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将来也想到日本。我听说日本是很安全的国家。」
「嗯,欢迎。」
「如果日本有什么一定要去的地方,请你告诉我。我可以当作参考目标。」
「这个嘛,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不过我第一个就想到京都塔。」
「我知道京都,原来那里有座塔。」
「嗯。」
「真期待。」
我们边走边聊天,出了东京旅舍所在的后巷。走在稍微宽敞些的路上,不久就来到广场。这座城市有几处交叉口成为广场,称作「chok」或「chowk」。这里似乎也是这样的chowk之一。
我看看手表。我的手表已经调整为尼泊尔时间,此刻显示早上八点半。不过广场中已经涌入人潮。角落高耸着一座大约七、八公尺高的三重塔,乍看之下很像奈良的三重塔。另一个角落则有一座很大的神祠,令人联想到佛堂。卖布的商人随处陈列商,几乎把这些建筑完全覆盖。另外也有卖壶、卖花的商人。另外也有在墙上挂着成串锅子、平底锅的店家。
商品堆积的方式和弥漫的热气吞没了我的气势。罗柏似乎发觉到了,露出得意的笑容说:
「很厉害吧?」
「嗯。」
「这才刚刚开始而已。不过要买东西待会再说。先依照约定吃早餐吧。」
我们穿过广场,进入另一条巷子。巷子入口附近任意堆放着木箱,每一个木箱都装满了可乐瓶。
这里就是罗柏要来的店。
店的屋檐下有个小小的摊子,上面摆了瓦斯炉和锅子,有个年轻女人在炸甜甜圈。仔细看,这个甜甜圈比一般的稍细,而且没有确实连成环状,大概原本就是这样的食物吧?罗柏注意到我的视线,告诉我:
「这个叫做selroti。」
高温油炸的气味混合着肉桂香气飘来。
就在我观望的同时,行人络绎不绝地来买甜甜圈。店内似乎也提供食物,但看起来颇为阴暗,六张餐桌当中只有两张有客人,和摊子的盛况比起来显得很安静。我以为要站在店门口吃,可是罗柏却毫不犹豫地进入店内。他拉了中间餐桌的椅子,坐在椅子边缘,把身体靠在椅背上翘起二郎腿。
他朝着留了大胡子的男人举手,用英语说:
「给我们和旁边那桌一样的料理。」
看似店员的男子立刻点头。这个国家的英语通行率很高。
我窥探隔壁桌的人在吃什么。没有装饰的金属盘中盛着很像印度烤饼的扁平面包,另一个小器皿中盛了几乎满出来的炖蔬菜。我看出其中有豆子,但隔着这段距离看不出另外还有什么料。
男人把面包撕成一口大小,浸在炖蔬菜中,然后放入嘴里。我原本以为这是正确的吃法,但另一个男人却把面包和炖蔬菜分开来吃,所以看来怎么吃都可以。两人都以熟练的方式用手在吃。我虽然没有看得入迷,但还是不经意地继续窥视。这时罗柏问我:「万智,你怎么会来到这个国家?」
他快活地笑着。
「来观光吗?我来猜猜看:你应该跟我一样。你是日本的大学生,想要追求不同的经验,来到山间的这个国度。对不对?」
不知是否被他的笑脸和谈话诱发,我也不禁露出微笑。这时罗柏突然凑向前说:「喔,你笑了。我正开始以为你不会笑・」
「高兴时我就会笑,而且为了慎重起见,我必须告诉你,我并不是老是在发脾气。我只是表情比较僵硬,希望你不要因此感到不愉快。」
「我才不会感到不愉快,我觉得你的表情很有东方味。话说回来,到底是什么事情这么好玩,连你都笑出来了?」
看到他如此天真的样子,我难得产生恶作剧的念头,想要跟他说「没什么」;不过这大概仍旧属于虚荣心吧?
