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没有做笔记,也是满聪明的。这么危险的消息,写下来不知道会被谁看到。」
「不是这样的。」
我思索着该怎么告诉他。
「……印度担心国王夫妻死亡会造成尼泊尔的动荡,所以听说已经召集士兵到国界了。」
我想要告诉他的是,国王的死对于印度没有好处,但撒卡尔却严肃地深锁眉头,点头说:
「看吧。他们想要攻打过来。」
我轻轻叹了一口气。和撒卡尔聊天很愉快。如果是在平常,我或许会想要多聊一会儿。可是今天还有太多其他事情得做了。
「撒卡尔,我想要的不是这样的消息。」
他显出受伤的表情。
「你不相信我?」
「这不是相不相信的问题。」
「我知道了。需要的是证据吧?你觉得没有证据就没用了。」
现在没有必要说服撒卡尔。如果他能接受这个理由,我也没有必要否定他。
「的确,如果有证据又另当别论。不过我现在想要做的是拍照。」
撒卡尔靠在椅背上,鼓起脸颊。
「照片到哪里都可以拍。你想要拍什么?」
撒卡尔的这个问题想必是随口问的,但却意外地问倒了我。我想要拍摄什么、想要写什么?虽然自知无法解释得很好,但还是回答道。
「这个嘛……我想要拍摄这座城市和平常不同的地方。」
撒卡尔是否看穿了我的回答并不充分?有一瞬间他露出完全不像小孩子的冷酷面孔。我感到震惊,盯着他的脸。
不过他立刻恢复恶作剧般的笑容。
「原来是这样,这种事情就早说嘛!」
「……你知道可以到哪里拍?」
「嗯。」
撒卡尔瞥了一眼电视。BBC仍旧在播报王宫前广场的喧嚣。
「根据传言,国王被送到陆军医院。这座城市的葬礼一定会在帕舒帕蒂纳特庙举行。你应该也可以拍到送葬的队伍。」
古都迎接日落时分。
加德满都盆地四周高山环绕,因此看不到远方的天空染上暮色的景象。只见蓝天突然转变为带紫的深蓝色,然后周遭突然都暗下来。
撒卡尔打听到更多的消息。陆军医院位于接近加德满都西边边界的地方。送葬队伍在傍晚从医院出发,首先前往纳拉扬希蒂王宫,接着前往位于巴格马蒂河畔、接近城市东边边界的帕舒帕蒂纳特庙。
一直保持沉默的尼泊尔政府终于在葬礼之前正式发表国王的死讯,宣布国王陛下驾崩了,并且有多名王室成员死亡。发表内容仅止于此。没有发表是皇太子枪杀的,而且皇太子因为企图自杀而重伤。
我不认为BBC的报导错误。尼泊尔政府或许想要尽可能隐藏事件资讯,也可能认为没有必要告知国民,或者两者皆是。
我在东京旅舍的电视看过正式发表之后,在撒卡尔的带路之下,前往纳拉扬希蒂街上的超市屋顶。
随着天色渐暗,街上的人陆续增加。当我注意到时,不只人行道、甚至连面向街道的住家窗户与屋顶也开始涌现人影。他们几乎都穿着白色衣服,表现哀悼之意。
不久之后,送葬队伍从西方缓缓接近。
穿着白衣的人搬运着覆盖金布的国王棺材。丧命的不只是国王。后面跟着好几具棺材。队伍当中,也有看似格格不入的花轿。华丽的轿子据说是王后在婚礼时乘坐的。
我望着漫长的送葬队伍,数着棺材的数量。总共有七具。加上花轿中的王妃,一共有八人死亡。
我今天上午看过王宫的情况。人群虽然涌到正门口,但没有任何动作,只是呆呆站着。现在则不同——左右建筑已经挤满了人。没有墙壁的三层楼建筑不知是建造到一半或拆到一半,里面也挤得水洩不通,看上去相当危险。在身体之间或脸孔上方,可以看到别的脸孔也在张望。他们大概都想要至少瞥见一眼国王的送葬队伍。我对此感到有些意外。国王遇害之后,城里看起来仍旧相当平静,因此我原本以为这位国王并不太受到人民爱戴。但事实并非如此。
