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当了两天国王段潘德拉过世后,由摄政贾南德拉继位。他保证会调查王宫事件的真相,并宣布设置调査委员会。虽然新国王登基了,但BBC的报导方式没有祝贺之意也没有开朗的语调,只是由播报员平淡地念稿。
新闻也报导,昨天市民在王宫前被镇压时,至少有十八人受到轻重伤,一人死亡。死去的会不会是我看到的那名从四面八方被棍棒殴打的男人?或许是,不过我希望不是。此外,在外出禁令发布后,有一名外出的市民遭到枪杀。我在警察局受到的警告并不是空言。我没有看到与拉杰斯瓦有关的新闻。或许是颁布口令,或者是更单纯地因为王宫事牛相关新闻占据太多时间而被排挤掉了。
我在确认电视新闻播报了一轮、开始重复同样的资讯之后,向舒库玛道别并起身。虽然说尼泊尔的早餐时间是十点,不过得先吃点东西才能支撑体力。
我出了东京旅舍,前往因乔陀罗广场的方向。我要去的是来到这座城市的次日、罗柏带我去的店。昨天和前天我都以油炸点心代替早餐,不过在胜负关键的今天,我无论如何想要吃到米饭。我无视于用手吃定食的尼泊尔客人,拿着汤匙把米饭、腌白萝卜、煮豆子送入嘴里。回到日本我想要悠闲地享受早餐,包括若布味噌汤、竹荚鱼干、加上鹌鹑蛋的山药丝。为了这个目标,我得先完成报导才行。
吃完早餐,回到东京旅舍,看到撒卡尔靠在绿色铁门的旁边。
「嗨,状况怎么样?」
「还好。你呢?」
「我刚刚完成一件工作,收获满丰富的。」
撒卡尔这句话似乎不是虚张声势。他拍拍自己的口袋,接着他的视线飘移到其他地方。
「大人的情绪都很紧绷。你拍到很棒的照片了吗?」
「还好。」
撒吉有些诧异地问:
「太刀洗,发生什么事?你好像变了一个人。」
我耸耸肩。如果说有任何变化,只有一个:工作终于开始了。撒卡尔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然后笑了一下,用大拇指指着旅舍。
「里面有客人。是来找你的。」
「哦?」
「小心点。虽然没穿制服,不过他们是警察。」
我不记得做了什么会被便衣警察找上的事情,不过我好歹也是杀人事件的证人,所以警察会来找我或许也很正常。
「是吗?谢谢你。」
我正准备打开铁门,撒卡尔又笑咪咪地说:
「你果然变了。」
大厅里的确有访客。
访客有两人,都穿着格子衬衫。其中一人穿的是浅蓝色与浅褐色格子,另一人穿的是红色与黑色格子。査梅莉在柜台后方显出困惑的表情。
穿着红色与黑色格子衬衫的人笑容可掬地对我说:
「你是太刀洗小姐吧?」
他说的是日文,不过音调很奇怪。
「是的。」
「你好。我叫巴朗。他,詹德拉。我们想谈二下。」
「没问题。要不要换个地方?」
巴朗夸张地挥手。
「不!在这里就好。可是,对不起。我日语不好。听说你会英语。英语也OK?」
「OK。」
我这样回答,巴朗便绽放笑容。
「谢谢。我去过日本,可是已经不太会说日语了。说英文会容易许多。」
我重新检视两人。
穿着红色与黑色格子衬衫的巴朗大约四十岁上下。脸孔虽然还很年轻,但头发已经掺杂着白发。他的脸颊和下巴有些肥肉,使得脸部看起来很柔和。看起来表情笑咪咪的,声音也很温和。我不知道撒卡尔是如何看出他是警察的。
穿着浅蓝色与浅褐色格子衬衫的詹德拉又高又痩,大约二十多岁,搞不好甚至才十几岁。他以傻傻的表情听着我和巴朗的对话,并且很好奇地环顾着大厅。我以为他听不懂英语,不过当他注意到我的视线,便以流畅的英文报上名字:
「我叫詹德拉。你好。」
我也对他点头致意,并报上自己的名字。
「你们找我有什么事?」
负责回答的似乎是巴朗。他摸摸掺杂白发的头开口说「事情是这样的」,然后转向查梅莉,用尼泊尔语说了一句话。査梅莉立刻转身退到里面。如果是不想被人听到的内容,只要换个场地就行了,可是他刚刚却说要在这里谈,反而要求査梅莉离开。虽然我不觉得他们像警察,不过至少感觉到他们习惯命令他人。
