知道的事情。
「你绝对会后悔!」
「是吗?如果你一定要说,就说吧。可是我还是不能给你钱……」
撒卡尔懊恼地扭曲着脸,颤抖着拳头,脸孔胀得通红。或许我开的玩笑太重了一些。
「我知道了!我不要钱。可是如果你因为这个消息大赚一笔,就要分红给我。」
「好好好。」
「听好了,其实……」
撒卡尔突然闭上嘴巴,环顾四周。他看到窗户是开的,便关上百叶窗,然后又窥探楼梯下方,接着才回到椅子上。这个态度未免也太夸张了。接着他终于压低声音说:
「这是印度的阴谋。」
「……哦。」
「死掉的国王知道印度对我们国家虎视眈眈,所以想要请中国当靠山。印度对这点感到不爽,所以就派刺客来杀人。」
「这样啊。」
「这一来你就知道,为什么除了国王和王后以外,晚餐宴会上的其他王室成员也都被枪杀了。是为了杀人灭口。全都杀死了,就不知道谁是犯人。」
撒卡尔发现我没有动笔,有短暂的瞬间显露出不满的神情,但立刻若有所悟地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