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人一般对尼泊尔不是很了解。也因此,或许得从这里是君主制国家开始说明。
「我听说犯人是王储,并且已经自杀了。没有错吗?」
「BBC是这样报导的。不过虽然试图自杀,但似乎没有死亡。」
「英国的BBC?尼泊尔也有BBC吗?」
「有的。」
「这样啊,那么应该可以信任。」
度着他沉默一会儿。我姑且告诉他。
「牧野,这电话一分钟值一百五十块日圆。」
他笑着回应。
「我知道。我会替你付款,别忘了拿收据。」
「我会的。」
我听到他叹了一口气。
「到了二十一世纪还发生王子杀死国王的事件,实在是太震撼了。要写得多煽情都可以。不过我们不是那种杂志。虽然有点可惜……首先从国情概要开始,然后以事件经过为主干,并传达当地的声音。当然,如果有新的情报也要弹性因应。这会是一篇很正统的报导文章,你能写吗?」
「我会写。」
「截稿日期的话……赶不上这个月的销售就没意义了。」
他完全没在听我的回应。
月刊几乎不会要求新闻的新鲜度。但即使如此,如果能够赶上当然希望赶上。不重视即时性是一回事,把这个月可以刊登的报导挪到下个月又另当别论。不过这下子就没多少时间了。
「你知道我们家的校稿日吗?」
「是十日吧?」
「可是这个月的十日是星期天,怎么办呢?」
行事历的日期很不凑巧。星期日印刷厂会休息,所以校对时间必须提前。
对于自由工作者的我,通常为了预留一些时间,会告知较早的截稿日期。不过牧野却斩钉截铁地指示。
「没有讨价还价空间,六日截稿。」
「我会用传真寄出去。」
「校正稿是七日,当天回传。那时候你还在尼泊尔吗?」
「我不知道。不过我一定会在可以收传真的地方。」
「好,告诉我那边的电话号码吧。」
我看着记事本,报出电话号码。我一边留意着查梅莉盯着的马表,一边补充:
「这是旅馆的号码,所以不知道谁会接。打电话来请告知要找我接。」「知道了。有什么事情是我们这边可以帮忙的吗?」
「各国政府应该会发表评论。如果日本政府的说法出来了,可以请你记下来吗?」
「知道了。」
这时我想起八津田在天妇罗店说的话。尼泊尔国王过去虽然亲自主政,但十一年前就经历了民主化。我把电话筒换到另一只手,继续说道。
「关于毕兰德拉国王的经历,希望可以尽可能调查之后寄传真给我。这样会帮我很大的忙。传真号码和电话一样。」
「真会使唤人。不过看你那边的情况,大概也没办法做这些事。知道了,交给我吧!」
「拜托了。」
牧野最后说:
「太刀洗,你这个人异常地有决断力。如果感觉不妙,即使夹着尾巴逃跑也不算可耻。等到国境封锁之后,想要逃也来不及了。」
「……谢谢关心。」
「你刚刚说一分钟一百五十日圆吧?那就自己保重了。」
他说完就挂断电话。
我继续把电话筒贴在耳朵,稍微思索了一会儿。我已经得到版面和经费支出的承诺,接下来就只有行动了。不过还真没想到,成为自由工作者后实质上的第一份工作竟然会遇到这种大事件。
我放下电话筒,査梅莉立刻把马表递过来。
「七分三十秒,一共是一千一百二十五卢比。」
电话挂断之后沉思的时间当然也被计算在内。真糟糕。我从单肩背包拿出钱包,把刚刚好的金额放在柜台。
「请给我收据。」
我拿到写了〈收到一千一百二十五卢比 东京旅舍〉的字条。看来他们大概没有专用的收据用纸。
我付帐之后,查梅莉仍旧留在原处。她似乎有话想要对我说,而我也想要和她谈谈,毕竟目前我熟悉的尼泊尔人只有撒卡尔。我想要听听大人的观点。
「没想到发生这么严重的事件。」
我先从很普通的台词切入。査梅莉点点头。
「太可怕了。接下来是游客变多的时期,却发生这种事……我已经接到好几通电话说要取消订房。」
现在有几个人住在这里?」
「四个人。这个季节只有四个客人,根本没办法经营。」
这么说,住宿客除了我之外,只有罗柏、舒库玛和八津田。
对于生意确实会造成很大的影响。尼泊尔是以观光立国。抱头苦恼的应该不只是东京旅舍。
「太刀洗小姐,你是记者吧?可以请你告诉大家加德满都没有危险吗?」
「这一点……我还没看到外面的情况,所以还无法保证。」
「是吗……」
「对了,我有几件事想要请教。」
我没有办法帮上查梅莉的忙。没办法在进行任何采访之前,就向她保证会写「加德满都很平安」。但是我却想要问她话。
不过查梅莉抬起头时仍面带微笑,说:
「什么事?」
「……我想要更深入了解事件,请问你认识可能知道详情的人吗?」
