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这个国家处于特殊状态。在这种情况下,他愿意见我已经让我感到惊讶了,可是他却再度外出,这一点很奇怪。我不了解军队的内部情况,不过我不认为他有那么多的时间。」
这时两名警察面面相觑。他们微微皱起眉头,没有看我。他们的表情似乎掺杂着困惑与警戒。
一定有内情。没有材料就无法贸然追究的某种内情。
我还没开口,巴朗就把杯子放在桌上,发出「咯哒」的硬质声音。他问:
「你想要知道这起事件的什么层面?」
这一点我迟早得说出来。不,我反而应该更早提及这一点。我也放下杯子,说:
「我答应要写关于毕兰德拉国王逝世的报导,但还没有决定要不要在其中提及拉杰斯瓦准尉之死。」
我从单肩背包拿出数位相机,打开电源,把拍摄拉杰斯瓦尸体的照片显示在萤幕上。我把萤幕朝向两名警察,他们都瞪大眼睛。
危险的赌注。照片有可能因为不明确的理由而被查扣。不算绝对友善、但也并画对的这两名警察很可能因此改变态度。不过我认为隐藏自己的目的而继续接受保护是不公平的。
我询问凝视着照片的两人。
「从他背上刻的文字来看,很难不去联想他是因为说出关于国王事件的秘密而遭到杀害。但是我并不确信是否真的如此。巴朗先生,詹德拉先生,在可以透露的范围内,能不能告诉我……拉杰斯瓦准尉的死和王宫事件是否有关?」
两名警察的视线没有离开相机。
干燥的风吹着裸露的泥土。
不久之后,巴朗说:
「不知道。」
「……是吗?」
「我不是要保密,而是真的不知道。」
这个答案非常充分。加德满都警察、至少眼前的警察并不确信拉杰斯瓦的死和国王遇害的事件有关。
「我想要反过来问你,你是否想过他的背上为什么会被刻上『告密者』的文字?」
我一直在思考这一点,但还没有整理出一个答案。在这个阶段,虽然我对于告诉他人有些踌躇,不过巴朗既然率直地告诉我,我也想要有所回报。
「我认为有可能是为了威胁。」
「威胁?」
「是的。凶手在威胁采访他的某人,也就是我。这个词或许意味着:拉杰斯瓦接受你的采访,所以得到这样的下场。如果你不保持沉默,接下来就轮你……」
巴朗微微眯起眼睛。他的眼神变得严峻。
「你碰到让你疑虑的事情了吗?」
我摇摇头。
「没有,所以我才无法确信。即使是威胁,我也不知道应该害怕什么。是要我别写出任何报导,还是要我立刻离开尼泊尔,或者是我在自己也不知道的情况下,得知对某人不利的消息?」
「嗯。」
「只是……」
我说到一半。巴朗没有错过。
「怎么了?」
我虽然犹豫是否该在此刻说出来,不过既然被问到,就无法回避。
「老实说,我在旅舍的房间好像被人闯入过。那是在四日下午、我被带到警察局的时候发生的。」
我瞥了一眼两名警察的表情,似乎没有特别的变化。
「我原本以为,或许是警察进去的。」
回答非常干脆:
「不,没这回事。」
「是吗?」
我不认为他们在说谎。我想起二〇二号房的锁孔有尝试偷开锁的新伤痕。但如果不是警察,又会是谁?为什么要进入我的房间?
「你有什么看法?」
巴朗询问一直默默喝着奇亚的詹德拉。詹德拉仍旧板着脸,瞥了我一眼。他似乎不赞同在外国民间人士面前谈论捜查的事情。不过他还是回答:
「可能是故意要让人以为是封口。」
「哦?」
「凶手想要让别人以为……犯人在军队中。」
我认为这个答案是有可能的,但巴朗却持不同意见。他以尼泊尔语说了一些话,马上又改回英语。
「那就奇怪了。」
「哪里奇怪?」
「你应该了解他们吧?他们会因为有人说溜嘴,就杀死伙伴曝尸街头吗?看到那具尸体,真的有人会以为是内部肃清吗?」
对詹德拉说话的时候,巴朗的英语变得有些粗糙。
「你不会以为,我不会以为。也就是说,如果犯人想要让人以为是内部肃清,那就是大失败。是这样吗?」
詹德拉无言地喝了奇亚,回问一句:
「不是吗?」
「你说呢?我认为不是。」
如果是威胁,就缺乏具体性。如果是为了误导捜査方向,也没有效果。
不论怎么想,都会回到同样的疑问。
「到头来还是这个问题:『INFORMER』代表什么意义?如果不知道这个答案,就不知道拉杰斯瓦准尉为什么被杀。」
「我也有同感。」
「犯人会不会是想要贬抑拉杰斯瓦准尉?昨天侦讯时我没有机会提起,不过他非常排斥接受采访。我不认为除了我之外,他曾经对其他记者说过话。伤痕文字暗示的『告密』会不会是和王宫事件无关的其他秘密?」
如果没有解开这个谜,就无法写出报导。我陷入沉默,两名警察也没有说话。不久之后,巴朗放下杯子,缓缓交叉手臂。
「意义……」
詹德拉说:
「一定有某种意义。用刀子刻上文字很花时间和工夫,这么做一定有理由。」
接着詹德拉用尼泊尔语对巴朗说了一些话。巴朗以严肃的表情回答,然后两人用尼泊尔语交谈了一阵子。他们说的是我听不懂的语言。意义不明的语言。
我的杯子也空了。我模仿刚刚的巴朗,朝着店主摇摇杯子。不久之后,新的奇亚就端到桌上。我双手捧着杯子,感受着微微的温暖,脑中思索着种种问题。
犯人为什么要写英文?
