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段时间他去国外做访问学者,在一个广场中看到了一场小丑表演,他觉得很有意思,觉得很治愈,然后那段时间他就经常去找那个小丑表演者交流和学习,两个人成为不错的朋友,访问结束后那小丑特地送了他一套小丑表演的行头带回来。此后,他开始固定每周六下午去文汇大道做表演,他觉得看到那一张张为他的表演而无私呈现出开心愉悦的笑脸,对他每周面对的负面情绪有很好的中和作用,而且他还可以把表演收获的钱,捐给‘星星希望之家’的孩子们。”
“可是据我们追查,文汇大道那个小丑表演者驾驶的车辆,不是张家豪平日开的那辆啊!”叶小秋插话质疑说。
“出于谨慎,他去做表演时会跟我换车开。”郭燕解释说。
“行,那就全能说得通了。”周时好抬腕看看表,冲郭燕说,“现在时间已经很晚了,但是我们还需要对你做份正式的笔录,还有一些问题需要你来解答,你介不介意待会儿跟我们一道回刑侦支队?”
“没问题。”郭燕干脆地说。
凌晨一时许,刑侦支队的会议室里灯火通明。市局主管刑侦的副局长马江民也到场参会,预示着案件十分不寻常。也确实,在公众聚集的大厦中肆无忌惮地纵火杀人,给社会带来的负面影响实在太过恶劣,往严重了说这都算社会恐怖事件。并且还有一个敏感性的问题,这张家豪算是城中颇有声望和口碑的心理医生,在他那里做过心理咨询与辅导的不乏城中名人,什么商界的、演艺界的,甚至官员,乃至这几类人的至亲、爱人都有,没有人愿意自己的隐私被外界知晓,从而引起不必要的猜忌,事实上在来支队的路上,已经有相关人士给马江民打过电话对案子表示关切了。
方龄指示周时好来做案情简报:
“今日18点40分,世纪大厦906室中的烟雾报警器发起内部报警,保安人员迅速赶往906室,发现室内燃起大火并有蔓延的趋势,于是赶紧拨打火警电话。10分钟后,3辆消防车赶到现场,开始施救。最终经过近半个小时的努力扑救,大火被完全扑灭。随后消防人员入室勘查,发现室内有一具男性尸体,随即上报给警方。
“死者张家豪,现年38岁,外省人,自2013年开始租用世纪大厦九楼906室设立心理诊所至今。系被人用锐器刺穿腹部,以及胸壁和升主动脉,引发心脏骤停而死亡。死亡时间,应在其助理下班离开后的18点,到烟雾报警器被触发的18点40分之间。而在这个时间段,通过大厦的楼层监控,可以看到一个身背双肩包的高个男子,曾鬼鬼祟祟进出过906室,而在该男子离开后,室内开始燃起大火。大堂中的监控显示,该男子由正门进入大厦,没有乘电梯,而是从消防通道走楼梯上到九楼,其逃离的路线亦是如此。
“犯罪嫌疑人在监控视频中显示出的特征,除上面提到的高个子和背双肩包,他头上还戴着一顶黑色运动长舌帽,并在帽子外还罩着衣服的兜帽,而且脸上还戴着一只黑色口罩,把脸部捂得严严实实。不过经过对比发现,该嫌疑人与早前一起案件中的犯罪嫌疑人,在体态特征和外在特征上有很高的相似之处,目前技术队已经将两起案件中有关犯罪嫌疑人的影像资料,通过网络紧急发到了省厅的物证鉴定中心,将会通过‘人体动态特征识别技术’,来最终加以确认。说到这里我声明一下,刚刚提到的早前案件,指的就是‘宁雪跳楼事件’,经过一些补充侦查得到的线索,以及目前又接连出现多起相似案件的情况来看,这个事件还是有很多存疑之处,会前我已经与市局领导做过沟通,局领导同意一经省厅物证鉴定中心做出确认结论,这个事件将被重新立案调查。
“另外,诊所里的卷宗资料全部被烧毁,放在办公桌下的台式电脑,以及放在办公桌上的笔记本电脑和手机也均被烧毁,技术队表示里面的硬盘和存储卡已彻底报废无法恢复,而消防队指出火灾的燃点,是在张家豪的办公桌附近,说明犯罪人纵火的目的,就是奔着要销毁诊所里全部病历资料去的。”