尼泊尔是印度教的国家。我曾听说印度教不会哀悼人的死亡。他们相信所有生命都会轮回,死亡不是终结。因此有人说,信奉印度教的人甚至会以笑容送走死者。
现在我知道这是谎言,或者至少有个别差异。眼前的群众显然为了国王的死而哀伤。他们哀悼着接受民主化运动、召开议会、公布新宪法的国王死于非命。
悲叹声越来越强烈,凭吊的花朵洒在国王的棺木上——原来这就是国王之死。
我注意到剃发的男人,以为是僧侣,但人数太多了。我问撒卡尔,他便以稀松平常的态度回答我说「那是为了送行」。他的侧脸显得很平淡,仿佛从置身事外的位置观看着大人的悲伤。
我无法问他是否难过。悲伤是属于个人的。
前来目送送葬队伍的数万人当中,没有出现过一次闪光灯。至少我没有看到。我也调整了数位相机设定。即使可能因为光线太暗而拍不到东西,但至少这是对尼泊尔人民最低限度的尊重。
我走下屋顶,在撒卡尔的引导之下换了好几个地点,拍摄盖在黑棺上的金布、搬运棺材的白衣人、目送送葬队伍的民众表情等等。虽然无法拍下宛若来自地底的悲叹声,但我感觉到自己来到尼泊尔之后首度拍下了一些画面。
送葬队伍接近巴格马蒂河。这里是我昨天和撒卡尔来的地方。国王今天就要在这里火化。虽然时间不同,替死者送行的人数也完全不同,但遗体在河畔火化这一点却是相同的。此时我不得不深刻感受到死亡的平等。
前方的棺材终于要抵达帕舒帕蒂纳特庙。我察觉到人群的声音中出现局部的变化。我环顾四周,看到一辆黑色的车停在距离送葬队伍稍远的地方。有许多人朝着那辆车怒骂。
「那是谁?」
我问撒卡尔,但他似乎也不知道。我接近车子,询问发出怒骂的男人同样的问题。
「那个人是柯伊拉腊。」
他说。
「他是首相。他没能保护国王。」
男人蹲下来,从没有铺装的道路捡起石头,掷向黑色的车子。石头画着抛物线被吸入夜空,从我的位置无法确认有没有命中首相的车子。


第七章 葬礼鸣炮之夜
我感觉到自己的身心同时感到亢奋与疲劳,但仍继续拍摄葬礼的照片。当地时间已经是晚上八点多。虽然撒卡尔表示说不在乎,但我不能继续带着他到处走,所以便请他先回家,自己一个人走动,选择看似会说英文的人采访。后来疲劳开始占上风。当我努力拖着沉重的步伐回到东京旅舍时,已经接近十一点。
乔珍区的大街上虽然还有.一些灯光,但是进入巷子里便一片黑暗,甚至让人感觉到危险。我不时摸着土砖墙壁,凭借着从家家户户装饰精美的窗户透出的微弱光线,加快回程的脚步。夜深之后,路上的人还是很多。这么多人替国王送行,依依不捨地待到深夜。不过到了东京旅舍附近,路上就只剩我一个行人。
远处传来某种声响。类似钟声的「轰……」的声音是哀悼国王之死而鸣放的炮声,每隔几十秒就会朝天空发射,这一次不知道是第几发。我数到一半就搞不清楚了。我听街上的人说,一共会发射五十五发。国葬鸣炮的次数据说和国王的享年一样。
我看到了旅舍。绿色铁门上的灯往下投射出三角锥范围的橘色光芒。即使只是暂时寄宿之处,不过想到自己终于回来了,仍旧感到身心放松下来。
就在这时,旅舍的铁门意外地从内侧打开了。我以为是査梅莉迎接我回来,但走出来的却是舒库玛。他仍旧穿着整洁的白衬衫,不过手臂的部分难免还是多了些皱纹。他和我一样感到惊讶,瞪大眼睛看着我说:
