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可以问你理由吗?」
我在丹田用力,免得气势被压过去。
「我得说,你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手枪被发现了。而且已经确定是从罗柏房间被偷走的那支。你不觉得已经无从逃遁了吗?手枪被偷走的时间是六月二日深夜十一点多。除了罗柏和我之外,旅舍里的客人只有你。舒库玛外出喝酒了。为了等候舒库玛归来,入口有査梅莉在看守。没有人能够从旅舍外面进来偷窃。」
八津田完全没有动摇的迹象。
「原来如此。这一来会遭到怀疑也无可厚非了。不过我真的有办法偷窃吗?比方说……罗柏没有锁上房门吗?」
「他有锁上。」
「我想也是。他自从王宫事件以来,就变得非常神经质。不可能不会上锁。你该不会说,打开一扇门轻而易举吧?」
我不觉得是轻而易举,不过也不是无可动摇的障碍。
「这间旅舍的钥匙是很简单的圆筒锁。」
「你认为我开了锁?」
二〇三号房的锁的确没有偷开的痕迹。虽然说偷开未必会留下痕迹,但也无法证明曾经有人偷偷尝试开锁。
但我并不打算谈论偷开锁的可能性。我摇了摇头。
「不。我的意思是,圆筒锁很容易打造备份钥匙。而且我还有一件事情很在意:那时候钥匙为什么会响。」
「钥匙为什么会响……?」
八津田反问同一句话。他的脸上首度蒙上阴影。我看到他闭上干燥嘴唇的瞬间。他发觉到自己的失策了。
「四日晚上,我向你报告已经从警察局回来的时候,你就像今天一样请我喝茶。我真的很感谢……但是现在我要说的是在那之后的事情。你离开餐厅回到房间的时候,我确实听到类似铃铛的声音。」
那是在八津田站在三〇一号房前方、从怀里拿出钥匙的时候。我想起「铃……」的清脆声音。那是很悦耳的声音。
我拿出二〇二号房的钥匙。客房的圆筒锁以麻绳连结木制的吊牌。
「挥动这个不会发出金属的声音。」
我抓着麻绳部分左右摇晃。钥匙和吊牌相撞,发出「叩」的声音。
「发出像铃声一样的声音,代表不只一支钥匙。你要回旅舍的三〇一号房,却拿出了一串钥匙。」
或者如果他改用金属钥匙圈,就有可能发出金属声。但如果他要主张自己换过旅舍的钥匙圈,解释起来就会非常困难。八津田静静地看着我的钥匙。
「我从査梅莉那里听说,你长年住宿在这间旅舍。同样固定住宿在这里的舒库玛总是住在二〇一号房,但你却常常更换房间。也就是说,你有机会拿到各间房间的钥匙。这也意味着,你有可能复制二〇三号房的钥匙。」
八津田或许发现到我的质问中的弱点,摇摇头说:
「我为什么要做这种事?姑且不论过去,我现在住的是三〇一号房。难道你认为我知道将来会有美国人在二〇三号房藏一支枪吗?」
「不。」
我从正面看着僧侣打扮的八津田。
「不只是二〇三号房……你大概打了所有房间的复制钥匙。」
我们的视线彼此交错。空气变得紧张。
我感觉到某种凶恶的东西急速膨胀。
但这股紧张气氛突然松弛了。八津田发出苦笑。
「你还真会胡说。」
他没有问我推测理由。这也暗示着如果深入讨论这个问题,就会对八津田非常不利。
八津田长吁一口气。
「唉,好吧。我有机会和方法。我知道你怀疑我的理由了。」
他伸手拿起杯子,津津有味地喝茶。接着他放下杯子,抬起视线说:
「不过你也有忽略的地方。」
「忽略什么?」
「你说二日深夜在旅舍的只有罗柏、你跟我。我不是要怀疑,但是事实上查梅莉也在,不是吗?」
他果然指出这点。我早已预期到了。
我已经不再喝茶。
「拉杰斯瓦准尉被杀的时候,查梅莉为了计算舒库玛的电话费,一直在他身旁。不会是她做的。」
我先前不知道这件事。刚刚听说之后,便领悟到所有碎片都拼凑起来了。
八津田笑着说:
「请等等。你该不会没有发觉到自己的推论跳得太快了吧?」
「你的意思是?」
「这还用说?偷走手枪和拿它来枪杀拉杰斯瓦是两回事。」
他非常流畅地说出拉杰斯瓦这个人名,仿佛从以前就认识对方。不过这并不代表什么。拉杰斯瓦常常造访战友妻子经营的这间东京旅舍,而八津田也在这里住了好几年。两人即使认识也没什么不自然的。
我必须由别的方向来解决周边问题。
「不。罗柏的枪是为了射击拉杰斯瓦准尉而被偷的。至少也是为了和他见面时进行威胁或防身用。」
我猜想,他在偷走手枪的时候,实际上并没有想到枪杀对方。