「你说我是学生这回事。」
「你不是学生?」
「我不是学生,也不是学生的年龄。关于年龄,你大概有很大的误解。我已经二十八岁了。」
「二十八岁?」
「没错。」
罗柏毫不保留地盯着我,他似乎不知道该笑还是该吃惊。在他犹疑不定的表情倾向任何一方之前,店员端着两人份的盘子过来了。他依照指定,端来和隔壁桌一样的面包与炖蔬菜组合。料理放在面前,香辛料的气味便扑鼻而来。
罗柏垂下肩膀说:
「既然早餐端来了,关于你是不是在开玩笑,我先保留结论吧。」
「请便。」
接罗柏举手向店员示意。
「我要汤匙。」
两支汤匙刻送来。当我面对食物,便重新想起自己肚子很饿。我合掌说「开动了」,罗柏便露出笑容。他大概觉得这是很有东方味的举动吧?
炖蔬菜是暗沉混浊的绿色,看起来并不美观。不过我舀了一汤匙放入嘴里,不知为何就觉得这个味道很熟悉。豆子是小扁豆,另外也加入少许红萝卜。最多的是一种白色蔬菜。我虽然觉得自己知道这种蔬菜,但却想不起来。我在日本应该吃过这种蔬菜才对。
调味只有咸味,而香辛料的风味则扮演汤头的角色。味道虽然朴素,但却令人喜爱,只不过有点太咸,因此我忍不住用日语喃喃自语:
「应该很下饭。」
「嗯?」
罗柏抬起头。
「万智,你刚刚说什么?」
「我说的是日语,『很好吃』的意思。」
「哦。你可以再说一次吗?」
我依照他的要求,重复了几次。罗柏生硬地模仿这句话,最后终于勉强进步到听得出是:
「应该很下饭。」
于是我称赞他「就是这样」,他便像小孩子一样开心地笑了。
扁平的面包表面虽然有奶油之类的光泽,但味道却非常平淡,只能说是小麦的味道。虽然不觉得美味,但也因此不会吃腻,就算每天吃应该也没问题。我将其中一半没沾东西直接吃,另一半则和炖蔬菜一起吃。
罗柏停住正在舀炖蔬菜的汤匙,说:
「我虽然大致上满喜欢这个国家,但是有几点却无法喜欢。」
我抬起视线,催促他继续说下去。
「譬如说这道汤,还有面包。」
「哪里不讨你喜欢?」
「味道不讨厌,只是觉得有些不满。我不知道为什么都是这样。万智,你没注意到吗?」我没有说话。罗柏似乎挺起了胸瞠,把面包举到眼睛的高度。
「这两者都凉掉了。既不冷,也不热。面包就算了,但是汤有什么理由是温的?」
「我还以为美国人对食物都不讲究。」
「我很想说这是偏见,不过这种人的确很多。可是我不一样。我喜欢热的食物是热的、冷的食物是冷的。万智,我跟你说,不只是这家店如此。我从两天前就在这个国家,但好像都没有吃到热的食物或冷的食物。」
我边听边用汤匙舀起炖蔬菜,把白色的蔬菜放入嘴里。这时我终于想起来了。这个蔬菜是白萝卜,或者至少是口感和味道非常接近白萝卜的某种蔬菜。我压根没想到在尼泊尔会吃到白萝卜的炖煮料理。
「一般旅客大概不会注意到食物的温度。可是我不论任何细节都不想要错过。」
罗柏边说边露出得意的笑容。
我悄悄指着隔壁的餐桌,他们吃着跟我们同样的早餐。罗柏望向我指的方向,但似乎没有想到什么,只显得很诧异。
「我们虽然在用汤匙,可是他们却用手在吃。在这个国家,应该是很正常的吃法吧?」
「嗯,我当然知道。总有一天我也想要尝试看看,可是现在还办不到。」
罗柏歪着头,似乎想问我那又如何。
我踌躇了片刻,然后用手抓起只剩下一点的炖蔬菜咬下去。当我想到这蔬菜很像白萝卜,就觉得它一定是白萝卜。
「如果端出热汤,顾客的手就会烫伤。你说你吃到任何食物都是温的,大概就是因为这个理由吧?」
