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着我朝着罗柏,把双手放在胸前,用向外推的手势示意他离远一点。
「罗柏,现在城里发布了外出禁令,警察和士兵在巡逻。如果有人外出,就有可能被枪击。戈宾应该在外出禁令发布前就回去了。」
「外出禁令?」
罗柏呆住了,似乎不知道这件事。趁这时候査梅莉退后两、三步,叹了一口气抬起头说:
「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不过戈宾今天没有来。」
我感到诧异。我原本以为他来过之后提早回去了。
「今天他请假吗?」
「不。」
査梅莉皱起眉头。
「不是的。昨天因为发布外出禁令,我让他提早回去,结果后来发现收银机变空了。他大概是偷了钱逃走了。」
「逃走了?」
我忍不住提高音量。査梅莉叹气说:
「这是常有的事。」
然而我并不觉得理由只有这个。当我们就快要知道是谁从罗柏房间偷走枪,戈宾就消失了。这不是偈然,而是被抢先一步。
「可恶!那个小鬼,可恶……」
我不理会在一旁反覆喃喃自语的罗柏,又问:
「査梅莉,请你告诉我一件事。这是二日晚上发生的事情。二日晚上,戈宾在这间旅舍吗?」
「二日?」
「就是国王葬礼的那天晚上。」
查梅莉立刻回答:
「不在。」
「你确定吗?他也可能偷偷潜入吧?」
我虽然追问,但她的回答很坚定。
「我在下午四点给了他当天的薪水,让他回家。东京旅舍除了白天以外,晚上只有我一个人。我都会在大厅注意进出的人。」
「你也可能离开位子吧?」
「离开的时候即使只是几分钟,我也一定会锁上门。住宿客人全体都回来之后,我就会锁门睡觉,后来的事情就不知道了……他做了什么?」
「不……后门呢?如果可以开锁,应该可以偷偷进来吧?」
「不用担心。后门平常都会上门栓。」
我记得那天晩上舒库玛很晚才回来。
我在四楼和罗柏谈话,回到房间之后查梅莉来找我。那时她对我说,从罗柏的房间传来声音。那是罗柏在寻找手枪的声音。—这么说,手枪被偷走是在舒库玛待在外面的时候,也就是査梅莉在大厅的时间。犯人有办法偷走枪的时间,进出旅舍的人都受到监视,没有办法由外部进入。已经回去的戈宾不可能回来偷东西。
——这时我感到全身战栗。我脑中闪过某个极重要、但实体朦胧不清的东西。此刻,真相的一角是否显露了?我为了避免错失一闪即逝的思绪,重复刚刚听到的句子。
「平常后门都会上门栓?」
「是的。」
「这么说,门没办法从外面开。那么从里面呢?只要拉开门栓,是不是就可以轻松打开了?」
査梅莉虽然显得困惑,但还是很清楚地说:
「没这回事。我会锁上挂锁。虽然只是简单的锁,不过只有我能打开。」
「你平常都会这样做……三日晚上也是吗?」
「三日?」
查梅莉转动着眼珠子。
「那是国王葬礼的次日。就是我和拉杰斯瓦见面的日子。舒库玛说他要使用网路,所以你应该待在大厅计时。那天晚上你也有上锁吗?」
我不知道自己想要知道什么,只是兴奋地一再问问题。
「当然了。这一带的治安称不上良好。即使是后门,也不可能没人在还不上锁。」
「舒库玛曾经说,有时候打电话时你未必会陪在旁边……」
「有时候可能会这样,不过那天晚上他想要上网。我因为不是很懂,觉得或许可以学到一些东西,所以一直陪在旁边。」
「你记得时间吗?」
査梅莉歪着头说:
「警察也问过我。虽然可能有几分钟的落差,不过大概是六点到八点。因为迟迟无法连上网,所以花了一些时间。」
原来如此。我再度感受到从脚底到头顶上方的战栗。原来如此。竟然会有这种事。后门上了门栓和锁。这一来就可以理解警察的动作了……而且还有一件事变得明朗。
査梅莉狐疑地看着陷入沉默的我。
「该死!」
这时罗柏突然大叫一声,拍了自己的大腿。他的表情变得明确,先前茫然的态度消失了。
「这一来,不能悠闲地等巴士票了。」
「罗柏,现在是外出禁令时间。」
「我知道。」
他挥手要我别担心。
「可是这样下去,我会被当成嫌疑犯。如果没有后盾就被逮捕,我就无法回国了。」
我没办法对他说,没有这回事。
侦讯我的瘦警察、巴朗和詹德拉对我的态度还算公正。如果相信詹德拉的暗示,大概是因为当局判断在尼泊尔国内处于动荡的时候,最好不要制造国际问题。如果是这样的话,身为美国人的罗柏应该会受到更客气的对待。
不过这点也要看人。到了明天,警方的态度有可能改变,事件负责人也可能换人。当警方得知手枪持有者是罗柏,很难说他也能够受到跟我一样的对待。
「你打算怎么办?」