査梅莉离开之后,巴朗重新开始说:
「很抱歉可能会让你很惊讶,其实我们是警察。」
「是吗?」
「咦,你好像没有很惊讶。」
「我很惊讶,只是不太容易显露在脸上。」
巴朗笑容满面地说:
「跟我们Chief(长官)说的一样。昨天侦讯你的警察是我们的上司。他命令我们过来。」
「原来如此。」
我看着穿着格子衬衫的两人问道。
「你们应该不是要带我回去吧?」
「不是。Chief的命令是要保护你。」
这倒是意外的答案。巴朗拍手说:
「太好了!你刚刚感到很惊讶吧?」
「……是的。你说要保护我,那么是要防谁呢?」
「你不知道吗?」
我点点头,巴朗脸上的笑容消失了。詹德拉依旧环顾着四周。或许他是在检视建筑结构也不一定。
「我们这种职业的人,绝对不允许同伴被杀。」
他的语气虽然开朗,但内容却冷酷而沉重。
「国军也一样。由于拉杰斯瓦准尉遭到杀害,部分军人出现不寻常的动作。而目前已知,最后接触准尉的人是你。」
「我只是……」
巴朗挥挥手,打断我的话。
「当然,这是指军队以外的人。他见过你之后就回到部队的休息室。不过拉杰斯瓦的同僚并不认为犯人在军队中。他们应该会想要报仇,只是找不到对象。」
「所以他们就盯上我?」
「有可能。」
巴朗摇摇头表示无可奈何。这个动作不知怎地感觉有些西欧味道。
「他们当然也没有笨到认定白天短暂见面的记者会杀死拉杰斯瓦。警方只是为了保险起见。我不是在吓你。譬如说,他们至少可能把你拐走,试图问出情报。」
他说得颇有道理,不过我还是觉得哪里怪怪的。
「我没有想到警方会这么亲切。」
在日本,我从来没听过警察会担任一介记者的保缥。
先前沉默不语的詹德拉这时说了一句。
「现在如果他们对外国记者出手,就会变得很麻烦。」
巴朗补充说道。
「有人这样认为。」
我点点头。这样就说得通了。
警察和记者总是处于微妙的关系。对警察来说,记者一方面要求给予情报,另一方面却不肯交出自己手中的情报,是很烦人的存在。记者一方面对这种单方面的要求感到有些愧疚,另一方面又认为必须有人防止警察落入自以为正义的心态,并相信自己对此有所帮助。
在正常情况下是无法想像和警察一起去采访的。记者的原则就是要隐藏消息来源,而和警察同行就不可能做到这一点。不过原则毕竟只是原则,任何事情都有例外。我点头说:
「我了解状况了。」
巴朗露出微笑。
「很高兴你是个懂得变通的人。」
「我才应该感谢你们的协助……不过,你们要我做什么?」
「不用做什么。」
巴朗仍旧笑咪咪地摊関手。
「我们不打算拘束你的行动。尼泊尔是开明而民主的国家。请自由进行采访。我们自己会跟着你。」
「……谢谢。」
「希望你能够早日回到日本。这不是Chief的意思,而是我个人的希望。」他笑容可掬地这么说。这也是理所当然的要求。
为了准备采访,我必须先回一趟房间。警察待在大厅,并不打算上楼。我不知道是否基于某种规定,或者他们认为只要守住出入口就没有必要跟来。
我上了二楼,看到走廊上有个人影。高大的人影弯着腰,显得很拘束。这个人是罗柏。这几天,我光是应付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就耗掉所有精力,不过内心一角还是挂念着他。他在房门上贴着「不要进来」的纸条,不论早晚都没有出现。
「罗柏,早安。」
我对他打招呼,他的肩膀抖了一下。即使在昏暗的走廊灯光下,也能看出他的下巴和脸颊上留着没有剃干净的胡子。在眼睛下方有很深的黑眼圈,嘴唇颜色似乎有些淡。我虽然察觉到他的样子不太寻常,不过还是用平常的口吻对他说话:
「我刚刚去了你带我去的那家店。我吃过几家餐厅,还是那家最好吃。」
「呃……是、是吗?」
他的声音有些颤抖。
「方便的话,明天要不要一起去?我的工作会告一段落。」
罗柏明显回避我的视线。他把脸别开,说:
「这个嘛,我会想想看。」
他说完就回到二〇三号房。门上仍旧贴着「DO NOT ENTER」的纸条。我有意无意地望着那张纸好一会儿。他为什么如此警戒呢?
