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走下三、四级阶梯,看到大厅一角有个男人耸着肩膀,好像很无可奈何。果然只有一个人。我原本以为有可能是说话对象的声音太小,无法传到二楼,但并非如此。男人是朝着电话在怒吼。
我看到了他的脸。
晒成褐色的脸孔有南亚人的特色,五官很深。虽然因为愤怒而嘴脣扭曲、皱眉头,但仍看得出他长得相当英俊。他穿着白衬衫和黑色长裤,髯发修剪得短而整齐。瘦削的脸上没有留胡子。他给人很干净的印象,在东京旅舍这间僻巷里的廉价旅馆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电话似乎是旅舍的设备。我并没有注意到有这支电话。我的房间里应该也有电话,不过这个人既然需要使用大厅的电话,那么房间里的电话或许无法拨打外线吧?
当我思索着这些琐事时,男人不知为何发觉到我,突然转头。我们的视线正面交接。褐色肌肤的男人想必也察觉到我在观察他。
他朝着电话说了一句话,然后笑脸面对我。这个爽朗的笑容完全驱走了先前愤怒的表情,几乎令人感到神奇。
「嗨,真抱歉。」
他以英语对我说。
「你想要使用电话吗?我正在谈生意,可能还需要一点时间。」
「不用了。」
「如果我知道会讲这么久,即使电话费很高也应该用手机的。如果你赶时间,在前往因陀罗广场的路上有电话店,可以用那里的电话。」
「谢谢你告诉我。请别在意。」
他对我笑了一下,然后继续在电话里对谈。他又开始以严厉的语气朝着电话筒说话,但语气比先前稍微和缓了一点。
电话的确很重要。住宿在陌生的旅馆时,除了要确认逃生门所在,也要确保通讯手段。旅舍的电话似乎也能拨打国际电话,不过为了慎重起见,也必须准备其他方法。
既然决定目标,就没有必要再回房间。我从背对着我的男人后方溜出去。
因陀罗广场是这座城市特别著名的地区。旅舍房间的简略地图和放在单肩背包里的地图上,都以特别醒目的粗体字标出这个地名。即使稍微迷路也不用担心找不到那里。
六月的加德满都正逢雨季,不过今天却是晴朗的好天气。随着太阳升高,空气也变得干燥,巷子里也已经开始扬起尘土。看着近处还察觉不出来,但是望向巷口,就会看到淡黄色的烟雾。说好听点是感受得到泥土的气息,可是这种沙尘弥漫的空气很危险。如果每天持续这种状态,任谁都会出现喉咙问题。我感觉粗粒的沙子好像进入了口中,很想要漱口。
在地图上,从东京旅舍所在的乔珍区到因陀罗广场只有一公里不到的距离。话说加德满都虽然有将近七十万人口,但几乎完全落在半径五公里圈内,城市面积很小。我边走边寻找电话店,但事实上我并不知道电话店是什么样子。应该和公共电话不一样吧?
巷弄两旁的房子逐渐夹杂着商店。我还没有注意到以何处为界线,周围已经是市集了。建筑一楼敞开,贩售地毯、衣服、帽子、水桶、洗洁剂、盆子、茶、香料……等等,每一种商品都多到几乎满溢出来。路上的女人大多穿民族服饰,男人则大多穿Polo衫和牛仔裤。买卖双方的喊声不断交错,不知从何处还传来敲钟声。
在喧嚣当中,我看到路上放着写了「STD」的招牌。其他家店的店面都堆满了商品,只有这块招牌周围没有任何商品。我从狭窄的门口窥探店内,看到一名晒得黝黑的年轻男子打了个大呵欠,旁边则摆了两台白色电话。这里就是电话店吗?
