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附近还有这种地方。」
八津田回头看我,点了点头。
「这里叫做塔美区。从前旅客都聚集到乔珍区,不过现在几乎完全以这里为中心。来到这一带,旅途需要的东西大概都能买到。记住这个地方会很方便。」
仔细看,这里有药局也有超市,的确应该很有用。
八津田突然停下脚步,进入一条如果不熟悉就容易错过的小巷子。我追在他后面,在头上无数招牌中找到熟悉的文字。黑色的招牌文字写着「てんぷらTEMPURA(天妇罗)」。我把视线往下移,看到一道网目密集的格子门。这道门即使出现在京都街角也不足为奇。八津田手放在门上,说:
「就是这里。」
拉开门时发出的「喀啦喀啦」声感觉也像是从日本带来的。门旁写着店名「吉田」,进入店内就听到「欢迎光临」的声音。五十岁左右的瘦削男子站在柜台后方的厨房,他身上很讲究地穿着蓝色的传统和式工作服,顶上长了不少白发。八津田似乎是这家店的常客,稍稍举起手向内打了声招呼。
店内很明亮,奶油色的地板感觉很干净。架在天花板上的音响播放着日本的歌谣。我用眼睛数了数座位,大概可以容纳十五人。店内有两组客人,看上去应该都是旅客。一组是两名白人,另一组则是一名白人与一名黑人。
我随着八津田的引导,坐到餐桌前的位子上。
「你很惊讶吗?」
「嗯,有点。」
「这家店满好吃的。」
或许是因为我表现出太过惊奇的表情,让他觉得好笑,他用带着笑意的声音问我:
「加德满都有天妇罗店,感觉这么意外吗?」
「不……虽然不奇怪,不过,我还是有点惊讶。我原本以为是要去尼泊尔料理的餐厅。」
看似尼泊尔人的服务生端来茶壶与茶杯。八津田停止对话,替我倒茶。我从飘上来的香气得知这是普通的焙茶。或许是日本产的。
我用双手包覆茶杯。温度既不热也不冷。八津田似乎以为我在担心水质,说:「别担心,这家店很可靠。他们使用的都是确实煮沸过的水。」
他先喝了一口。我虽然不是要照做,不过也喝了茶。
「以后也可以常常吃。」
他忽然说出这么一句话。
「什么?」
八津田卷起袈裟的袖子,说:
「我是指尼泊尔料理。你大概会在这里待上一阵子,以后还有很多机会可以吃到。不久之后或许会吃腻了,怀念日本的食物。所以我才先带你来这里。」
我注视着八津田。
「你为什么认为我会在这里待上一阵子?」
「这没什么困难的。」
八津田摇晃着身体大笑。
「你早上和美国人去吃饭,接着和撒卡尔对话,然后中午又像这样跟我聊天。如果只是住宿一两晚的观光旅行,不可能这样安排时间。如果是来过很多次的常客又另当别论,可是你并不知道这个国家的用餐时间。」
我不禁看了一下手表。现在时间接近下午一点。我想起今天早上的食堂没有太多客人,而罗柏也说这个国家的人不吃早餐。
「尼泊尔的用餐时间是一天两次,通常是早上十点左右和晚上七点左右。最近因为有较早开始工作的海外企业进驻,所以吃早餐的人似乎增加了。」
「我并不知道。这么早邀你出来吃饭,是不是打扰你了呢?」
「没这回事。我还是依照日式做法,一天吃三餐,所以我常来这家店。」
八津田举起手呼唤服务生,然后以应该是尼泊尔语的语言开始点餐。我看着他的侧脸,再度喝了一口焙茶。他的推测没有错,推论过程听起来也很合理,只是没想到他那双看似漠不关心的眼神竟然这么仔细地观察我。
「你打算待多久?」
我放下茶杯,说:
「目前打算待一个礼拜看看。」
「是吗?反正这座城市不缺可看之处,应该不会感到无聊吧?」
「我很期待。」
我再度环顾店内的装潢。竹制的腰墙环绕室内,显得很精致。不知道这样的工程是请谁来做的。尼泊尔也有用竹子装饰墙壁的技术吗?感伤的日本歌谣中掺杂着炸天妇罗的熟悉声音。我在后方的墙壁发现两张照片。
留着八字胡的男性戴着没有帽檐的帽子。额头点了印的女性盘着头发,穿着纱丽服。照片是黑白的。
「那是……」
八津田听到我喃喃地说,追随我的视线,露出诧异的表情。他朝着店主问:
「喂,吉田,这里以前就挂着国王的照片吗?」
被称作吉田的店主没有停下搅动长筷子的手,不过抬起头笑着说:
「你真是的。那张照片一直都挂着。」
「是吗?我都没有发现。」
「算是当作护身符吧。」
看来这张照片是尼泊尔国王夫妇的照片。不过我有些在意吉田的说法。
「那个……」
吉田听到我开口便望向我,完全没有露出厌烦的表情。
「什么事?」
「你说当作护身符,是碰到什么需要护身符的状态吗?」
