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并不了解他。我不知道他是好人还是坏人。不论如何,他已经死掉了。
我蹲下来,跪在地上,合掌并闭上眼睛。
真希望能够再次跟你说话。再见。
……我张开眼睛站起来,回头看两名警察。巴朗和詹德拉露出困惑的表情。或许在尼泊尔,没有在发现尸体的现场替死者祈祷的习惯。或者他们可能觉得非亲非故的日本人特地来祈祷很奇怪。不过他们或许也明白我的行动是凭吊,因此没有询问行动本身的意义。
开口问话的是我。
「巴朗先生,拉杰斯瓦准尉的死因是什么?」
「呃,这个嘛……」
「你只需要告诉我可以透露的范围。如果还不能公开任何资讯,我也不会勉强你。不过我知道,他的背上被刀刃刻上伤痕,他曾被枪射击,而子弹没有贯穿身体。」
我接受了硝烟反应的检査。也就是说,拉杰斯瓦是被枪杀的。但是我昨天看到他的背上只有刀刃刻上的文字,没有枪伤,可见子弹没有贯穿他的身体。
不过即使他受到枪击,也不见得就是致命伤,因此我必须问这个问题。
巴朗的答案很慎重。
「死因没有公布。」
「我知道了。」
「我不能告诉你详情。只是……子弹伤到了大动脉。」
「……谢谢。」
这样就足够了。我再度环顾四周。
脚边生长着稀疏低矮的杂草。绿草之间的地面和加德满都其他地方一样,都是红褐色的。最明显的特色就是大量垃圾。虽然之前就知道了,可是重新检视,就会发现情况很严重。
空罐、空瓶、铁桶、塑胶油桶、塑胶袋、纸袋、揉成一团的纸屑、没有揉成一团的纸屑、报纸、杂志、圆桶、土砖堆成的山、只有躯干的人体模型、文字剥落的立式招牌、脚踏车、摩托车、人力车,最夸张的是还有轻型汽车丢在这里。所有车类的轮胎都被拆下来了。
我心中忽然觉得好像哪里怪怪的。也许是曾经见面的人死在这里的事实,让感觉产生落差吧。
虽然的确很脏乱,不过也不是这块空地特别脏。我忍不住喃喃问:
「这座城市为什么有那么多垃圾?」
巴朗和詹德拉只是面面相觑。对他们来说,这或许不是稀奇的光景。加德满都的垃圾多,或许有某种文化理由,也可能是因为行政能力追不上人口的增加。
我重新检视先前拉杰斯瓦遗体倒在地上的范围。
我是在十点四十二分看到尸体的。有几个小孩子围在这里,低头看着拉杰斯瓦。几分钟后,警察赶到现场,把我们驱离。从前后关系来看,最初发现尸体的时间应该是在我经过此地之前不久。
要严格探究「尸体发现时间」很困难。有可能更早就有人发现,但因为怕卷入麻烦而假装没看见。不过一般来说,都是以报警时间做为「发现时间」。我问巴朗:
「有人通报这里有尸体吧?」
「嗯,是的。」
这是容易回答的问题,因此他很轻松地给我答案。可是关键问题是下一个——
「那是在几点左右?」
他停顿一下,才用不太情愿的声音说:
「十点三十五分。是电话报警。通报人身分不明。」
「是一般市民吗?」
「不知道,不过目前还没有怀疑是犯人亲自报警。据说电话里的人很慌张地通知有尸体之后,没有报上名字就挂断了。」
「这样啊。」
通报者不报上名字这件事本身并不奇怪。如果可以的话,我也想问发信源头是市内电话、手机还是公共电话,但如果问得那么详细,一定会彻底地被讨厌。这是我在记者生活中自己锁悟到的心得,不论对方是谁,在对方说出「拜托别问了」之前能够问的问题数量有限。最好道是不要浪费。
我环顾空地,用日语喃喃自语。
「死亡推定时间是晚上七点前后,尸体发现时间是次日上午十点半左右。」面对大街的水泥建筑是办公大楼,到了夜晚基本上就没人。另一方面,土砖房子似乎是民宅,或许会有目击者。我想到这里,望向雕刻精致的窗框,忽然发现到一件事:
「没有窗帘……」
东京旅舍的二〇二号房挂着厚重的窗帘,然而环绕空地的民宅窗户上都没有窗帘。如果只是一两间或许还不足为奇,但放眼望去所有窗户都没有窗帘,可以想到的结论就只有一个:
「巴朗先生,那边的建筑该不会都没人住吧?」
「这个嘛……」
「……很抱歉。我不该依赖你,应该要自己调査才行。」
只要去敲敲民宅的门就知道了。我正要走过去,巴朗像是放弃般叹了一口气。
「不用麻烦了。这的确不是什么秘密。从事这个工作就会变得格外守口如瓶,希望你不要在意。」
「我了解。」
「谢谢。没错,那里没人。居民已经撤退完成,即将开始进行摧毁。因为人口增加,到处都是工程。」
他这种说法似乎想要接着说:害得他忙到不行。
这么说,这个地点在晚上几乎没有人会注意到,可以说很适合做为杀人现场。拉杰斯瓦在十九点左右在这里被杀害,次日早晨十点半之前都没人发现吗?