「你工作到这么晚的时间?」
「是的,我去参观了国王的葬礼。你要去哪里?」他有些腼腆地笑着说:
「我想去喝酒。虽然说在这里也能喝……」
「你比较喜欢热闹的地方吗?」
「也不是这样。总之,你马上就会知道了。再见。」
舒库玛说完就晃入夜晚的街上。在国王过世的次日,会有提供酒类的店家吗?我正思索着,他的身影已经消失在街道的黑影中。
我拉开旅舍的铁门。昏暗的前厅里,查梅莉正在柜台后方翻阅帐簿。她看到我,有些歉疚地说:
「太刀洗小姐,还没有回音。」
她指的是我要采访拉杰斯瓦准尉的事情。我藏起内心的失望。
「那也没办法。他既然是王宫的军人,今天想必处于很混乱的状况中。」
「我也这么想。如果有回音,我会通知你。」
「拜托你了。就算我还在休息,也可以叫醒我。」
虽然这么说,不过我要是睡着了,光是敲门或许没办法把我叫醒。
「我知道了。我今晚应该也会很晚睡。」
「如果是因为我拜托的事情……」
查梅莉露出微笑。
「不是。是因为舒库玛先生出去了,要等他回来才能去睡觉。J
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东京旅社并没有那么多员工可以二十四小时顾着柜台。査梅莉大概要等到所有房客都回来,才能上锁休息。
我感到很疲倦。虽然脑袋一角仍想着必须先确认今天拍的照片,但我的意识几乎已经朝向温暖的洗澡水与柔软的床。
然而査梅莉却对走向阶梯的我补了一句。
「对了,今晚停水。」
我转头看到她已经把视线放回帐簿。
加德满都长期苦于水资源不足,不时会进行分区停水,每个区域的停水时间不同。虽然早就听说过了,但没想到好巧不巧却是今晚。我感到全身的疲倦倍增,就连脖子上挂的数位相机都好像紧紧嵌入肩膀。舒库玛之所以会外出喝酒,大概也是因为这个理由。没有水会有许多不便之处。
我打开二〇二号房的门锁,开了灯。就如分区停水,分区停电在这座城市也是家常便饭。这时应该庆幸至少没停电吗?我想要亲眼确认停水的事实,于是走到洗脸台转开水龙头。残留在水管中的水形成细细的水流,不久便停止了。我把单肩背包丢到床上。暂时不能洗澡了,不过停水会延续到什么时候?刚刚应该问查梅莉停水结束的时间才对。
内心有一股冲动想要追随背包新到床上,但我还有事情要做。不知道是因为今天是尼泊尔假日的星期六,或者因为所有店家的主人都去替国王送葬,我在街上没有买到收音机。现在也不能向舒库玛借收音机。这一来,四楼的电视就成了宝贵的情报来源。得至少先去看一下电视新闻。我知道如果坐下来就会失去气力,因此便把相机放在桌上,为了保险起见拿起单肩背包,立刻走出原本应该给我安宁与休憩的二〇二号房。
我注意到走廊有些暗,发现有一颗灯泡熄灭了。锁上房间的门之后,走向阶梯。
当我走到阶梯前方,另一间客房的门打开来,有个男人缓缓走出来。是罗柏。他的下巴长出胡须,脸色苍白。即使如此,他看到我还是露出坚强的笑容。
「嗨,万智。你回来了。」
「嗯。」
「很累了吧?可是竟然停水了。真是伤脑筋。」
「我也有同感。」
在交谈的当中,他不时意有所指地瞥向我。我一开始以为他是在送秋波,但感觉又不太像。
「怎么了?」
我问罗羊他便明显表现出困惑的神情。
「没有,我是听说你有话要跟我说。」
「我?」