我并没有太期待。不过从事这个工作,有时会深切感受到人与人会在意想不到的地方产生连结。她思索片刻,有些胆怯地回答。
「我先生的熟人被派到王宫工作。」
「王宫?」
我不禁拉高声调。
「是的。他是军人,昨晚应该也在执勤。他可能知道一些内情。」
如果是负责王宫警卫的军人,那会是很完美的情报来源。我不禁激动地说:
「査梅莉,你有办法和那个人取得联络吗?尽可能越快越好。」
「应该可以。他总是很帮忙,应该可以拜托看看。」
我打开记事本,拿起原子笔。
「请问他叫什么名字?」
「他叫拉杰斯瓦。拉杰斯瓦准尉。虽然个性有点古怪……」
我好像听过这个名字。


第六章 漫长的送葬队伍
六年记者生活当中,我不是很清楚自己得到了什么。
不过我确实学会了迅速更衣与用餐的技巧。査梅莉告诉我,拉杰斯瓦准尉的回应最快也要等到晚上。向她道谢之后,回到二〇二号房。我确认背包内装了记事本、笔还有指南针,拿起数位相机,并检查备用电池。
接着我开始研究地图。重新整理昨天散步时大致掌握的地理位置,并牢牢记住。我盯着地图直到觉得没问题了,然后背起单肩背包。看看手表,才花了三分钟。
我没有把握能够看到什么、采访到谁。事件发生地点在王宫,想当然耳是无法采访案发现场的。但我无论如何还是想要前往现场,或者至少尽可能接近现场。
推开东京旅舍的铁门,走到街上。加德满都的六月应该已经进入雨季,但天空仍旧和昨天一样晴朗。天空不是透明的,看起来有些雾濛濛的,不知是因为风卷起了乾燥的尘土,还是因为大气污染。
一边意识着脖子上挂的相机重量,一边观察着街上。
从地图来看,到半路为止应该可以走昨天和撒卡尔走的路。街角到处可以看到几个男人凑在一起,聚精会神地看着报纸。头版印着大幅的国王照片。
路上的小贩很少,街道旁的商店也有很多家没有陈列商品。我穿过新街时,街上人数虽然看上去和昨天没有差很多,但却有些沉静。
我走到尽头往左转,进入坎蒂街。沿着这条路往北走,绕行公园,就到了王宫街。加德满都是一座小城市,走到王宫的距离并不远。
虽然国王才刚刚被杀害,但街上可以看到西装打扮的男人来来往往,计程车也在没有分隔线的道路路肩等候客人,乍看之下似乎没有变化。不过我察觉到远处传来细微的骚动声,仿佛被那声音吸引过去一般地加快了脚步。
眼前排列着没什么装饰的褐色长方体。左右两端是最小的建筑,内侧则是稍大的建筑。长方体从左右两侧呈阶梯状排列,中间耸立着浅桃红色的塔。塔中央开了梯形的大窗户,反射着由南面而来的阳光。
我怀疑是否搞错了,环顾四周,但没有看到其他大型建筑物。一瞬间忍不住脱口而出:
「真的是这里?」
我承认这是摩登风格的建筑……可是并不是美丽的摩登风格建筑。我之所以停下脚步,不是因为陶醉地欣赏王宫。和加德满都充满历史气息的美丽街景相较,应该是最豪华的纳拉扬希蒂王宫却仿佛自外于这座城市的历史,完全没有个性可言。
仔细看,中央耸立的高塔顶端覆盖着装饰屋顶,令我联想到奈良法隆寺的五重塔。屋檐向外延伸、顶点有宝珠的样式,仿佛只有那里是特地加上去的尼泊尔风格。
王宫正面是南北向的王宫街和东西向的纳拉扬希蒂街交叉成T字路口。更正确地说,我走过来的王宫街一直通往宫殿,可是中间被门阻隔。这道门理应是正门,但也同样是毫无风情的白色铁栅栏。
正门前方聚集了许多人,站立在铁栅栏前方,没有任何的动作。
我举起相机。我把王宫浅桃红色的塔纳入画面中,拍了三、四张照片。但因为众人都朝着王宫的方向,从人群边缘只能拍到后脑勺。我停止按快门,暂时放下相机。现场至少有数百名没有组织的民众聚集。不过在这样的情况下,王宫前方却意外地安静。虽然议论纷纷的声音如浓雾笼罩,但却没有愤怒、悲哀等明确的方向性,感觉只是各自的低语声在回荡。
视线范围内的所有人似乎有一个共通点,那就是困惑。他们得知令人不敢相信的新闻后冲到王宫,但却不知道该做什么,形成茫然失落的人群。
附近有个穿着整洁衬衫的年轻男子。我拿出笔记本,试图用英语和他谈话。
「你好。」
「啊,你是在跟我说话吗?」
「我是日本杂志《深层月刊》的记者。我名叫太刀洗。可以请教你一些问题吗?」
男人瞪大眼睛。
「你是日本的记者?这么说,你已经知道了?」
「知道什么?」
「我们的国王过世了。这是天大的悲剧。」
「我能够理解。」
我向他深深点头。
「真不敢相信是王储开的枪。我无法想像他会杀死替他进行Bhai Tika的妹妹。」