英语在尼泊尔的确很通行。当印度成为英国殖民地,英国东印度公司乘胜攻入尼泊尔,从此之后尼泊尔和英国就有很深的渊源。BBC以英语播出,而做为旅客的我只要说英语,还没有遇到不便的情况。就连十岁左右的撒卡尔也能说流利的英语。
但即使如此,这个国家的母语并不是英语。「INFORMER」的文字当然必须让懂英语的人看到才有意义。
尼泊尔语是以「天城文」书写。这种文字的曲线很多,的确不适合用刀刻划。如果我要在死者的背上刻下指控的文字,应该不会写曲线很多的平假名,而会选择较好刻的片假名吧。凶手之所以刻英文而不是尼泊尔文,只是因为这样的理由吗?
或者……凶手不会写天城文?这个国家的识字率并不高。
我摇摇头。这种想法未免太跳跃了。不认识天城文却懂得英文字母的尼泊尔人——不太可能有这样的文盲吧?
或者凶手根本就不懂尼泊尔语?
我思考着种种可能性,不禁用日文喃喃自语。
「刻上文字这件事,一定有某种意义。」
巴朗听了便问:
「你刚刚说什么?」
我摇摇手表示没什么。他们的任务虽然是负责保护我,不过在警察面前说出无法沟通的语言,是我太轻率了。
「我刚刚说,刻上文字这件事,一定有某种意义。」
我不认为这是很特别的评论,不过巴朗却皱起眉头。
「刻上文字这件事具有意义?」
「是的……有什么问题吗?」
「不是文字具有意义?」
我正要说「这不是一样吗」。
但这句话梗在我的喉咙。不对,不一样。
文字具有意义,意味着「INFORMER」这个单字有某种含意。但「刻上文字这件事具有意义」,是指行为本身具有意义。
我没有想过,或许有意义的不是文字,而是刻上文字这件事。
对了……也许是这样。
我隔着餐桌凑上前,说:
「巴朗先生、詹德拉先生,要在拉杰斯瓦准尉的背上刻文字,必须先做什么?」
巴朗显得有些困惑,但还是回答:
「这个嘛,必须先控制他的行动,避免他抵抗。在这次事件中就是杀死了他。」
「的确。然后呢?」
詹德拉说:
「要准备刀子。」
「的确。然后呢?」
「要脱下他的衣服。」
这让我想到一件事。
「脱下衣服?」
我忍不住反问。巴朗苦笑着说:
「那当然。要先脱下衬衫,才能……」
就是这个。
「现场有找到衣服吗?」
巴朗嘴角的笑容消失了。
「没有。」
我原本以为凶手是为了在拉杰斯瓦的背上刻文字,而脱下他的衣服,但这只是先入为主的观念。发生的事情有两件:凶手脱下他的衣服。凶手刻上文字。
昨天拍照的时候,就已经感觉有点怪怪的。这张照片有哪里不对劲。我再次打开数位相机,显示拉杰斯瓦的照片。我仔细检视他的衣服。
他的上半身没有穿任何衣物。这时我首度发现他没有戴手表。他之前有戴手表吗?我想不起来。但我此刻在意的是下半身。
迷彩服的裤子盖住了他的脚踝。看起来很坚固的军靴从裤管露出来。
我像是被弹开般抬起头。眼前的柏油道路上站着拿步枪的士兵。我看着他们,再看照片。
两者明显不同。
「原来是这样。」
「怎么了?」
我指着照片的军靴部分。
「是裤袜——迷彩裤的裤袜。现在站在那里的士兵把裤袜塞入靴子里,但是准尉的裤袜却拉到外面。」
「……的确。」
两人的反应并不热烈,或许他们早已发现裤袜拉到靴子外面的事实。他们的态度似乎在问我那又怎么样。我说:
「或许裤袜没办法塞进去。」
「呃,也就是说……」
「你们不了解吗?」
干燥的空气和奇亚的甜度、再加上急着陈述自己想法的紧张,使我感到极度口渴。我吸入空气,一口气说:
「是犯人替准尉穿上衣服的。因为是替死者穿上衣服,所以裤袜才会跑出来。替别人穿上裤子的时候,要把裤袜塞入鞋子里很困难。尤其是像拉杰斯瓦准尉穿的军靴,没有缝隙,所以必须先脱下鞋子再穿上裤子,然后再从裤子上面把鞋子套上去、绑軽带。裤袜会变得皱巴巴的,立刻就会发现是别人替他穿的。或者也可能是犯人不知道军人会把裤袜塞入鞋子里。」
「可是上半身却没有穿上去。」
「也许是没办法吧?」
我用手指比出枪的形状,朝向自己的胸口做出射击的动作。