我重新振作精神,进入二〇二号房,拿了采访需要的东西。不过大部分的必要品都放在单肩背包里了,需要拿的大概只有防晒乳和备用电池。为了保险起见,我想要带电子辞典,便试着放入单肩背包,但是因为包包变得太鼓而放弃了。
我回到大厅。巴朗、詹德拉和査梅莉正在用尼泊尔语交谈。他们似乎是在开玩笑。我看到巴朗抿嘴在笑,不过査梅莉的表情却有些僵硬,似乎笑不出来。仔细想想,拉杰斯瓦是査梅莉丈夫的战友,照撒卡尔的说法也常常造访这家旅舍。恩人过世了,査梅莉不可能没有受到打击。她能够像平常一样打理旅舍,不得不敬佩她的坚强。
詹德拉注意到我,向巴朗眨眨眼睛。他回头,对我笑着说:
「嗨,你的动作真快。准备好了吗?」
「好了。J
我走下楼梯。査梅莉连忙退回里面。
巴朗拍了一下手,问我:
「你待会要去哪里采访?纳拉扬希蒂王宫?帕舒帕蒂纳特庙?还是因陀罗广场?这些地方和昨天相比,都已经平静多了。」
虽然这些都是重要的地点,不过我摇了摇头。
「我要到空地。」
「空地?哪一个空地?」
「我不知道名称。就是从坎蒂街进去、发现拉杰斯瓦准尉尸体的那块空地。」
身穿不同颜色格子衬衫的两名警察都露出苦涩的表情。
这也是可以理解的。他们是为了防止拉杰斯瓦的同僚找我报仇而来保护我的,想必不希望我去扯上拉杰斯瓦事件。
「虽然那里可能被警察封锁了,不过只从外面看也可以。」
我暗示那里有警察在,应该很安全。两人虽然仍旧没有好脸色,不过没有提出异议。
「好吧。」
我们走出旅舍。待在外面的撒卡尔看到我带着两个男人,露出极度嘲讽的笑容。
就如巴朗所说的,城里的情况似乎稳定了。昨天为止,街上到处都有几个男人聚在一起,以严肃的表情看着报纸或激昂地说话。今天虽然也有人在街上看报纸,但聚集在报纸周围的人显然少了很多,也没有看到有人聚在一起激烈讨论。
「设置调査委员会似乎满有效果的。」
我向走在斜后方的巴朗说。可是他只是稍稍耸肩,没有回答。或许他对于政治情势不想发表意见。做为警察,这是很正常的态度。
我自己也不觉得自己说的话是正确的。我来到加德满都,虽然只待了五天,不过也稍微能够理解街上的气氛。民众与其说对于调查委员会的设置抱持期待,不如说经过爆炸说和昨天的镇压之后,已经开始放弃查明真相了。王室就如黑箱,在其中发生的大事件不会告知大众。新国王的儿子开车肇事逃逸的传言扩散时,最后事件还不是被隐瞒了……因为无法求证,所以也不能写入报导。不过当我看到格外宁静的街角,不由得会觉得城里弥漫着人民放弃的心境。
看到众多死伤的报导,民众会退缩而放弃也是难免的。只是那样激烈的愤怒应该不会烟消云散,只是隐藏起来而已。
平时挤满了旅客与购物客人的新街,此刻也只有干燥的风吹拂。王宫事件的次日,访客和店家都还充满活力,但后来就一天天变得闲散。或许是因为我跟警察在一起,虽然是便衣,不过原本纠缠不休的纪念品小贩现在都离我远远的。这也是可以理解的。事件刚发生时,还有一些留在加德满都的旅客,但经过三天之后,国外旅客因为事件而取消机票的影响应该很明显了。