罗柏耸耸肩回答。
「我要去美国大使馆。到头来也可能还是得前往尼泊尔警察局,不过至少不会劈头就遭到刑求。」
「……这样啊。」
虽然不知道这样是否真的能够改善局面,不过我也没有其他方案。我只能祈祷罗柏的计画行得通。我只提供一项建议:
「如果要去的话,还是等天亮吧。外出禁令虽然只到深夜零点,但是警察不会一过那个时间就突然变得温和。」
罗柏顺从地点头。
「等天亮啊……」
他看着大厅的挂钟,抬头仰望天花板。时钟的针指着十二点五十分。
「可恶!今天会是很漫长的一天。」
虽然和罗柏的意思不一样,不过我也想着同样的事情。
今天会是很漫长的一天。
第十九章 提笔
下午一点开始,我的漫长午后开始了。
我得针对纳拉扬希蒂王宫事件写出六页的报导。
写报导有三个步骤:采访、设计、写作。采访畤不会意识到哪些题材会写入报导。如果产生这样的意识,就有可能只采访符合预设结论的事实。在这个阶段要做的就是尽可能多听、多读、多拍照。这次因为语言问题,有很多东西没有采访到,留下一些遗憾。不过在距离截稿只有几个小时的现在,关于采访量只能放弃了。指挥家伯恩斯坦说过,成就伟大工作有两项要素,,第一是计画,第二是时间,不过是稍嫌不足的时间。
我先在簿子上写下设计表。要先描绘加德满都,还是要直接进入事件概要?如果相信官方公布的事项,那么国王和众多王室成员之死就是因为枪支爆炸。这种说法没有人相信,而且从设置真相调查委员会来看,就连尼泊尔政府也放弃要坚持爆炸的说法。那么是否要提到爆炸说?或者在写出官方曾经做出这样的宣布之后,提到在市内到处都是质疑声浪?
决定要写什么,也等同于决定不要写什么。不论是多么小的事件,真相总是复杂的,而且有各种立场的人各自主张自己的说法。包罗所有的主张并不能称得上公平。花同样的篇幅给公认几乎无误的定论和只有一两人主张的新假说,并不算公平。要判断何者是定论、何者是没有佐证的怪论时,专家的意见会派上很大的用场。不过做出最后判断的是记者。我不能逃离这个责任。
记者常被要求中立,但这是不可能的。在主张自己是中立时,记者就掉入了陷阱。我们不可能针对所有事件毫无限度地刊登所有人的说法,也不该这么做。记者总是在进行取捨。写出某人的主张,忽视其他人的主张。这一点虽然不会呈现在文章中,但选择本身会呈现记者本人的见解。明明在进行主观的拣选,怎么能够自称中立呢?
另外还有写法的问题。如果是新闻,还有相对较固定的写法,但是我的报导是要刊登在杂志上的。可以写得像纪录片风格,也可以写得像小说。当然也可以选择写得像新闻报导。我的写作技巧算是不错,不论哪一种风格都可以配合。也因此,在成为自由工作者的此刻,必须先确立「太刀洗万智的写法」。
我拿起笔。第一行我已经大致决定了。我打开簿子的白色内页,在左上角写下小小的字。
——加德满都是祈祷的城市。
好了,第二行要怎么接呢?
有人敲门。我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毫无防备地打开门。查梅莉端着盛放三明治的银色餐盘站在门口。
查梅莉似乎对我说了一些话,但我不太记得了。三明治的料好像是起司和水煮鸡肉,不过这点我也不太记得。我的右手不断动笔,即使在转头咬三明治时,眼睛仍盯着笔记本。我没有注意到自己已经吃了两片三明治,伸手向空盘子。六天以来没有修剪的长指甲发出「叩」的撞击声。硬质的声音和轻微的疼痛移转了我的注意力。
我吁了一口气,在杯中倒入冷开水。我需要咖啡因。街上到处都有在卖红茶,应该为了这个时候先买的。要不要向查梅莉要点茶叶呢?或者跟八津田买玉露?回到日本我一定要喝很浓的抹茶。
还有,不知为何我很想吃牛肉。在实质国教为印度教的尼泊尔是不能吃牛肉的。虽然连续吃了这么多天香辛料很重的食物,奇特的是我此刻想吃的却是牛肉咖哩。
我到盥洗室去洗脸。开始思考别的事情是疲累的证据。先暂时休息一下吧。
我边用毛巾擦脸边走出盥洗室,这时才注意到要挂上门链。看了看写作时因为碍事而取下的手表,已经七点半了。我很惊讶竟然过了这久,但仔细想想,我请查梅莉在七点送三明治,因此当然已经这么晚了。
我拉开厚重的窗帘,打开窗户想要通风。
加德满都笼罩在黑暗中。从狭窄的巷弄仰望的空中有满天星星。外面很安静,几乎无法想像这里是七十万人居住的城市。除了风声以外听不见其他声音。大概是外出禁令的关系吧。
