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点头说:
「谢谢你,罗柏。你帮了我大忙。」
罗柏苦笑着说:
「别客气。」
他说完推开铁门,这次终于走出了东京旅舍。
査梅莉还没有回来。我看看手表,已经要六点了。
我再度听到脚步声下楼。东京旅舍的地板是裸露的砖块,脚步声意外地并不明显,但是楼梯却常常嘎嘎作响。这次我没有看到人就知道是谁。脚步声不是从三楼传来的。也就是说,住宿在二楼的只剩下舒库玛。
舒库玛穿着白色衬衫和奶油色的外套。他的头发也梳得很整齐。他看到我,显得有点讶异。
「早安……査梅莉呢?」
我也对他打招呼,然后指着矮门后方。
「我现在正请她帮我传真。」
「这样啊。也许我应该待会儿再来找她。」
舒库玛边说边靠在柜台,用眼角瞥了我一眼。
「虽然遇到天大的灾难,不过总算有办法回国了。」
「这么说,你要回去了?」
「嗯。退房之后,我就要去开车了。」
这时我突然在意起他的外套。
「你要自己开车吗?」
「嗯,是的。」
「穿这样不会累吗?」
舒库玛低头看自己的衣服,然后哈哈大笑。
「哈哈哈,这样穿的确不适合开几个小时的车。你注意的地方还真特别。」
「真抱歉。」
「我还有最后要打招呼的对象。结束之后我就会换上轻松一点的装扮。」
原来如此。
舒库玛没有要离开柜台的样子。他虽然说待会再来,不过看样子他是决定要在这里等査梅莉。我用应酬的口吻问:
「你的生意状况还好吗?」
这时舒库玛原本开心的神情立刻变得苦涩。
「碰到这种局面,根本没什么好谈的。能够平安回去就算幸运了。」
从他的脸色无法判断这是不是真话。商人赚了钱就会被敲竹杠,所以不论在任何时候都习惯宣称自己生意不好。我不知道印度人的习惯,但应该不会差太远吧。
「那真是难为你了。」
我边说自己也靠向柜台,稍微放松力气。
「对了,我在找加德满都的纪念品。」
「哦。」
「你有什么东西可以卖给我吗?」
舒库玛的眼睛有一瞬间眯起来。我又继续强调:
「对了,只要一点点就可以了。希望是很有加德满都特色的东西。」
「嗯……」
舒库玛沉吟一声,然后摇头说:
「很遗憾,我是来谈进货的生意,所以没有携带商品。我总不能在这里把地毯交给你。」
「可是,没有别的东西吗?」
「这个嘛,如果你坚持的话……」
舒库玛露出笑容。
「我去拿一件东西。请稍等一下,我马上拿来。」
他快步上楼。不知道接下来是吉是凶。
舒库玛不久之后回来,把右手藏在身后。他以得意的表情放在桌上的,是银色的小高脚杯。杯子表面有相当吸引人的精致唐草花纹。
「如何?这是银制品。」
「……这样啊。」
「哦,你不喜欢吗?不不不,很明显,你已经看上它了。你应该也看得出来,这不是普通的工艺。七千卢比如何?」
「我身上没有印度卢比。」
「我知道。我指的当然是尼泊尔卢比。」
一尼泊尔卢比等于约一日元。七千日元的银器不算便宜,但也不算贵。
不过这上面的花纹真的很漂亮。我原先以为如果我装做冷漠的态度,他会拿出其他商品。
我又问了一次:
「这是加德满都特色的商品吗?」
「呃……」
舒库玛挥挥手,好像在说别在意。
「这是我带来当样本的印度制商品。这么说有点不客气,不过我在加德满都很少看过这么精致的商品。」
他说到这里仍旧不露蛛丝马迹,或许他没有在买卖大麻……至少不会零售给没有介绍的客人。
这样的话,剩下的问题就是要不要买这个杯子做为尼泊尔采访的回忆。
「做为旅行回忆,七千卢布未免太贵了。」
舒库玛摆出意外的表情。
「你该不会以为我是在狮子大开口吧?我是个诚实的商人,和那些专门骗观光客做生意的人不同。不过你会怀疑也是没办法的。那么六千五百卢比如何?」
「不……」
「我们不是住宿同一间旅馆、同甘共苦的伙伴吗?我不会想要从你身上骗取金钱的。这真的是很好的货。六千两百卢比,只要有眼光的人一定都会很乐意购买。」
「可是……」
「嗯,的确,这件商品是样本。抱歉,我应该要考量这一点。它已经派上过用场,我不应该想要拿它来赚钱。六千卢比的话,我会赔钱,可是对你来说却会是很好的回忆。」
在我觉得它很漂亮、很想要的瞬间,我就失去了胜算。我们又讨价还价一阵子,最后我以五千八百卢比买下唐草花纹的杯子。
我拿起已经成为自己的东西的杯子,再度检视它的花纹,这时査梅莉拿着纸张回来,对我说:
「传真结束了。很抱歉,刚刚一直连不上去。通讯时间是两分钟十秒。」
接着她看看舒库玛,说:
「舒库玛先生,你要出发啦?」
查梅莉让舒库玛先办理退房并结算。我为了支付传真电话费而留在原地等候。我看着査梅莉和舒库玛的对话,视线落在刚刚传送的原稿。
内容写得如何呢?昨天我专心一致地写出稿子,今天早上只来得及检査用词和句尾、计算字数。我还没有客观地重读它。
查梅莉和舒库玛愉快地在聊天。看来结算应该会花上一些时间。我坐在大厅角落的凳子,关始读自己的原稿。
……不知道经过了多少时间。
不知何时,大厅已经充满着从采光窗射入的阳光。我没有看到舒库玛,査梅莉也消失踪影。桌上剩下刚刚买的高脚杯。
眼前还有八津田。他以正式的穿法穿着黄色袈裟。
八津田缓缓低头,说:
「辛苦了。」
我也回应他。
「谢谢。」
「完成满意的工作了吗?」
「其实我也还不太清楚。」
八津田听我这么说;便轻轻点头。
「事情总是如此……如何,可以让我请你喝早上的茶吗?」
我放下搁在柜台的手,微笑着说:
「当然了。我一定要跟你喝杯茶。」
就这样,我和八津田面对面坐在四楼的餐厅。
餐桌上有两个马口铁的杯子,里面装的是玉露茶。大窗户外面,清爽的早晨逐渐变得明亮,浅蓝色的天空只有一两片云。我在这个国家终究没有看到下雨。
八津田把一个盒子放在一旁的餐桌。这个盒子以紫色的风吕敷布包起来。他是从房间带出这个盒子的,但并没有提到里面装的是什么。我们默默地喝着茶,就如在异乡相逢的忘年之交。
首先开口的是八津田。
「听说你昨天和警察一起去采访。」
这是有理由的,不过仍旧是不太像是记者的作风。我的回应很小声。
「你怎么知道的?」
八津田不知是否理解我内心的纠葛,把我的小声另做解释。
「我很想说因为我有千里眼,不过其实是撒卡尔告诉我的。」
「原来是撒卡尔……」
「他是个观察入微的小孩子,他很担心你会不会被警察欺负。」就结果来看,撒卡尔说得大概没错。
「我会告诉他说我没事。」
八津田缓缓点头。
「那就好。」
他分成两、三次喝了茶,继续说:
「你的采访似乎很有收获,真是恭喜了。」
「不过……」
我心中涌起苦涩的滋味。
「因为我自己被卷入其中,所以原本想要报导军人遇害事件而进行采访,但是最后还是没办法写进报导。」
「哦。」
「关于他……拉杰斯瓦的死,我发现可能和国王与其他王族之死无关的理由。」
八津田浓密的眉毛动了一下。他放下杯子。
「是吗……我和记者这样的人种无缘,如果这么问太过失礼还请包涵。碰到这种情况,你不会觉得放过难得的题材很可惜吗?」
他这么问,我才首度察觉到「可惜」这种感受存在的可能性。我完全没想到这一点。与其说觉得失礼,我反而感到惊讶。
「不,完全没有这种感觉。」
「是这样吗?」
「能在最后关头防止错误报导,只觉得松了一口气。」
「原来如此。」
八津田喃喃地说,又突然加了一句:
「你好像越过难关了。」
这次王宫事件相关的采访难关确实已经通过了。但是八津田应该不是指这件事,而是更全面性的意思。
我抬起头,八津田也同样抬起头。我们视线交接。他的眼珠子是很深的黑色。或许是因为劳苦与年龄,他的眼睛显得有些疲惫。
八津田说:
「你的面相变了。」
「我的表情这么明显吗?」
「不。不过,还是变了。」
我曾经从别人口中听过同样的话。
「撒卡尔也这么说。」
「是吗?他是个敏锐的孩子,所以大概感受到变化了。」
「那么请问你又感受到什么?」
「没什么,只是直觉而已。可以说是长年的经验吧?」
我是否真的产生某种变化?有两个人都这么说,大概真的有所变化吧。八津田愉快地看着困惑的我,又拿起杯子。
绿茶的咖啡因扩散到我体内,唤醒睡眠不足的意识。今后如果有机会到海外采访,我一定要带着绿茶。不过不知道会不会在海关被没收。
八津田突然叹了一口气。
「……准备要回国了吗?」
我点头说:
「是的。虽然还要等回复,不过只要传真顺利送到并且通过,最快今天下午我就想出发了。」
「这么急?」
我扬起嘴角稍稍露出笑容。
「待得太久,手边的现金差不多要用完了。虽然有信用卡,不用太担心」
「但不是所有东西都能用信用卡买。」
「是的。如果是下午,可能要在过境区住宿一晚,不过检査文章可以在任何地方进行。」
「真是辛苦的工作。到哪里都无法逃避。」
「最近因为手机的关系,更是如此。」
我们彼此闲聊。八津田也稍微笑了一下。
「这样啊。大概是趋势吧。」