利用戈宾引出罗柏的方式未必会成功。我有可能不会从采访回来,回来时罗柏也可能已经睡了。当罗柏知道戈宾的传话内容并非事实,有可能会立刻回到二〇三号房。偷走枪的人并不是依据绵密的杀人计画得到凶器,大概只期盼运气好可以拿到枪,让自己感到安心。
「否则的话,就等于是有人刚好想要偷走罗柏的枪,拜托戈宾传话引出罗柏、达到目的之后,又有另一个人拿走枪并枪杀拉杰斯瓦准尉。这种情况,偷走枪的人所扮演的角色就是调度武器。査梅莉在这座城市经营住宿业,不可能会特地从客人的房间调度武器。」
我停顿一下,又继续说:
「而且她在一楼等候舒库玛回来。」
「那不就更方便吗?罗柏和你离开二楼之后,二楼就没人了。」
「当然了……不过条件是,她在一楼有办法确实知道我们两人都到四楼了。」
「嗯。」
「那天晚上我和罗柏在四楼看电视是出自偶然。我有可能去采访没有回来,而罗柏知道戈宾的传话是虚构的之后,也可能立刻回到房间。能够轻易掌握到奸计得逞、我们已经上四楼的,就是住宿在三楼的你。」
八津田缓缓挺直身体,把一只手放在桌上。缩短的少许距离让我内心感到恐惧。不过我的表情应该没有出现动摇。我从以前就一直被说,不论发生什么事,脸色都不会变化。
「査梅莉有可能偷枪,但无法枪杀拉杰斯瓦。舒库玛无法偷枪,也无法枪杀拉杰斯瓦……至于你,两者都有办法做到。」
八津田歪着头,摸摸还没刮胡子的脸。
「我服了你了。」
他低声说。
「你的推论很有道理,就连我都开始怀疑自己可能偷走枪,并且开枪杀人了。但是为了什么?为什么在这座城市平静生活的我,必须枪杀一位尼泊尔军人?」
「谁知道?」
「你的回答是,谁知道?」
「我无法得知人的内心。只是……」
我边说边仔细观察八津田手部的动作。他的右手从袈裟伸出来,放在桌上,但左手却覆盖在黄色的布之下,无法断定以什么姿势放在哪里。
「我可以推测。」
我的手若无其事但快速移动,把紫色风吕敷布上的佛像拉到手边。
小小的佛像被严密捆绑,就连表情都不得窥知。
「是这个吧?」
虽然只有一瞬间,但八津田的嘴角痉挛了一下。
果然如此。虽然我并不愿相信。
我低头看佛像。这样的姿态实在令人痛心。虽然不知道这尊佛的名字,但是被塑胶布绑成这样,根本就不能呼吸。
「你一开始想要让天妇罗店的吉田、接着又希望让我替你把这尊佛像带到日本。拉杰斯瓦和大麻走私有关。」
我抬起头。
「八津田,你就是拉杰斯瓦的搭档吧?」
反应迟了瞬间。
「你说什么……」
我继续说:
「我原本就觉得奇怪。你说你在尼泊尔住了很多年,但却似乎没有去托钵。尼泊尔的物价虽然不如日本高,但每天仍旧需要生活费的支出。僧侣也不能吃彩霞过日子。你一定有某种收入来源。」
八津田脸上的表情消失了。
「还有一件事。大麻的急性中毒虽然很严重,但是过了高峰之后,并非好几天都无法动弹。但是你为什么说,不能把佛像交给吉田?」
一开始他想要把佛像托付给我的时候,我并不了解这一点。但我现在知道了。
「问题在于气味吧?」
即使我如此断言,他还是一动也不动。
「他的身上当然会染上大麻的气味。在那样的状态下,如果拿着你托付的佛像回国……你不希望冒着在机场被缉毒犬嗅出问题的危险吧?」
八津田开口像是要说什么,但又闭上嘴巴。他拿起杯子,格外缓慢地端到嘴边。
「这只是推测吧?」
然而他的声音没有活力。他并不认为自己说的话能够说服对方,只是姑且说说而已。
「是的,这是推测。」
但是我手中握有证据。
「如果你不愿意承认,我就来检查这尊佛像吧。请放心,我在上一个工作曾有机会接触美术品。我答应不会损伤佛像本身。」
他没有回答。
我双手捧着佛像,说:
「我并不是要指控你,只是想要请你回答我刚刚的问题。我再问一次……戈宾没事吗?」
风吹入室内。加德满都带着浓郁泥土气息的风在餐厅形成漩涡。
八津田僵硬的表情变得和缓。
「你真是佛心。」
在他的口吻中我感受到些许揶揄的意味,或许是因为自己内心的愧疚吧?八津田放下餐桌上的手,再度深深靠在椅背上。他脸上带着柔和的笑容。
「你担心那孩子的心情是尊贵的。请放心,那孩子没事。我给他五百美金,要他别再接近这里。我明明给了他充足的金钱,他却连收银机的钱都偷了,真是手脚不干净的孩子。」
他承认了。他的态度和初次相见时一样,非常平静。
八津田眯起眼睛,倾斜杯子。他的绿茶似乎已经喝完了,他有些眷恋地放回杯子。
「可以请你放下佛像吗?那是很重要的东西……如果不把里面的货送到日本,我就会遭遇很可怕的命运。」
我照他说的,把佛像放回包巾。