「你好。」
我用英语打招呼。男子继续打完呵欠,然后摆出面对客人的笑脸。
「你好,要打电话吗?」
「是的,这里是电话店吗?」
「没错,我们是这一带最便宜的店。」
电话是按键式的,附有英文说明,电话上看不到投币口。看起来就像一般民宅用的电话。
店员似乎察觉到我不知道该如何使用,笑容可掬地对我说明:
「请告诉我你想要打的电话号码,我来帮你操作。」
「我知道电话的使用方式,只是不知道费用要如何支付。」
他听了便把手放入口袋,然后得意地向我递出马表。
「五分钟五卢比。」
日币对尼泊尔币的汇率大约是一比一,五分钟五日圆实在是太便宜了。
「这是打到尼泊尔国内的价钱吧?」
「没错。你想要打到国外吗?」
「是的。」
店员依旧维持笑容,继续说:
「本店只有经营国内电话和网路,可以打国际电话的店在招牌上会写ISTD。」
「网路?」
加德满都有普及的网路也不稀奇,但我没想到可以在街角借用网路。店员挺起胸膛说:
「没错。我们的网路很稳定,不会输给新街的店。你要使用吗?」
「不……我只是有些惊讶。」
店员脸上仍旧堆满笑容。
「那也难怪,旅客几乎都这么说。话说回来,你要不要顺便打一通电话呢?」
这大概是尼泊尔式的玩笑话吧?我笑着拒绝了。
我走出店,伫立在人群中。
不论如何,我已经来到了加德满都。我一边享受街上的风情,一边缓缓回到东京旅舍。
撒卡尔靠在红砖墙等我。
当他看到我,便缓缓将背部抬离墙壁。
今天早上他来卖菊石化石的时候,看起来就像天真的小孩。第二次见面的时候,他则显露出商人的表情。
第三次见面,撒卡尔端正的脸上则带类似从容的大胆无畏态度,眼神透露出明显不同的光芒。我并不觉得他是变了一个人。今天早上的他大概只是为了讨好旅客,扮演贫穷而天真无邪的当地孩子。现在他似乎不觉得有必要演戏。
我发现撒卡尔的右手藏在背后。他究竟几岁呢?从身高来看,应该是十岁左右,可是也可能稍微年长一些。至少我并不觉得他现在的眼神是稚气或无邪的。
「推荐给太刀洗的东西。」
他说完把右手伸向前方。
他拿的是插入刀鞘中的刀子。
这把刀的刀刃像军刀般有些弯曲。刀刃长十二、三公分,包含刀柄的长度也不到三十公分。由于刀刃颇宽,看起来也有点像柴刀。
「这是库克力弯刀吧?」
这是主要居住在尼泊尔境内的廓尔喀人使用的短刀。
「没错。」
撒卡尔改用左手拿库克力弯刀,从刀鞘抽出刀子,展露出金属光芒。刀子前端很尖锐,黑得发亮的刀柄和刀鞘上有金工镶嵌般精致的图案,不过没有实际摸到无从判断材质。或许是塑胶玩具也不一定。
我伸出手,撒卡尔却不客气地把刀子收回刀鞘,不打算递给我,并说:
「四百卢比。」
「你真有自信。」
「因为这是推荐商品。」
他不只是表情,连英文的发音都变了。他原本可以说得更流利,先前却故意装做不太会说的样子。那大概也是他兜售特产的策略之一吧?