接着他轻轻咳了一声。
「我也打算离开这个国家。舒库玛答应让我搭他的车。」
我有些惊讶。
「舒库玛没有提到这件事……」
「大概是因为没必要提吧?」
原来如此。说得也对。
八津田低头,视线落在自己的手上,但并没有特别注视。
「失去毕兰德拉国王之后,尼泊尔今后不知道会变得怎样,令人担忧。待在加德满都或许没感觉,但国土有几成已经落在游击队手中。今后可以预期到会发生内战或镇压,并且越发激烈。」
我点点头。我可以感受到人民对新国王的不信任,势必会导致王室的向心力低落。反政府游击队变得活跃也是可以预期的情况。
「身为和尚,这是悲哀的事情,不过我也无能为力。我从以前就想要造访释迦摩尼傅法的祇园精舍,就把这次的事情当作是契机吧。」
我不禁反问:
「祇园精舍还在吗?」
八津田的表情似乎觉得这个问题太过理所当然。
「还在。不过并非以前的模样。」
我喝了茶,为了掩饰难为情而问:
「听说你在尼泊尔已经待了九年。」
「是啊……」
八津田稍微抬起视线望着天空。
「感觉好像一转眼就过去了。」
「离开熟悉的土地,应该不好受吧?」
然而对于这个问题,他很确信地摇头。
「我反而觉得有些松了一口气。」
我来不及问这句话的含意,八津田突然将手收回餐桌下方,以认真的表情说:
「对了,非常不好意思这么执拗地拜托你……如果你已经决定要回国了,可以再考虑一下先前的请求吗?」
我的后脑产生了触电般的反应。
我立刻明白他说的请求是什么。
「你是指佛像的事情吗?」
「是的。」
八津田边说边伸出手,把放在一旁桌子上、用布包起来的盒子拿过来。
「我想应该不会成为太大的负担」
我下定决心,伸出右手问:
「我可以看看嘱?」
「请便。」
听了八津田的回答,我便拆开紫色的风吕敷布。布料的触感很好,或许是丝绸。
里面包的物品看起来很粗犷。缠绕好几圈的缓冲材里面,微微可以看到佛像的木质色彩。虽然看不清楚,但应该不是细致的阿修罗或千手观音,而是很普通的合掌佛像。
我拿在手上……很轻。
我仔细观察,想要检视缓冲材里面的佛像表情,但是却好像隔着烟雾,看不清佛像的真面目,无法判别是生气还是微笑的脸。
我喃喃地说:
「动机应该是这个吧?」
「你刚刚说什么?」
我把佛像放回风吕敷布上。
然后我把杯子稍稍推到旁边。
「老实说,我有一件与工作无关的事情想要问你。」
「问我……什么事?」
「是的。」
八津田诧异地皱起眉头。我觉得好像看到他的眼中出现警戒的神色。
加德满都应该已经醒了,但东京旅舍却非常安静。天空色墙壁环绕的餐厅里,只听得见我的声音。
「请告诉我——戈宾没事吗?」
我注视着八津田的脸。在这个瞬间,不论是多么微妙的表情变化,我都不可能会错过。但是刻印着岁月痕迹的脸上没有出现任何感情。就如第一次在这里见到时一样,他半张着眼睛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他缓缓地张开嘴巴。
「戈宾。」
八津田稍微动了一下身体,开口说道。
「你是指负责打扫客房的孩子吧?你为什么认为我会知道他的安危呢?」
看来八津田不打算老实告诉我。我原本期待他或许会以不在意世俗的率直态度回答,但事情没有那么顺利。
既然如此,就只能继续追问了。
「……罗柏,也就是二〇三号房的罗柏特·佛斯威尔房间里的手枪被偷了。帮忙偷窃的是戈宾。罗柏知道了之后想要去质问他,但却找不到戈宾。」
「哦。」
「从前天开始,警察就来这里调查,所以我想他是被封口了。」
八津田靠在椅背上,以倦怠的态度说:
「戈宾应该只是想要休息吧?我想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不过你似乎不这么想。果然从日本来的人都会觉得无故请假是很严重的事情。」
「戈宾不只是请假。他偷走了收银机里的钱。査梅莉说,他应该不会回来了。」
八津田并不知道偷窃的事。他的粗眉毛动了一下。
不过这还没有构成决定性的一击。八津田的声音没有动摇。
「……那么大概就像査梅莉所说的吧。和我一点关系都没有。当然,那孩子失踪了,我也很担心。」
「不,这件事与你有关。」
「为什么?」
「因为偷走罗柏手枪的人就是你。」
八津田有一瞬间眯起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