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说过了吗?」
「你说你已经二十八岁,实在太夸张了,所以我不知道你说的话哪些可以当真。」
我不禁莞尔。我在学生时代反而常被人说看起来不像学生。
「这个嘛,因为发生了完全没有预期的大事件,所以我很震惊。可以的话,我希望尽快离开这个国家。毕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虽然我的第一选择是巴士,可是在这种时候,就算得坐飞机也只好接受了。在离开尼泊尔之前,都不能放心。我一再告诉自己,要慎重冷静才行。」
我把他的话翻译成日文记下来。罗柏或许觉得日本文字很有趣,在我写完之后仍旧盯着我的笔。我忽然想要多秀一些给他看,因此虽然没有必要却又多写了「罗柏这么说。据说他有Chief帮他撑腰」这几个字,然后阖上记事本。
「谢谢你。」
「报导什么时候会登出来?」
「如果没有其他更大的事件,大概是这个月中。杂志印出来之后,要不要我送你一本?」
他像小孩子般用力点头。
「一定要。拜托你了!」
于是我也记下了他的地址。罗柏说他要自己写,因此我便把记事本递给他。看着他写下加州的地址,听到远方传来的葬礼鸣炮声。
BBC停止播放音乐,又开始报导新闻。
『政府今晚宣布狄潘德拉殿下继承王位……』
我在凌晨零点左右回到二〇二号房。怀着碰运气的希望转开水龙头,但这次连一滴水都没有出来。看着突然感到口渴,拿起桌上的电热水壶——感觉到水壶有些重量,打开盖子,看到里面有水。我依稀记得好像是自己装的,但记忆并不明确。虽然觉得可能会有危险,不过转念一想,只要煮沸应该就没事,因此便打开开关。
我坐在床上拿起相机。虽然带了很多替换用的电池,但不知道够不够。我没有在海外采访的经验,也是第一次用数位相机采访。因此无法预期电池的消耗量,也不太敢保证在国外买的电池也能毫无问题地运作——虽然我觉得大概没关系。
购买数位相机的时候,我在选择充电式或电池式的机型时犹豫了很久。充电式可以长时间使用,机身也较轻薄。电池式因为是使用电池,无可避免会比较笨重。但是充电式相机如果在户外电力用完就没辙了,相较之下电池式只要有替换电池就可以更换。这次采访之后,我会再次考虑哪一种比较好。
虽然担心电池残余电力不够,不过我还是得确认照片。打开相机电源,检査先前拍摄的我拍了几十张国王送葬队伍经过加德满都街道的画面,有经过古都风格的砖墙与格子门建筑的照片,也有经过二十一世阳风格水泥与玻璃建筑与汉堡店招牌下方的照片。
我原本就觉得自己拍到了东西。这些照片有很多张的构图确实比上午在王宫前面拍的更有意思,但是和自己原先预期的成果相较,都不能算是很满意。不过我想要拍到满意的究竟是什么样的画面呢?
我叹了一口气。这些照片如果只是要使用并没有问题。为了传给「深层月刊」,得找个可以上网的地方……要思考的事情还有很多。
就在我看着照片时,有人小声地敲了门。我缓缓站起来。这时才突然注意到,房间的门没有窥视孔。
「谁?」
回答和敲门声一样小声。
「我是查梅莉。关于那件事……」
虽然我觉得不会有问题,但为了保险起见还是挂上门链才打开门。门外只有査梅莉一个人。不知为何,她有些顾虑地一再瞥向楼梯的方向。
「怎么了?」
「没有……我听到那边的房间有声音。」
她这么说,我也听到了好像是移动重物的声音。
「住在这一层楼的只有我和罗柏……罗柏特·佛斯威尔吗?」
「不是,舒库玛也住在这一层。不过他还没有回来。」
「这么说,声音是从罗柏特的房间传来的?」
「是的。如果持续到太晚,我得去看看情况。还有……」
她把声音压得更低,似乎害怕被人听到。
我解开门链。
「请进。」
「……谢谢。」
査梅莉进入二〇二号房。
「你刚刚提到是关于那件事……」
「是的。」
她停顿了一下,说:
「他愿意见你。」
我原本疲惫到极点的身体感觉涌出了新的力量。「他」指的当然是事件当晚在王宫担任警卫的军人。没想到真的能够采访到他!