或许是因为我的表情显得太惊讶,罗柏连忙辩解。
「大概是搞错了。对不起。」
他打算要关门。由于他的样子似乎很沮丧,因此我想要跟他聊一下,忽然想到一件事。我原本就想要采访各种立场的人。如果能够在报导中加入刚好在加德满都的美国旅客说法,或许也满有意思的。
「我没有话要对你说,不过想要听你说话。」
「我?」
灰色眼睛在凹陷的眼窝中透出喜悦神色。他似乎很想和别人交谈。
「是的,不过在这里会干扰到其他客人。」
「如果你方便到我的房间……」
「我也想看电视。我们到四楼吧。」
他叹了一口气说「我知道了」,然后关上门,锁上之后跟随我上楼。
四楼没有人。査梅莉在一楼,舒库玛则外出去喝酒了。没看到八津田,不过他大概也不是那种会紧盯着新闻的人。我打开电视,把一旁餐桌的椅子拉过来坐下,还没开口,罗柏也坐到我的对面。
「你订到出国的票了吗?」
罗柏苦着脸摇头。
「没有。他们每次都只会说『请稍等』,然后要我重打别的电话,最后才告诉我说营业时间结束。让査梅莉赚了不少电话费。」
「这样啊……」
「反正我明天再找找看吧。」
他似乎想开了,很干脆地这么说。
「对了,你要我说什么?」
我举起手制止他说话。刚刚打开的BBC节目中,播报员以紧张的神情念稿:
『政府今晚宣布狄潘德拉殿下继承王位。新国王的意识还没有恢复,暂时由贾南德拉王子摄政,代理公务……』
我惊讶地打开记事本。贾南德拉是因为这次事件而亡故的毕兰德拉国王的弟弟。也就是说,对于据说开枪狂射的狄潘德拉王储而言,他等于是叔父。
播报员还没有说完,罗柏便狠狠地说:
「太疯狂了。竟然要让屠杀者当国王?」
「他目前意识不明。」
他听到我这么说,表情骤变,用仿佛要喷火般的气势质问我。
「那又怎么样?他有可能会恢复。一条生命得救了!太棒了!可是他起床之后要说什么?我杀死了父亲和母亲,可是因为我是王储,所以要继承王位?开玩笑!又不是中世纪!如果枪杀总统就可以让副总统升级,那么白宫每天都会展开决斗了。」
他转向电视。BBC在报导皇太子继位之后,暂时开始播放音乐。或许是哀悼死者的音乐,弦乐器的音色余音袅袅,非常悲伤。
「今晚尼泊尔人或许也想着同样的问题。让弑君者登上王位太奇怪了,搞不好有什么问题。这下子一定会引来骚动。」
罗柏说完又仰望天花板喊道。
「可恶!我真希望在家里的沙发看这条新闻。虽然变得有趣了……可是太近了!」
他为了追求异国情调而来到东方,却因为杀人事件而无法出国。他的心情或许就像是为了看狮子来到动物园、却被关进狮子笼里的游客吧?
「太近了」这句话充满了真实感。看着罗柏激动的侧脸。他说他想要在美国看这起事件。我此刻进行采访则是为了写出给日本读者看的报导。也就是说,这里存在着新闻的传递者与接受者。我预期的读者是像他这样的人吗?我忽然发觉到,自己当了六年记者,却似乎从来没有真正好好思考过:什么样的人会阅读并欣赏我的报导?
虽然不知道能不能纳入报导中,不过我想要和罗柏多谈一会儿。不,其实我希望和我谈话能够让他稍微放松一些。便拿出记事本出来。
「罗柏,我受到日本杂志《深层月刊》的委托,正在进行采访。可不可以说说你对这起事件的感想?」
他听了眼神立刻出现变化,仿佛同时存在着自豪与反感,又仿佛是感到既喜悦又困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