吹进来的风带着水的气味。空气中含有湿气,似乎下过雨了。看来我错过了来到雨季的加德满都之后第一场雨。我俯视楼下,但是只凭东京旅舍门口的灯光,无法判断泥土裸露的地面是否形成水洼。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又吐出来。把窗户关上。
我面对桌子拿起笔,重新开始工作。
外出禁令解除的时刻,我写完了报导。
我放下笔,转动肩膀、脖子和手腕。在报社的时候都用文字处理机写作,因此很久没有手写了。因为有许多添加之处,或许有些不易阅读,不过这一点就请对方包含了。
东京旅舍悄然无声。我跟査梅莉约好要在五点四十五分使用传真,因此她大概已经睡了。而且即使赶着送稿,日本现在也是深夜,没有人会接收。我决定先休息,到天亮时重读一次进行推敲,然后再送出去。
我洗了水温偏热的淋浴,洗净蒙上尘土的身体,以清爽的心情上床。我把手表的闹钟调到五点十五分。
在熄灯的房间内,我望着漆黑的天花板思考。
工作解决了,但是我还不能离开这个国家。还有一件事得做。我还有应该谈话的对象、应该询问的问题。
我知道是谁杀了拉杰斯瓦准尉。
但是现在还是先睡吧。三更半夜什么都不能做。
我感到全身陷入床铺中。
在这之后,意识就逐渐消失了。
第二十章 空虚的真相
加德满都的天还没完全亮,我就传真到日本。
写在簿子上的报导要换算张数很麻烦,和电脑打字不同的是无法自动计算。我在黎明时分面对原稿,改了几处句尾和用词之后,只剩下数字数的时间。
要替《深层月刊》写六页的报导,花了十七页的笔记本。为了让传真机读取,我撕下纸张,走出二〇二号房。
我放轻脚步,缓缓走下阶梯。査梅莉已经起床了,略带微笑的脸上还有一些睡眠不足的迹象。话说回来,我大概也一样吧。
「早安。」
「早安。査梅莉,拜托你了。」
我把十七张纸交给她。査梅莉接下之后,稍微瞥了一眼,但她应该无法阅读日语写的报导。接着我把写了寄送对象电话号码的纸条交给她。
「那么我要传了。」
传真机似乎是在里面。査梅莉消失在矮门的后方。
不久之后,静悄悄的大厅传来电子音。这是熟悉的传真机传送声音。我成为自由工作者后的第一份工作传出去了。
我把手臂搁在柜台上,等候传送结束。过了几分钟,楼梯突然嘎嘎作响,一阵脚步声走下来。
是罗柏。他看到我愣了一下。接着深深吐了一口气,无力地笑了。
「嗨。你是来送我的吗?」
「……不是。」
我望向矮门,又说:
「刚刚在传送稿子。」
「哦。是我想太多了。」
罗柏背着很大的旅行背包,腰际也绑着腰包。他大概想到有可能无法回来,因此能带的东西都带了。
「你要去大使馆吗?」
「对。我想早点出发比较好。」
「你有稍微睡一下吗?」
罗柏无力地摇头。
「没有。我想说天已经亮了,应该可以出去了。」,-
「这样啊。」
我不知道美国大使馆能够帮罗柏多少。不过只要想到有后盾,心情应该会轻松许多。罗柏只是离开自己国家、想要稍微放松一下的平凡旅客。我并不讨厌他。可惜没有机会慢慢听他聊加州的事情。
「我猜警察应该还没有注意到你……」我边说边收起搁在柜台上的手臂,朝向背负大件行李的罗柏。
「小心点。」
他以认真的表情点头。
「谢谢。如果方便的话,帮我告诉旅馆的人,我可能会晚点回来。」
「我知道了。」
他的大手推开绿色铁门,清晨的阳光照射在焦糖色的地面。
我思索着要对这个背影说什么话,但想不到适合的句子。应该说「一定没问题」,还是「事情会很顺利」呢?
不,如果这是最后的机会,我要对罗柏说的只有这个:
「罗柏。」
罗柏的手仍然放在门上,回头看我。
「什么事?」
「『INFORMER』这个单字平常会使用吗?」罗柏诧异地皱起眉头。
「什么?」
「『INFORMER』。我想要知道以英语为母语的人平常会不会用这个单字。」
「哦……是报导要用的吧?」
罗柏自作聪明地认定之后,把正在推门的手放下来。铁门发出「啪」的声音关上。接着他用那只手摸摸长着胡渣的下巴。
「嗯,『INFORMER』……我当然知道这个字的意思,可是没有听过。」
「没有听过?」
「当然我也不敢说一定从来没有听过。基本上,就是指『到处宣扬的人』或者『打小报告的人』吧?」
他边摸下巴边说:
「那应该会说『BETRAYER』或是『SQUEALER』……如果是小孩也可能会说『TATTLETALE』吧。当然『INFORMER』也不算错。辞典应该也会有。不过,嗯,对我来说是不太常用的词。」
果然如此。我早就猜到可能会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