「就如你所想的,我以这间旅舍为根据地,和拉杰斯瓦合伙运送好几公斤的大麻到日本。毕竟这间旅舍叫做东京旅舍,有许多好事的日本背包客住进来。我一再入住和退房,复制所有客房的钥匙之后,接下来就轻松了。我可以掌握只凭对话无法得知的对方本性,有时候还能抓到弱点。」
「你也进了我的房间吗?」
「这个嘛……就请你自行想像。」
他不可能没有进来。他甚至还想要让我帮他运货。和罗柏为了找枪而侵入的时候不同的是,我完全没有发觉到。
我还有别的问题想问。
「査梅莉也是同伙吗?」
八津田带着浅笑摇头。
「不。她或许隐约猜到了。不过这是很好的借口。如果不是因为査梅莉是战友妻子这个理由,拉杰斯瓦的访问就会引来怀疑。」
撒卡尔说拉杰斯瓦是为了追求査梅莉才来的,但事实并非如此。他另有目的。
他是为了和走私的搭档取得联络。不论是留下纸条、或是使用暗号,总之应该用特定的方法。
看似温和的视线朝向我。
「我告诉你一件事吧。你说拉杰斯瓦的死和国王之死无关,但事实上并非如此。」
「……怎么说?」
八津田摇了摇空杯子。他的动作在我看来仿佛在暗示这个国家即将产生动摇。
「毕兰德拉国王过世之后,这个国家今后会陷入很大的动荡。拉杰斯瓦预期到这一点,因此想要收手。他必须在动乱中守住地位,在预期政权更替的情况下采取适当行动。也因此,如果留下走私的弱点,就会对他相当不利。但是他如果收手,会让我非常困扰。我必须在期限之前寄送约定的量。如果没有办到,遇到危险的就是我。」
「你想要警告拉杰斯瓦。」
「没错。我在二日中午得到联络。我知道他想要谈什么。我也知道如果他真心想要收手,难保不会动粗。他如果停止走私,会让我很困扰,但如果他要杀我,那就更困扰了。不论如何,这场谈话都不会平稳结束,所以我想要防身用的东西。这时我想到那个美国人炫耀的手枪。过去因为没有必要,我身上并没有枪,我也没办法立即买枪而不让拉杰斯瓦发现。」
过去没有必要——这句话在我听来有别的含意。如果需要弄脏手,大概有其他人会代劳,而这个人可能就是拉杰斯瓦。
「话说回来,拉杰斯瓦原本怀疑你是来调査走私内情的。」
「什么……」
「你没有发觉吗?」
他似乎很愉快地说。
听他这么说,我便想到许多相关的细节。在这个国家面临前所未有的状况时,拉杰斯瓦为什么答应见我?他特地约了见面时间,为什么不肯实际接受采访?为什么约在茉莉俱乐部?
八津田莞尔一笑。
「如果你提出走私的话题,他就打算要解决掉你。真是千钧一发。」
我感到毛骨悚然。
「茉莉俱乐部是我们平常见面的场所。拉杰斯瓦透过人头支付电费,把那个地方当作合适的秘密基地。我们在六点半见面。我试图用各种方式说服他,但双方都不肯退让。在争论要不要继续做的当中,气氛越来越诡异。拉杰斯瓦是身经百战的军人,如果正面起冲突,我绝对没有胜算,因此必须出其不意。」
说到这里他挥挥袖子。黄色的袈裟形成波浪状晃动。
「你曾经注意到我的袈裟穿法变了。」
我默默点头。八津田现在采用绑法复杂的正式穿法。一开始见面时,他应该是采用更简单的穿法。八津田说他的理由是为了悼念国王。
「你不觉得奇怪吗?如果是为了追悼,应该从二日早晨就要采用正式穿法。但我停止简式穿法是在三日夜晚。你是在四日发现的,却没有深入思考。」
……原来如此。
答案一直在我眼前,但我却绕了远路。
「这种袈裟很方便,一块布就能解决了,而且可以穿到任何地方。再加上有足够的空间,想要把东西藏在身边的时候也很有用。」
八津田把布料重叠的部分拉开。
我应该要能够看穿的。他的袈裟右边侧腹部附近开了小小的洞。
「你在袈裟里面藏了枪,想要在谈得不顺利时随时开枪射击?」他隔着布料开枪。子弹瞬间穿过袈裟,从那里喷出的气体在拉杰斯瓦身上留下发射残渣。
八津田没有说话,只是点头,以温和的视线看着我。
我问了一句: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么多事情?」
「这是送给你的运动精神奖。你今后如果要凭着笔和相机生活,那么这段故事或许对你会有所帮助。我要逃亡了。因为我害怕拉杰斯瓦的伙伴、在日本等我送毒品的人、当然还有警察。我们今后大概不会再见面了吧。」
八津田起身。他刚刚提到,他已经安排好要搭舒库玛的便车,在上午离开加德满都。我无法阻止他。如果阻止他,他应该能够凭臂力制伏我。我虽然也学了些武术,但并没有办法和刚刚自白杀人的对手正面搏斗。当他拿走想必暗藏毒品的佛像时,我也只能袖手旁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