「你为什么要推荐这个给我?」
撒卡尔抬起嘴角露出笑容,说:
「你叫太刀洗。太刀在日本是指『刀子』吧?所以我推荐你买刀。我有自信选到好货。有些店的做工很差劲。」
撒卡尔明确地指出库克力弯刀和我之间唯一的关联。我内心有一半感到惊讶,不过也有一半觉得果不其然。
「而且在这个国家,库克力弯刀可以当护身符,驱走恶魔。」
「真的?」
「假的。别被骗了。不过做为旅途回忆还不错吧?我是为了你去找的。三百八十卢比。」我叹了一口气。他说得的确有理。
「好吧,我输了。」
我从单肩背包拿出钱包。
讨价还价的游戏对我不利。我已经打算要买这把库克力弯刀,而撒卡尔也知道这一点。尽管推测库克力弯刀的价格顶多只有两百卢比左右,不过我最后还是以三百五十卢比报答撒卡尔的努力。
「多谢。」
撒卡尔说完这句话就走了。我目送他一阵子,然后回到旅舍。白色衬衫的男子似乎已经打完电话,大厅里没有人。我看看手中的库克力弯刀,原先怀疑刀鞘的材质是塑胶,不过却是某种动物的角。金色的镶嵌装饰也不只是涂上顔色,而是确实雕刻了图案。
我到了二〇二号房,把手放在门上,忽然想到一件事而停住了。接着往楼梯上走。旅舍悄然无声。虽然应该有人会来清扫房间,但时间似乎还有些早。或者也可能是因为耳朵习惯了外面的喧闹,因此无法听见细微的声音。
我没有停留在三楼,继续爬上四楼。漆成天空色的餐厅和今天早上呈现同样的构图。
穿着袈裟、僧侣打扮的男人拿着马克杯。他瞥了站在餐厅入口的我一眼,又默默无言地把视线放回马克杯。这点也和今天早上相同。
我用日语开口说道:
「你好。」
男人缓缓地抬起头。粗眉毛下方清澈的黑眼珠凝视着我。
他的表情转眼间变得柔和。
「嗯,你好。J
他的语调带着些许关西腔。
告诉撒卡尔「太刀」语意的,一定是他。
第三章 镜头盖
当他默默地坐着时,感觉很难亲近,但是一旦开口,立刻就转变为和蔼可亲的大叔。这样的转变幅度堪称惊人。他柔和地微笑,坐在椅子上转向我。
「你叫太刀洗吧?」
「是的。是你教外面那个男孩日文吧?」
「没错。」
他缓缓地点头。
「我姓八津田。就如你所猜测的,我是日本人。请多多指教。」
他深深低头。我也回礼。
「我姓太刀洗。不知道为什么,你好像先知道了我的姓名。」
「嗯,你知道那孩子的名字吗?」
「他说他叫做撒卡尔。」
「哦。」
他瞪大眼睛,露出愉快的笑容。
「他是个防备心很强的孩子,没想到竟然告诉你名字。」
「大概是因为我先报上名字吧?」
「如果只是这样,以那孩子的个性也可能使用假名。他一定很中意你。」
八津田的声音带有温暖的感情。他像是聊自己的儿子般谈起撒卡尔的事情。我不知道两人的关系,不过至少得知八津田长期住宿在这间旅舍。
八津田背靠着生锈的折叠椅椅背,手掌放在大腿上。他的手指很粗,感觉硬邦邦的。从他的面孔很难猜测年龄,不过手上却显示岁月的痕迹。
「他找我商量,说遇到一个提出麻烦要求的日本人,明明今天才见面,却要他提供推荐给自己的商品。」
「我提出了无理的要求。因为他一再反复说日本人都喜欢,所以我忍不住就刁难他。」
「如果被人执拗地归为一类,难免会生气。撒卡尔也学到了一课。对了,那孩子替你找来什么?」
我把手中的库克力弯刀递给八津田。他拿在手上,眯起眼睛。
「原来如此,不愧是个聪明的孩子。」
「我还以为是你建议他找库克力刀的。」
他用粗糙的手抚摸金色装饰的刀鞘,翻转到另外一面欣赏刀柄装饰,然后说:
「不,我并没有建议他。我只告诉他,『太刀洗』是洗涤刀子的意思。『太刀』是刀子,『洗』是洗涤的意思。选择库克力弯刀是他的功劳。而且装饰还满精美的。」