罗柏的表情变得僵硬。
在旅途淡薄的人际关系中,对于他小小的发现,或许我应该随口敷衍一句「的确」就算了。不过他带我来到这家店,我才能吃到早餐,因此我原本是为了要报答他,才对他的见解提出别的看法。
但是他或许不这么想。
付帐的时候发生了小小的争执。
早餐的价格非常便宜,但是店员却不接受我和罗柏分开算帐。与其说是不接受,应该说店员似乎无法理解有何必要这么做。姑且不论店门口的摊子,食堂内仍旧没什么顾客,所以不是因为太忙。大概单纯只是因为在这个国家,分开算帐并不是常见的做法。虽然知道不是什么大不了的钱,但对方是学生,我就觉得应该由我来付早餐钱。另一方面,可怜的罗柏似乎非常在意出门时忘记带钱包被取笑,坚持要由他来付钱。因为这不是什么值得争执太久的事情,我就先让罗柏付帐,等到走出店门后再给他硬币。他也没有拒绝。太阳升得更高,广场也变得更热闹。素烧陶壶和色彩鲜艳的布匹堆积成山。广场上到处都是留胡须的男人和穿纱丽服的女人,几乎到摩肩擦踵的地步,不知只是来看看或真的是来买东西。脚踏车牵引的双轮车仿佛拨开人潮般往这里过来。在此起彼落的叫卖声中,从某处传来弦乐器寂寥的音色。
虽然只走过一次,不过因为我已经刻意记下路径,因此并不担心迷路。我朝着东京旅舍所在的乔珍区后巷走,这时罗柏对我说:
「我想在这里稍微逛一下。」
他似乎仍对店内的交涉过程感到羞耻,因此我原本想对他说些话,不过最后只是点点头便目送他离开。我也有点想逛逛这些摊位,可是本来不打算在外面待太久,因此装扮稍嫌太轻便。为了遮蔽阳光与尘土,我想要穿长袖。更重要的是,我连行李都还没有打开整理,所以还是决定先回去。
从广场看得到的每一条路都还算热闹,但是越接近东京旅舍,路上的人影就越稀少。戴着黑帽子的男人、跪在神祠前方祈祷的老太太——就连这些人都几乎看不到了。我发觉仍旧听得到弦乐器的旋律,仿佛是广场上的乐手跟我。不过竖耳倾听就会辨明声音是从建筑内传来。
我看到了旅舍。双门板的大门前方有一个男孩子,靠墙壁在吃东西。
我走近他,看到他在吃的是油炸面包。这是今天早上向我兜售菊石化石的小孩。他或许是在等我回来,一看到我就把吃剩的面包塞到口袋里,悠然地走过来。他和刚才一样用日语对我说:
「你好,日本人。吃过饭了吗?」
「嗯。」
「好吃吗?」
他所知道的日文似乎都是固定句子的组合,不过听到男孩问我这个问题,我感到颇为意外。我点点头,缓缓地回答。
「很好吃。」
「那就好。」
他笑了笑,露出口中小小的牙齿。让我感到有些意外的是,他的牙齿洁白而整齐。男孩从没有塞入油炸面包的另一个口袋再度掏出刚刚的菊石化石。「我改变心意了。一百五十卢比。我没有赚钱,可是你会喜欢。日本人都喜欢。尼泊尔在山上,可是有贝壳化石,很不可思议。在日本很受欢迎。」他的说服方式增加了变化,很难让人硬下心肠。而且刚刚我说要去吃饭时他立刻停止推销,这样的爽快态度也让我抱持好感。我向前弯腰,对他说:「你刚刚也在这里。这里是你的地盘吗?」我用日语问他,但他却歪着头。我想用英语再问一次,但这回轮到我想不出相当于「地盘」这个词的单字。最后只能用暧昧不明的方式问。
「这里是你的地方吗?」
男孩也切换为英文。不过就如我的疑问偏离了最初的意图,他的回答也有些不对题。「我?嗯,我是在加德满都出生的。」
「是吗?」
他说的「加德满都」听起来像「加德满路」。
「菊石化石。一百五十卢比。」
我摇摇头说:
「我不要菊石化石。」
「没关系。日本人都很喜欢。很有名。」
不知道他是跟谁学的,一直重复着「日本人都喜欢」的说法。我感到有些火大,但更感到悲哀,不禁脱口而出。
「我不要那个化石,你没有其他东西可以推荐给我吗?」
「推荐……」
他似乎听得懂我说的话,也不像是要当耳边风的态度。他仍旧想要递出菊石化石,但又突然缩回去。
「我不知道推荐什么。我不认识你。」
「哦,说得也是。」
这就像是对初次见面的酒保要求调一杯适合自己的酒,感觉太厚脸皮了。既然不打算买东西,继续浪费他的时间对他也过意不去。我心里这么想,正打算转身离开,男孩又开口了。
「你叫什么名字?」
「名字?」
「我去找推荐给你的东西。」
这孩子大概是以这一带为地盘,或者他家就住在附近,今后大概会常常见到面。如果他只是用固定宣传词来推销化石,我并不打算买;不过如果他要替我找推荐商品,会让我有些期待。
我把手放在自己胸前,说:
「太刀洗。」
他歪头重复说道。
「太……?」
「太刀洗。」
「太刀洗。」
「没错。」
男孩又露出小小的牙齿笑了。
「太刀洗。我知道了。」
接他也把手放在自己胸前说:
「撒卡尔。」
「这是你的名字?」
「对。撒卡尔,要去找推荐给太刀洗的东西。」
撒卡尔说完就飞奔出去。我目送他的背影,将因为落枕而仍旧酸痛的脖子转了一圈,然后拉开东京旅舍的门。
这时我突然想到一件事。
撒卡尔怎么会知道我是日本人?
我回到房间锁上门,打开波士顿包。
虽然没有特别做准备就匆匆来到这座城市,不过深褐色的包包里仍旧有效率地塞了行李。这几年来,我对于打包行李已经掌握不少诀窍。
换洗衣服并不多。除了现在身上穿的之外,我只带了衬衫、裤子和针织开襟衫。必要的东西可以在街上购买。我多带了几件内衣,毕竟贴身衣物还是从日本带来比较不用担心过敏,更重要的是好穿。
我也带了止痛药、消毒药等几种惯用药品。昨天在机场我也换了现金。至于这座城市的旅行书,我在日本大致翻过也记得,不过还是姑且带来了。旅行书所附的市区地图则剪下来,放在单肩背包里。另外还有几支原子笔、一支萤光笔,还有笔记本。这些东西就算没有从日本带来,在加德满都应该也能买得到,不过工作用具最好还是使用习惯的东西。
我又检査了数位相机、录音机、双筒望远镜、记事本、信纸、电池、指南针等工作用具。从包包取出变压器和转接插头,然后暂停整理的动作。我拿起数位相机抚摸它。接下来会在这座城市拍下什么样的照片?
我展开行李,放置在房间里容易辨识的位置,把换洗衣物挂在衣柜。我把现金移入单肩背包,将药品分为随身携带与放在房间里的分量。当我再度整理仪容时,已经过了将近一小时。
其实我并不知道接下来要做什么。只是抬起头望着天花板,思索着要不要回到刚刚经过的市集。这时我听到很大的声音。是男人怒吼的声音,而且是从旅馆内传来的。我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决定去看发生了什么事。为了保险起见,我把放入贵重物品的单肩背包带在身上。
我打开门张望左右。昏暗的走廊上没有人。罗柏似乎还没有从市集回来。原本在房间里听不清楚的怒骂语言也变得稍微清晰。我只知道不是日语或英语,也不是中文,想必是尼泊尔语吧?声音虽然滔滔不绝地在斥责,不过却是稍微偏高而平稳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