……这一点让我无法接受。
加德满都的居民非常早起,民众天亮就开始活动。我来到这里的时候,小孩子已经围绕在尸体周围,因此这里也不是完全没人经过的地方。尤其是昨天,隔着公园的大街上有数千名气焰高昂的市民聚集。从天亮到十点半的几个小时当中,如果都没有人发现尸体,那就太奇怪了。
我环顾包围空地的楼房和民宅,接着仰望天空。
「好暗。」
我说的是日语,因此巴朗和詹德拉都没有反问我。我再度环顾空地,注意到轻型汽车。这台车是铃木汽车,车身是白色的。我走过去,巴朗和詹德拉也无言地跟来。不过当我把手伸向车门时,终于被询问了。
「你打算做什么?」
「没有特别要做什么……」
车门没有上锁。我注视着握住门把的手,觉得好像沾到了一些沙子。
话说回来,这台车是从哪里进来的?
民宅与民宅之间的缝隙很窄,只能容下一个人行走。楼房之间则有较大的通道,如果是推车或许还能通行,但不可能通过轻型汽车。这么说,这台车是这块空地围起马口铁板之前就放在这里的吗?
我走近波浪状的马口铁板。这时我发现到原本看似一整面墙的马口铁板有一部分其实是门。成许是为了工程车辆出入使用,这扇门相当大。不过现在这扇门上了链条和很大的锁封闭了。锁孔已经生锈,沙子钻入里面,锁也蒙上尘土。大概有好一阵子没有使用了。
这样看来,这台铃木汽车在马口铁板围绕之前就放在这里的猜测或许比较准确。
我回到轻型汽车的旁边。我把上半身探入车内。没有看到钥匙。另一方面,我也没有看到直接连结线路发动过引擎的痕迹。
手煞车没有拉起来。四扇门都没有上锁。我几乎是用爬的把身体挪出轻型汽车。
「你在做什么?」
警察再度问我。我不喜欢把没有确实证据的推测告诉别人。即使有了确实证据,我也担心别人会觉得我太张狂,所以还是不太想说出来。也因此,我的回答总是太过简短。
「我觉得太暗了。」
「太暗?」
「是的……」
轻型汽车停在距离办公大楼两公尺左右的位置,车头朝着墙壁,拉杰斯瓦则倒在空地另一边的民宅附近。
「什么意思?」
我被问了三次,终于下定决心,转向巴朗说:
「这块空地没有灯。现在是日照较长的季节,但这座城市因为群山环绕,所以日落时间很早。到了晚上,除了从楼房透出的光线和月光以外,应该没有其他光线。」
「光线……」
「民宅既然是空屋,那就更暗了。虽然说七点这个时间还算早,办公大楼可能还有灯光……」
巴朗摇头说:
「不,到了七点应该就没有人了。」
当地人都这么说,那应该就没错了。巴朗继续问:
「那么你为什么要检査车子?」
「在这块空地有可能成为光源的,就只有这台轻型汽车的头灯。我想要确认它有没有点亮过。」
「哦。」
巴朗发出这声呻吟,以全新的眼光兴致盎然地检视这台铃木汽车。
「可是即使引擎还能发动,应该也没办法照明吧?」
「是的。」
检视铃木汽车和尸体的位置关系,会发现刚好形成直线,只是车头方向相反。车尾朝着尸体,因此即使引擎发动了,头灯也只会照在楼房墙壁。尾灯虽然也能够成为光源,但是亮度太微弱了。
「车头也不可能转过来。」
「的确。」
轻型汽车的轮胎被拆下来了,无法移动。巴朗追随着我的视线,耸耸肩说:
「轮胎可以卖到很好的价钱,而且比铁块更容易搬动。虽然需要拆卸工具,有点麻烦,但是迟早会被拿走……话说回来,这又代表什么意义?」
「没有太大的意义。」
巴朗皱起眉头。
我不太想要说出自己的想法,有一部分理由也是因为常常碰到这样的反应。我转身准备离去。这里姑且调査到这里就足够了。
「等一下,到底有哪里不对劲……」
巴朗边说边追上来。
时间不足让我心急,被要求说明则让我心情沉重。我不知不觉加快脚步,离开发现遗体的现场。


第十六章 INFORMER
我们三人来到饺子店。
正确地说,是贩售尼泊尔语称作「momo」、类似蒸饺的食物的店。我想起八津田告诉过我,尼泊尔人的早餐是十点左右吃的,因此便邀请两名警察,他们非常开心地跟我到店里。我在八点吃过定食,因此并没有很饿,不过看到仿佛会出现在日本中式餐厅的蒸饺,心中油然兴起乡愁,因此也点了两颗。
这家店位于新街边缘,兼具摊位和小小的内用区,距离柏油道路只有几公尺,因此可以看到卡其色的汽车和手持步枪的士兵进入视线范围。我坐在店头的可乐空箱上。铝制餐桌上积了一层肉眼也看得见的尘埃。我忍不住用面纸擦拭餐桌表面,留下清晰的痕迹。