「是的。」
「这应该不是专为观光客制造的礼品,你可以好好珍惜它。」
我点点头,接过他还给我的库克力弯刀。八津田看着我的手边又说:
「很高兴你跟撒卡尔买了东西。那孩子不论连续多少天没赚到钱,都不会向我兜售东西。」
「什么意思?」
「这个嘛……」
他摸摸剃光的头,苦笑着说:
「我好歹也算个佛僧。虽然不能说是祸因……不过撒卡尔不仅不卖我东西,反而还想要布施给我。」
尼泊尔是印度教国家,但也是释迦牟尼诞生之地。在这个国家,佛教与印度教被混淆,并且被大量吸收,却还是受到民众尊敬。
八津田继续说:
「当然,我是不可能接受的。」
「你不接受?」
他听到我反问,嘴角依旧带着笑容,缓缓摇晃身体坐正姿势。他的声音有些沙哑,让人联想到岁月的累积。
「其实我应该要接受的。我不应该选择施主。既不能从富人索取太多,也不能因为对方是穷人而拒绝。但我是个破戒僧,如果觉得不想接受就不会接受。撒卡尔也不会强迫我接受。」
我看着八津田稍微有些改观。对于在加德满都的廉价旅馆自称破戒僧的他,开始产生了些许兴趣。
「恕我冒昧,请问你是佛教僧侣吗?」
「基本上可以这么说。」
「你为什么会来到这座城市呢?」
他没有回答,只是缓缓卷起袖子。他的手腕戴着表面很大的手表。我也自然地看了自己的手表,时间大约是十二点半。我虽然还没适应时差,不过现在已经是吃午餐的时刻了。八津田虽然看似不拘泥于物质而脱离俗世,但个性似乎没有那么单纯。
「现在刚好是午餐时间,不如一起用餐吧?」
他听我这么说,便露出僧侣的温和笑容,在胸前合起一双大手。
「太感谢了。我非常乐意与你一起用餐……别担心,我来这座城市很久了,可以介绍你不错的店。」
八津田并没有吹牛。看他熟门熟路地穿过巷子。我只是盯着八津田的黄色袈裟跟在后面走。
当我们穿过东京旅舍所在的静谧而老旧的巷子,便来到汽车往来的宽敞道路。他告诉我:
「这条路叫做达摩街。」
我二时无法相信,不过他应该不会唬我吧?走了十分钟左右,就来到我刚才和罗柏经过的因陀罗广场。
「原来可以通到这里?我今天早上是从别的路过来的。」
我环顾广场,喃喃地说。下午的因陀罗广场呈现和早上不同的热闹景象。八津田诧异地歪着头问:
「从别条路?那是绕远路吧?从这条路走马上就到了。」
我们穿过因陀罗广场,眼角瞥着两旁的蜡烛店与服饰店,继续向前走。我以好奇的眼神看着贴金箔的神祠堵住道路的景象,或是从四层楼民宅往外延伸的屋檐。走了十分钟左右,我发现道路的气氛改变了。
自从来到加德满都之后,在街上看到的颜色只有木材的褐色与砖块的红色。广场上虽然有色彩缤纷、赏心悦目的地毯、布料、蔬果、毛衣和T恤,但建筑本身并不会大幅脱离红褐色。然而八津田带我踏入的场所,色彩却有如洪水一般袭来。
白色的墙壁、黄色的看板、红色的文字。「HOTEL」、「BAR」、「CAFE」、「BOOK」……以旅客为对象的商店集中在一起,仿佛被一双巨大的手蒐集过来。纪念品店的店头陈列着绒布包包、金色独铭杵、小小的转经筒等。大音量播放的歌声伴随摇滚节奏一再反复「GO WEST」,背着束口背包的路人戴着墨镜和宽缘帽防御紫外线。手拿佛像与项链的人接近旅行者,滔滔不绝地推销商品。也有人在路边摊开草席,贩售瓜类与白萝卜。看似尼泊尔人、皮肤晒成褐色的路人也穿着绿色T恤、浅蓝色牛仔裤走在街上。这里和弥漫着浓厚印度教气氛的因陀罗广场又有不同风格,不过仍旧带有别处所没有的异国情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