「你是指拉杰斯瓦准尉吧?」
我配合她压低声音,但她还是把手指放到嘴前。
「小心……他说他希望和你见面这件事能够保密。」
这是很自然的考量。王宫警卫的情报当然是最高机密。更何况在无法防止国王遭到杀害的这个情况下,如果被下达封口令也不意外。即使如此,他仍愿意见记者,当然不会想要让同僚知道。他在这种状况下却愿意见我,会不会是想要说出什么惊人内幕?不,这样的判断未免太心急了。我压抑自己的心情。内心的兴奋不容易呈现在脸上的特质,在这种时候帮上了大忙。
「知道了,我不会告诉别人。」
不论他要对我说什么,想必都会要求匿名的条件。这点没问题,只要当做特殊管道的消息写出来就够了。
「什么时候、在哪里见面?」
「这点他说明天再通知。」
他大概不知道何时才能够离开工作岗位。目前完全无法判断明天的局面会有什么样的变化。但是这一来,我就得一整天待在旅舍了。
「上午或下午都不能确定吗?」
查梅莉露出不知该如何回答的表情。毕竟不是她在安排时间,被问到也只会感到困扰吧。
「大概是下午吧……他从来没有在上午来过。」
「我知道了。」
电热水壶的水煮沸了,开关发出「喀」的声音切断电源。
「那么,请务必保守秘密。」
查梅莉说完,准备起身离去。我从背后叫住她。
「査梅莉,谢谢你。」
「别客气。你明天再向他道谢吧。」
她转头看我。我又问她。
「还有一件事……停水到什么时候结束?「
査梅莉原本表情僵硬,似乎担心我会问她什么,但听了我的问题就松了一口气。她重新正对着我,说:
「到早上六点。」
今晚果然得放弃洗澡了。
「明天也同样预定从晚上十点开始停水。那么,晚安。」
査梅莉关上门。
不能洗澡很令人遗憾,不过工作方面却得到很棒的机会。心中涌起宁静的兴奋。我拿起杯口朝下放置的马克杯,倒入热水壶的热水。
这时我发觉到加德满都的夜晚变得很安静。即使竖起耳朵,也只听到搬动物体的声音。罗柏不知道在做什么……不久之后査梅莉大概就会去看情况吧?葬礼的礼炮似乎已经鸣放完毕。在我睡着之前,没有再听到好似远方钟声般的炮声。
第八章 传言的城市
据说尼泊尔的雨季和日本的梅雨季节不同,不是绵延不断地一直下雨,而是不久前还很晴朗的天空转眼间乌云密布,下起午后雷雨般的倾盆大雨。
今天早上也很晴朗,干燥的风拂过裸露的泥土。我走在清晨的加德满都街上,淋浴后只涂防晒乳的脸上很快就觉得蒙上了一层沙。因为要等拉杰斯瓦的联络,因此没办法走得太远,不过我无论如何都想要买到昨天没有入手的收音机。
想要告诉查梅莉我会马上回来,可是她并不在柜台。员工区似乎有人,但呼唤之后也没人出来。我只好加快脚步,早点办完事情回来。
我知道有两个地方卖收音机。一个是因陀罗广场——在那里买东西应该会很有趣,而且视讨价还价的情况有可能便宜买到。但现在我想要确实而迅速地入手,即使贵一点也没关系。于是便前往自己知道的另一个贩售地点:新街。
我来到尼泊尔已经第四天,对于土砖街景、在湿婆神像上涂红粉祈祷的女人也开始感到习惯了。即使看到小孩子在塞满塑胶袋和蔬菜屑的水沟捡拾垃圾,也不再感到惊讶。或许正因为如此,我无意中便能感受到加德满都街上的气氛有些变化。
昨天有许多男人聚集在街角,默默地盯着报纸。只有少数人发出声音哀叹。然而今天早上却不一样。
戴着传统尼泊尔帽的半老男人和露出强壮手臂的男子高声怒骂。我甚至看到有人扭打在一起争吵。他们说的都是尼泊尔语,所以我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不过看他们高举着报纸指着新闻报导,就可以知道争吵的原因无疑是王宫事件。到昨天为止,我在街上几乎没有看到怒火。
尼泊尔政府挤牙膏似地发布消息。城里的所有人都知道王宫发生杀人事件,但正式发表却只提到包含国王在内的八名王室成员死亡。这样的发表本身就引起怀疑,认为尼泊尔政府不打算公开王宫事件的真相,今后或许也不会提出合理说明。人民的挫折感想必是由这种不信任感而引起的。
新街是电器用品街。我记得在贩售卡带、录影带、电线、灯泡等等的各种商店当中,应该也有贩售小型电器制品的店。我进入店门狭小、店内却宛若鳗鱼窝般很深的商店寻找收音机。留着卷须、身材肥胖的店员在收银柜台看报纸。他注意到我,便以和善的笑容问我:「你要找什么?」
他说的是英语。我也微笑回答。
「我要找收音机。」
「收音机呀。你要哪一种?我们也有可以听CD的收音机。」
「谢谢。不过我想要找小台的,可以放进口袋里。」
店员听我这么说,便缓缓走出收银柜台,伸手从柜子上拿取商品。
「这应该是最小的。」
他拿出的是一台银色收音机。虽然无法放入口袋,但应该可以收进单肩背包里。