警察空手抓起momo,不过我还是要了汤匙。momo的皮较厚,内馅带有香辛料的气味,不过口感与味道和蒸饺一模一样,感觉会在新宿一带用「咖哩蒸饺」的名义贩售。我自己点了两颗,但立刻就吃完了,只能看着两位警察用餐。
餐后端上了奇亚。有把手的马口铁杯子里装得很满。多层次的香气掺合在一起,飘散出甜甜的味道。和査梅莉在东京旅舍提供的相较,香气有微妙的不同。
我看看手表,已经是上午十点半。剩下的时间大约是十九个小时,其中至少要留下两个小时写稿。夜深之后,就很难去采访别人。而且更重要的是,今天也可能发布外出禁令。考量到这一点,就无从得知自己还剩下多少时间。不论如何,时间都不是很充分。现在不是吃饺子的时候……不过这样的焦虑也在奇亚的香气中加解了。在这种局面,很容易就会不管三七二十一地行动,可是任何时候最重要的都是整理与计画。我喝下比体温稍热的奇亚。它的甜度给了我暂时停下来思考的勇气。
巴朗和詹德拉都拿着装了奇亚的杯子。我毫无前兆地问:
「拉杰斯瓦准尉是在哪里被杀的?」
两名警察似乎对于这个问题并不感到太意外。巴朗拿着银色的杯子说:
「没有可能是在那块空地吗?」
「当然也不是没有可能,但是有些问题。」
「哦。」
我放下杯子,伸出食指。
「假设前天晚上尸体就在那里,发现时间在第二天上午十点半,不会太晚吗?」
「嗯。」
巴朗苦涩着脸,仿佛刚刚还很甜的奇亚突然变苦了。他说:
「那里的确是当地居民偶尔会使用的通道。日出之后应该有几十个人经过。可是那里也不是特别容易引起注意的地方。只要盖上毛毯或塑胶布,大概有一阵子没有人会注意。」
「找到毛毯或塑胶布了吗?或者说在十点半前后,曾经有人目击拿着布走出空地的人物?」
「……很可惜,还没有。」
即使没有被目击,也不能断定没有。不过这一点姑且不论。
我接着伸出中指。
「而且血迹未免太少了。如果子弹伤及他的大动脉,应该会大量出血,可是空地的地面上并没有留下大片血迹。」
「的确。可是他的上衣被剥下来了,血液有可能被衣服吸收吧?」
巴朗的回答有气无力,似乎连自己都不相信。
「不会吧……」
光是一句「不会吧」就够了。如果说衣服能够吸收大量血液、并且不会渗出到地面,那么拉杰斯瓦应该是穿了吸水性很高的衣服。譬如羽绒衣的羽毛或许就能发挥这样的功用。可是他下半身穿的是迷彩花纹的军服,上半身通常应该也会穿军服才对。
当然,如果他因为某种理由而穿着特殊的衣服,也并非完全不可能。不过这一点也姑且不论。
最后我伸出大拇指。
「那个地点太暗了,并不适合在晚间与人见面。」
拉杰斯瓦的推测死亡时间是下午六点半到七点半。现在是六月上旬,位于北半球的尼泊尔日照时间变得较长,可是加德满都是四面环山的盆地,因此太阳很早就下山了。六点半还勉强有些光线,到了七点或七点半,那片空地应该是完全漆黑。
另一方面,拉杰斯瓦也可能不是与他人见面,而是在那个地点偶然遇到某个人就被杀了。他不时会造访东京旅舍,因此有可能常常使用那条通道……即使如此,仍旧很难想像有人在黑暗中埋伏等候拉杰斯瓦、枪杀他、然后剥下他的衣服在他身上刻字。
巴朗无力地举起双手。
「我服了作了。你刚刚想到这些事情吗?」
「不只是这些,不过差不多。」
「就如你所说的,警察也认为犯罪现场不是那里。虽然没有讨论到发现尸体的时间和现场光线的事情,不过光凭血迹就足以这样推测了。」
詹德拉发出短促的声音。巴朗用我听不懂的语言安抚他,大概是说没办法之类的吧。巴朗将奇亚一饮而尽,转向摊位的店主摇摇空杯子。
「……警察现在碰到好几个问题:真正的犯罪地点在哪里?要如何搬运那个大汉的尸体?如你所知,进入陈尸现场的通道很窄,车子无法开进去。而且更重要的是……」
「为什么要搬运。」
「没错。」
新的奇亚端上来。巴朗喝了一大口,又说:
「首先要调査他在三日的行踪,不过这点还没有査明。话说回来,捜査也才刚刚开始而已。」
我点点头,说:
「那天我和拉杰斯瓦准尉道别的时间,最晚也在两点半左右。我听说他后来回到军队的休息室。如果说没有掌握到他的行踪,就表示他曾经再次外出。」
「是的。」
但这一点让我无法理解。
「拉杰斯瓦是国军的准尉。」
巴朗和詹德拉似乎不了解我特地提起此事的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