吉田露出暧昧的苦笑。
「不是这样的。只是在开店时挂上去之后,就找不到拿下来的时机了。」
八津田发出沉吟声,说:
「真是难为情。我因为太习惯了,反而没有注意到。」
「在尼泊尔常常挂这样的照片吗?」
「我也不清楚。我的确看过有人挂,可是好像也不是到处都有。」
我没有多想,便说:
「在我的印象中,并不知道这个国家是君主制。」
八津田点头回应:
「那也难怪。我在来到这个国家之前,对尼泊尔的印象也只有释迦牟尼和喜玛拉雅山,还有……咖哩吧。」
「咖哩?」
「我当时并不清楚尼泊尔和印度的区别。」
我忍不住笑了。八津田以温和的眼神看着我的反应,不过他喝了一口茶,又深深叹了一口气。
「来到这里就会知道很多事情。才不过十一年前,这个国家还是由国王主政。民主化之后,国王仍旧是很重要的人物。」
不久之后店员把料理端上来。盛在陶器盘子的天妇罗颜色炸得有些深。食材似乎有茄子、番薯、莲藕、洋葱还有小条的鱼。真的和日本的菜色没有两样。八津田开口说道:
「好了,开动吧。」
我望向他面前的盘子,看到少了一样。缺的是最醒目、而且应该是主菜的鱼天妇罗。我问他:
「你不吃鱼吗?」
八津田以认真的表情合掌说:
「虽然我不算合格,但好歹也是僧侣。我是吃素的。」
我也合掌。不知店家从哪里进的货,筷子是日式免洗筷。
天妇罗虽然炸得不算很高明,但我还是吃得津津有味。
油渗透到食材,不会让我惊叹「在尼泊尔竟然吃得到这么正统的料理」,反而比较像我在东京的家里自己做的素人料理。不过也因此,反而让我涌起对于日本料理的奇特乡愁,感觉颇不可思议。配菜的炖里芋质朴而美味。白米则还是和日本不太一样。
八津田的吃法很漂亮。他用筷子夹起的饭量不多不少,虽然吃得悠闲却也不算慢,背脊也很自然地挺直。
我观察他的筷子动作,在他停下时问:
「你说你常来这家店……有多常来呢?」
八津田放下味噌汤的碗,缓缓回答:
「大概每个礼拜一定会来一、两次吧?」
「这样问希望不会太失礼——在尼泊尔成为日本餐厅的常客,感觉好像有些奇怪。」
「你是想说既然这么想念日本料理,何不回到日本吧?你是不是觉得我还留在这里很奇怪?」
「老实说,的确是的。」
八津田嘴角浮现微妙的笑意。
「这个嘛,说出来也没关系,不过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故事。该从哪里说起呢?」
他做了这样的开场白后,边吃饭边在筷子停下时一点一滴地述说自己的过去。
「我出生在兵库县北部,今年就五十九岁了。我介绍晚了,我的全名是八津田源信。出生在平凡的上班族家庭,学校毕业之前从来没有想过要出家,不过在大坂的公司上班时发生了不太愉快的事情,就毅然决定遁入佛门了。」
我对于他所谓不太愉快的事情感到好奇,不过没有追问。每个人都有各自的故事。
八津田继续说:
「经过修行之后,我被委任到和歌山一间小寺庙,在那里待了二十年。期间发生了许多事情。苦于找不到寺庙继承人的信徒非常高兴,对我非常好。我也有了家庭,过着幸福的生活。」
他在谈起过去的时候,声音与表情也没有流露怀旧的情感,就好像谈到早已结束的事情,以淡淡的口吻说着。
「不过我在过了五十岁的时候,突然想到:我明明是为了自己、而不是他人进入佛门。但这二十年来却一直在对他人解说佛法。我开始觉得这样好像不太对,最后终于抛弃了家庭。从那时算起,已经过了九年了。」
我问:「你的家人昵?」
八津田静静地回答:
「包含他们在内,也一起舍弃了。」
「……我明白了。」
「我想要找个地方静静地面对自己,首先想到的就是释迦牟尼出生的蓝毗尼。我已经有二十年没有离开过自己的寺院,却千里迢迢来到尼泊尔……然后也没想太多,或许是水土很合吧,我就留在加德满都以托钵维生。」
八津田一粒米都不剩地吃完天妇罗定食,发出声音啜饮茶。
「我可以请教你的宗派吗?」
八津田对于我这个问题委婉地回答。
「我已经脱离宗派,造成他人困扰。还是别提了吧。」
我也吃完了自己的天妇罗定食,放下筷子。到最后我还是不知道这是什么鱼。我拿起茶壶,倒茶到茶杯里。
店主吉田双手拿着装水的杯子过来。
「味道如何?」
「很好吃。谢谢你。」
「别客气。」
他把两个杯子放在桌上。
「这是冷开水,请放心喝吧。」
我虽然没有担心这一点,不过听他这么说,我就喝得更安心了。加德满都的自来水状况颇有问题,听说喝生水会有危险。
吉田转向八津田询问。
「对了,『佛』什么时候会到呢?」