「我买这台。另外还要立刻用的电池和备用的。还有耳机。」
他利落地将我要买的商品摆在柜台上,然后瞥了我一眼。
「你是来旋行的吗?」
「嗯,差不多。」
「碰到这种情况,当然会想要收音机吧?真搞不懂到底是怎么回事……传言倒是有很多。」
「传言?」
我边从单肩背包拿出钱包边说:
「我虽然是到这座城市旅行的,不过现在正在进行采访。我是一名记者,受到日本杂志《深层月刊》委托。我叫太刀洗。如果方便的话,可以告诉我有什么样的传言吗?」
店员抬起头说:
「你是记者?真的?那我就告诉你吧。」
他把手肘靠在收银柜台,开始滔滔不绝地说话。
「前天贾南德拉没有遭到枪击。你知道为什么吗?听说那家伙去了波卡拉。」
贾南德拉是新的摄政,也是亡故的毕兰德拉国王的弟弟。今天早上新闻报导就有提到,他因为没有参加晚餐宴会而躲过灾难。
「波卡拉?」
「那里是我国第二大城市。」
「原来如此。他刚好前往波卡拉,所以才躲过一劫。」
男人深深皱起眉头,说:
「人在王宫却碰巧躲过一劫的是帕拉斯!他是贾南德拉的儿子!老爸刚好没参加晚餐宴会,儿子虽然出席却刚好无伤。你想这会是偶然吗?大家都觉得背后有鬼。不过反正我们什么都不会知道。这个国家就是这样。一千四百卢比。」
「一千四百卢比是隐喻吗?」
「你在说什么?收音机、电池和耳机,总共是一千四百卢比。」
「…….喔。」
经过短暂的讨价还价,最后以一千两百卢比成交。
我看着店员随兴地将收音机抛入塑胶袋,心中思索着:他刚刚暗示这次事件隐藏着某种阴谋。这么想的只有他吗?或者同样的怀疑已经扩散到全国?有一点是明白的,那就是情况有了很大的变化。只凭直觉来说,大概是往坏的方向变化。
昨晚罗柏说的话或许只是出自看热闹的心态,不过他大概猜对了。狄潘德拉的继位会让人民开始怀疑事件暗藏阴谋。当晚究竟发生什么事情?今天要见面的拉杰斯瓦是否知道所有真相,并且全部告诉我?
如果有办法报导事件真相……那岂不就是领先全世界的大独家了?
我辞掉报社工作之后,已经打定主意要当一名自由工作者,不过没有定期收入的生活比我想像的更令人不安。在公司上班的时候,即使是工作不尽理想的月份、或是只做些例行公事而没有特别表现的月份,帐户里仍旧会有月薪入帐。我不觉得当时比较好,也没有后悔自己的还释,只是当时还没能感受到每个月的租金仿佛逐渐挖空我脚下地面的寒意。
如果能够独家报导王宫事件的真相,我就会一举成名。不奢求十年、至少也有五到六年可以不用担心工作。视情况发展,还有可能出书。金钱很重要。没有收入不仅无法生活,也等于是被断定你的工作没有价值……
「太刀洗!」
我听到有人叫我,惊讶地抬起头。我摇摇头,想要抛开迷惘。撒卡尔靠在东京旅舍的墙壁。他用手掌推了一下土砖墙,朝我跑过来。
「你去哪里了?查梅莉出去了。」
糟糕。难道是拉杰斯瓦联络她了?我只离开旅舍三十分钟左右,竟然会错过通知,运气实在太差了。
「她出去了?去哪?」
「去采买。不然连饭都不能做。她很担心,还问太刀洗去哪里了。」
我果然应该设法告知她自己的去处,如果不行也要留下纸条,这样她或许就会等我了。我正思索着该怎么办,撒卡尔便得意地笑了。
「别担心。她要我传话给你。看。」
他的小手中拿着小小的信封。我接过信封,检视正反面。灰色的信封以胶水黏住封口。不知是否纸质较差,信封感觉软趴趴的。撒卡尔把手交叉在脑后,问:
「内容是什么?」
「对不起,我得保密。谢谢你。」
我给了传信给我的撒卡尔两卢比做为小费。他耸耸肩收下。
我可以回到房间再打开,不过因为太急,便当场拆开信封。里面有两张折成一半的纸条。一张以英文潦草地写:
——下午两点到茉莉俱乐部。单独前来。务必保密。
另一张是地图。我一开始担心会找不到,不过仔细看似乎是在王宫街上。这样应该就没问题了吧?
我读信的时候,撒卡尔无所事事地踢着地面。当我把纸条折回两半放回信封,他便立刻对我说:
「对了,我今天去捡破烂了。这一带都没有客人经过,而且你又不起床。」
「我起床了。」
我八点就起床了。
「是吗?可是你没有走出房间。所以我就去了王宫附近。你知道那里现在怎么了吗?」
「不知道。」
这时撒卡尔难得显出严肃的表情,说:
「大人聚集在那里。人数很多。」
「比昨天多?」
「完全没得比。他们和警察对峙,喊着要贾南德拉出来、发表真相之类的。他们好像快要去推挤警察了。如果一个不小心……砰!」
我也察觉到不安稳的气氛。如果聚集在王宫前的人群因为集体心理而变得过度狂热也不意外。守护王宫的警察队应该也有配备步枪。如果情况像撒卡尔所说的,确实很危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