在首都,军队朝市民发射催泪弹;在地方,则担忧武装游击队的活动会变得激烈。如果为了观光,没有必要在这种时候来到加德满都。要不是为了工作,我也想要回去。不过内心深处感觉好像有那么一点想念一直跟上来推销佛像的小贩。
「今天早上所有地方都像这么安静吗?」
我想要找个谈话的契机,便再度问警察。这时他露出嘲讽的笑容。
「不。因陀罗广场一带非常热闹。」
「你是指,和平常一样吗?」
「也不是这样的。因为大家昨天傍晚就无法外出,今天也被告知会发布外出禁令。」
「哦。大家都去采买了吧。」
我在附和的同时,内心感到焦虑——时间剩下不多了。听到今天也有可能会发布外出禁今,实在不是什么好消息。不过我也没有对策。如果稍晚不能外出,那么只好在那之前尽可能多査明些事实。
我们来到坎蒂街。
「在这里。」
既然决定要去了,巴朗似乎希望速战速决,于是就走在前面替我带路。当我进入楼房之间的缝隙,便看到熟悉的景色。
发现拉杰斯瓦尸体的空地上,此刻没有任何人。
我问巴朗,得知这块空地似乎没有名字。
「詹德拉住在附近,所以不会错。这只是普通的空地。」
我重新观察现场。
空地一边五十公尺左右,大致呈正方形。我们进来的那一边以及对面的一边都有建筑堵住。前方是水泥建筑,后方是土砖砌成的民宅,左右两边围着波浪状的马口铁板。马口铁板的后方应该也通往道路。否则这么大的土地就毫无用途而只能作废了。
墙壁和马口铁板上都有喷漆涂鸦。顽童的涂鸦似乎不分国界,放诸四海皆同。涂鸦多数使用罗马字母,几乎看不到书写尼泊尔文的天城文,倒是颇有意思的现象。
拉杰斯瓦尸体所在的位置附近树立着柱子,围成直径十公尺左右的空间,并拉起禁止进入的带子。原本以为会有保全现场的警察,不过我猜错了。或许是经过例行鉴定作业之后不再需要严密的警备,或者也可能是因为全国处于混乱状态而没有进行鑑定作业的余裕。我首先接近带子围起的场所。
「请不要进入里面。」
巴朗理所当然地警告我。我点头回应。
不过站在带子外距离太远,顶多只能观察到好像有血迹。我想过拿出相机用望远功能来看,可是巴朗和詹德拉可能会不太高兴,而且其实也没有不论如何都想要看的东西。从这个距离,我也能够清晰地想起昨天看到的拉杰斯瓦的尸体。
他对我非常亲切。
采访被斩钉截铁地拒绝了,但是他却说明为什么拒绝采访,并指摘我的想法当中过于天真的部分。这不是普通的亲切能够做到的。当自己想法错误时,会无偿予以斥责的大概只有家人和学校老师。其他人几乎只会发泄怒气,或什么都不说便断绝今后的往来。他对我的态度其实是亲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