八津田以悠然自得的口吻回答。
「大概是后天,或是再晚一天吧。,」
「那我知道了。」
我目送吉田转身离开,然后不禁盯着八津田。或许是我的表情太奇怪了,八津田苦笑着说:
「吉田的说法有点问题。」
「那个,请问刚刚提到的『佛』是……」
难道后天左右会有病人过世吗?(注2:佛——日本有时会称死者为「佛」。)但如果是这样,他们的对话语气未免太轻松了。
「佛虽然是佛没错,不过指的是佛陀。」
他的话好似谜语一般。
「你是指……」
八津田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朝着吉田大声说:
「喂,吉田,都是因为你说了奇怪的话,害这位小姐吓到了。」
吉田再度手拿着长筷子、面带友善的笑容问道。
「哦?我说了什么?」
「你提到『佛』吧?」
吉田似乎猜到了,发出「啊」的声音点点头。接着他对我解释:
「我是指佛像。八津田要托付佛像给我。」
「……哦,原来如此。」
「我下个礼拜要回日本,所以他请我顺便带回去。」
八津田补充说明。
「因为这里的邮政状况不是很好。如果要寄送容易损坏的东西到日本,我会请人帮忙带回国。」
这个资讯挺重要的。我得牢牢记住。
「我还以为是有人病危。」
「你会这么想也是难免的。」
店内又有新的客人进来。他们是一副背包客装扮的年轻男子,长得有点像日本人,但他们说的却是英语。
音响又播出新的歌曲。
「嗯,这家店很不错,只是有些太吵,算是美中不足的地方。」
八津田边抚摸着茶杯边这么说。
走出「吉田」,八津田没有说明要去哪里,也没有叫我跟随他,只是走在越来越热闹的塔美区。或许是他的僧侣打扮很特别,有几个旅客把镜头朝向他。
我们继续穿过几条巷子之后,背包客聚集的街景仿佛变魔术般消失,英文摇滚乐和拉客的声音也听不见了。周围再度出现红褐色的街景。阳光越来越强烈,但却不会炎热到令人不舒服。以纬度来说,这里应该是相当于冲绳的南国,但或许因为湿气不高,所以很舒爽。
路边矗立着奇特的建筑。虽然有精致的铺瓦屋顶,却像凉亭般没有墙壁。屋顶只由六根雕刻精致几何图案的柱子支撑。屋顶下方没有任何结构物,只有在高出来的地方铺了石头。看上去似乎只是路边遮阳的屋顶。勉强可以说有点像公车站。
正值工作年龄的男人躺在浓密的阴影中睡午觉。八津田丝毫不在意那名男子,说:
「这里应该很适合。」
他进入屋顶下方。我面对陌生的设施,感到有些迟疑。
「这座建筑是什么?」
「这叫做『帕蒂』,我也不知道原本的用途是什么。现在就像是街上到处可见的休息处。」
帕蒂里不仅没有椅子,甚至也没有长椅。八津田毫无顾虑地盘腿坐在铺石上。他没有叫我坐下,也没有以动作或眼神示意,仿佛早已知道什么都不必说我也会坐下。而我也确实坐下来了。
「这回轮到我来问你。」
八津田开口。
「你为什么会来到这座城市呢?」
他以温和的眼神看着我。
「我……」
「你不是观光客,也不是为了追求佛法来到此地。看样子也不是学生。而且你为了某种理由而焦虑。」
「是吗?」
「别小看和尚的观察。我也看过各式各样的人……要不要说说看?即使只是个臭和尚,也可以当个听众。」
八津田说我焦虑,但我不认为他的说法正确。
不过我的确想要找个人说话。我没有忏悔的习惯,也不打算因为对方是僧侣就对他告解,不过八津田有某种特质,能够溜进他人的内心。我照着他的提议开始述说:
「的确……我并不是特别想要到这里。其实我也不是一定要来到这座城市。」
常常有人说我谈话方式太注重逻辑而显得冷酷,也有人说我的声音没有热度,听起来像是在说谎。此刻的我正是以这样的声音说话。
「我叫做太刀洗万智。我曾经在东洋新闻这家报社担任记者。」
我如此开头。
「我一开始被分配到冈崎分社,工作了六年。我相信自己的工作表现不错。可是去年……我的同事过世了。」
我望着初夏扬起尘埃的街道,想起当时的事情。那一天也很热。
「是意外吗?」
「是自杀。」
自杀的理由不明。他直到最后一刻还很正常地上班,甚至也显得很开朗。但是隔了一个星期天,到了星期一他没有上班,也没有接电话。由于他是单身,因此公司派人去探视他的情况,而被指派的就是我。
我等到星期四,向公寓管理员说明缘由,请管理员拿出备用钥匙打开门,发现遗体之后便打一一〇报警。事件没有上新闻。
「这件事让我想了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