「Bhai……Tika?」
「啊,是这样的。」
男人用指尖点了自己的额头。
「用红色和黄色的粉捺印,称作tika。Bhai Tika是在提哈节的祭典最后一天,由女性替自己的兄弟点上tika的仪式。对尼泊尔人来说是非常重要的仪式。不可能杀死Bhai Tika的对象。」
我记下他说的话。
「这么说,牺牲者当中也包含王储的妹妹吗?」
「听说是这样……可是政府却仍然保持沉默!」
他加上手势,热切地说:
「请你传达给日本人,我们非常伤心。」
「我知道了。谢谢你。很幸运能够听到你的说法。」
「别客气。」
接着我改变地点,又采访了几个人。他们都异口同声地表达悲伤,并批判政府的沉默。有几个人也提到Bhai Tika的事情,不过并不确知死者当中是否包含王储的妹妹。不过我能够感受到,在哀悼国王驾崩的同时,人群中弥漫着不敢相信、也不能接受王储是犯人的气氛。
当同样的内容出现两三次之后,我停止访问,开始寻找拍摄地点。我沿着王宫街稍微往南走,找到一家二楼有露台座位的咖啡厅。进入客人不多的店内,请店员带我到二楼。接着我再度拿起相机,以望远镜拍摄群众。
铁栅栏前方排列着穿着迷彩服的士兵。他们拿着步枪,与蜂拥而来的群众对峙。
我告诉自己:
「别担心,没有发生问题。」
透过相机看,士兵与群众的距离大约有一、两公尺,没有人试图更进一步。没有暴动的迹象——虽然我脑中理解这一点,但看到排列整齐的步枪,仍旧感到冰冷的汗水滑落颈部。我屏住呼吸,拍摄人群。就这样持续拍摄着喧嚷的加德满都市民、冷静的士兵、堆积着行李奔驰而过的卡车、仿佛无人的王宫、只有屋顶是尼泊尔风格的纳拉扬希蒂王宫全貌。
算起来总共在王宫街待了一小时半左右,进行采访和摄影。
接着我决定回到东京旅舍。眼下必须取得最新情报,而最好的方式就是在旅舍看BBC的报导。记者依赖电视新闻感觉有些窝囊,但即使是在日本,最新消息通常也是从通讯社发布的新闻及电视得到,因此没有太大的差别。
这时深切感受到收音机的必要性。如果有收音机,我就可以一边接收情报一边持续进行采访。不巧的是今天是尼泊尔的假日,几乎所有的店都没有营业,不过我还是想要找地方弄到一台收音机。在回程途中,只能在勉强有开的杂货店买到刊登毕兰德拉国王照片的英文报纸。
我拉开绿色铁门进入旅舍。一楼有三个人。罗柏朝着电话用英文激动地说话,査梅莉则盯着马表。舒库玛看到我回来,以严肃的表情询问:
「街上的情况怎么样?」
「比我想像的安稳。新街附近甚至还比昨天安静。王宫前聚集了很多人,不过并没有危险的气氛。只是负责警备的士兵都拿着步枪。」
「哦,这一点在尼泊尔并不稀奇。他们应该不是士兵,而是警察。」
舒库玛摸摸下巴,若有所思地点头。
「市区内状况平静是好事。希望能够一直像这样保持稳定。」
从他的口吻,我听出他在担心特定的事情。
「有什么问题吗?」
舒库玛似乎不打算隐瞒,甚至正等着我问这个问题。他回答:
「我听朋友说,国界可能被封锁了。」
「国界?是指和印度之间的国界吗?」
舒库玛点点头,说:
「印度政府似乎在担心尼泊尔的游击队会蠢蠢欲动。虽然说假使真的发生那种事,我也不觉得游击队会侵犯印度国界……」
「也就是说,气氛变得很紧张。」
「也许吧。」
这个国家存在着反政府武装游击队。
他们号称毛泽东主义者,在尼泊尔政府无法有效统治的农村地带与山区扩张势力。我甚至听说在某些区域,他们赶走警察与政府官员,开始实行自治。不过我也不知道这样的自治是否得到居民接受并具有实际效力,或者只是游击队夸大宣传成果。
「国界全面封锁了吗?」
舒库玛听我这么问,显出为难的表情说:
「不知道。我只知道印度北方邦已经开始召集士兵。他们可能在封锁国界,也可能只是稍微强化警备。」
「BBC怎么说?」
「关于这件事没有任何报导。我正准备要询问在印度的朋友。」
舒库玛说完,望向依旧朝着电话筒怒骂的罗柏。
罗柏虽然说得很快,不过我还不至于听不懂。我立刻明白他想做什么。
「三天后?该死!我怎么可能等那么久!听好,这种时候,即使是搭飞机也没关系。怎么可能所有班次都客满了?给我査清楚!」
罗柏想要出国。现在虽然保持还算平静的状态,但今后没有人敢断言会有什么样的变化,因此采取这样的行动也是很正常的。
不久之后罗柏听了电话另一头的人说话,然后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