「准尉上半身被枪击,伤到大动脉而大量出血。可是当时他没有穿军服。如果尸体直接被发现,就会被察觉到他死时没穿衣服。这一来对犯人来说会很不利。虽然想要让他穿上衬衫,但是上半身和下半身不同,没有办法穿上。这是因为上半身遭到枪击,但衣服上却没有留下弹痕或血迹。就算单独射击衬衫想要开孔,位置也一定会偏移。这种事没办法重来,必须一次就成功,所以无法办到。
或许是因为这个理由,犯人才会装成是为了刻上文字而脱掉衣服的。事实上,或许刚好相反:因为没办法替上半身穿上衣服,所以才刻上似乎具有意义的文字。」
两名警察皱起眉头,同时张开嘴巴想要说话。
但两人都说不出话来。詹德拉板着脸闭上嘴巴。巴朗不久之后不情愿地说:
「这也是有可能的。」
我和他们的立场不同,也没有共同的目的。只是因为我们同样都得思考拉杰斯瓦之死,因此彼此提出想法。
「被杀的时候——」
开口的是詹德拉。
「拉杰斯瓦没有穿衣服吗?」
原来如此——巴朗喃哺地说。
「他死在不穿衣服的场所。也就是说,犯罪现场是情妇的家……」
「或是妓院。」
两名警察的目光变得锐利。
他们究竟是站在什么样的立场?看来他们并非完全不知道事件内情、只被命令来保护我。至少巴朗知道许多事件相关资讯。我不清楚尼泊尔警察的系统,不过他或许是搜査组的成员,却接到担心国际关系的上司命令,违背己愿来担任护卫。从两人的眼神中,可以感受到他们只要一有机会,就想要参与捜査行动。
我问:
「有没有可能更单纯一点,只是在洗澡?」
詹德拉似乎完全没想到这个可能性,不断地眨眼。
「……也许吧。」
他喝了一口甜茶,苦着脸说:
「为了不让人注意到尸体没穿衣服,才在背上刻字——听你这么说,的确很有可能。可惜我们之前竟然没注意到。」
然而巴朗突然高声说:
「不对!不是这样的!」
「为什么?」
他从口袋拿出小记事本,翻开密密麻麻写着天城文的内页,用手指着其中某一页。
「这是原本不能告诉民间人士的捜查情报,不过既然到这个地步,我就说吧。拉杰斯瓦是被点三八口径的枪射击,入射角度几乎水平。子弹大约命中胸部正中央,打碎肋骨,伤及大动脉,撞到背脊停住。」
我默默地点头。巴朗无法掩饰兴奋,继续说:
「接着,请你听好了,发射残渣留在下巴和脖子……应该说,只有在下巴和脖子。」
手枪射击人的时候,从枪口飞散的火药燃烧残渣与金属微粒会附着在射击者的手上。在此同时,也会飞散到前方。
我虽然也有这点知识,不过毕竟不是专家,因此便问道。
「也就是说,拉杰斯瓦准尉没有开枪。被射击的时候,枪口飞散的硝烟等附着到身上,是这个意思吗?」
「手上没有反应,并不能证明他没有开枪。」
巴朗稍微叹了一口气,然后快速地说:
「我想说的是,如果他被杀的时候没穿衣服,胸口应该也会出现发射残渣。很明显,拉杰斯瓦准尉被杀害时有穿衣服。」
警方既然已经调查到这个地步,应该不会有错。虽然我对自己的推论也没有万全自信,但是得知与事实不符之后,还是让我有些失落。
「是吗……那么是我想错了。」
然而巴朗摇了摇头。
「不,拉杰斯瓦被杀害时没穿衣服这个想法是错误的,但是我并没有否定背上刻字是因为没办法穿衣服这个想法。」
詹德拉也说:
「的确,这个想法值得再深入思考。」
两名警察很有毅力地继续思考我的假说,我也不能轻言放弃。
巴朗交叉着手臂。
「你的假说很有说服力。我们的确被尸体背上的文字吸引注意力,而没有去考虑衣服被脱下的事实。如果说犯案时拉杰斯瓦穿着衣服,那么你的假说会如何修正?」
我努力思考。
拉杰斯瓦被枪击时穿着衣服。子弹贯穿衬衫,应该染上大量血迹。犯人脱下他的衬衫,上半身保持裸露并刻上文字,下半身则重新穿上裤子,然后也穿上鞋子。
「这么说,犯人把他的衣服脱下来,只让他穿上裤子。」
「没错。」
詹德拉稍微凑上前,问:
「为什么?」
没错,为什么?
当我沉思的时候,巴朗似乎试着要把脑中想到的事情先说出来,以不确信的口吻说:
「……军服上留下了决定性的证据,所以才要脱下来,换上别的军服。裤子没问题,可是衬衫因为没有弹痕,所以没办法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