原本心理诊所的病历资料,在张家豪的笔记本电脑中有一份备份,结果笔记本电脑也被烧毁,这就意味着诊所的相关资料被彻底销毁,只能靠张家豪助理郭燕的回忆,因为从案情特征上看,大概率犯罪人曾到心理诊所就过诊,并且案发时诊所门上并没有被撬过的痕迹,说明犯罪人系敲门进入的,也体现了他与张家豪是相识的关系。问题是郭燕掌握的客户信息也不是很全面,张家豪是一个特别注重客户隐私的人,诊所的客户资料他从来都是亲自上手整理,而且发给郭燕的客户预约信息,往往只有个姓氏,比如李先生、王先生、李先生A,或者李先生B,诸如此类的称呼。虽然名字下面都写着电话,用于客户迟到或者调整就诊时间,方便郭燕打电话确认。可问题是,那些电话郭燕几乎从来未打过,并且预约排期表也一并被昨夜那场大火烧没了。当然,还有一个方法,那就是通过世纪大厦的楼层监控,查看进出诊所的人员,只是鉴于存储成本,世纪大厦监控录像的保存期只有15天,虽然这方法有一定的局限性,但现在也只能先这么查着。同时,对于嫌疑车辆的排查也仍需继续推进,支队这边要做好相应准备,等待省厅传回消息,随时重启对宁雪跳楼事件的调查。
昨夜,不,准确点说是今天凌晨,案情分析会的会议精神就是如此。而骆辛并不关心省厅的鉴定结果,在他心里已经认准宁雪是“被跳楼”的,而同一个犯罪人接连又制造出吴俊生和孙小东的被死亡案件,并在昨夜纵火焚烧心理诊所以及刺死张家豪,在骆辛心里,已经认定他所要面对的犯罪人,是一个变态连环杀手。
“如果从变态心理的蜕变进程来解读,犯罪手法或者说是犯罪惯技的改变,通常意味着变态人格的进化与退步,而从眼前的案子看,犯罪人显然进化了。他作案的自信心增强了,手法也更凶悍,他不再满足于潜伏在暗处悄无声息地感受快感,而是开始让更多人看到他的存在,甚至向警方公然发起挑战。
“在犯罪心理学领域,以作案动机来划分,变态杀手主要有两大类型:注重结果型的,以及注重过程型的。还原昨夜的案件,犯罪人在张家豪开门的一刹那,即刻拔出凶器刺向张家豪的腹部,紧接着又连续向其胸口猛刺两下,致使张家豪当场死亡。用好听点的词来形容,手法可谓是干净利落、一气呵成。由此来看,犯罪人很明显是个注重结果型的杀手,而通常这一类的循环反复的杀人行为,都是建立在犯罪人通过大脑认知反馈设置的一个大的背景下的,也就是说,所有的作案都是为了一个更高的追求或者目标而实施的。当然很多时候,这也是变态杀手为自己的连续杀人行为寻找借口而画的一张‘大饼’。咱们需要做的,就是破解他作案的终极目标,从而反推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生活在什么样的环境下。”
叶小秋和骆辛并排站在玻璃房中的白板前,听完骆辛这一番长篇解读,叶小秋不禁回头扫了眼放置在墙角的书架,又转回头瞥了眼摆在写字桌上的一摞书,颇为感慨地说:“好吧,大明白,我现在正式对你表示敬仰,你通过看书自学成才,能总结出如此深刻而又明了的犯罪解析,不得不说是有一些天才的成分在。”
“还是像先前说的那样,在破解终极目标的过程中,很重要的一个环节,就是要尽快找出所有被害人之间的交集。”骆辛并不理会叶小秋的夸赞,凝神盯着白板,白板上除了宁雪、吴俊生、孙小东、李德兴,现在又多了一个张家豪,骆辛指着张家豪的名字说道,“关键点也许就在他身上,单论他身上的案子,就像昨晚案情分析会上说的那样,犯罪人明显是奔着销毁诊所病历资料去的,那也就意味着犯罪人有可能曾是他的客户,只是我有点搞不明白,犯罪人为什么会突然做出这样的选择,是出了什么岔子吗?”
叶小秋也恢复正色,思索一阵,说道:“会不会跟那女明星被爆出的抑郁新闻有关?不是有很多网民指责张家豪想炒作自己的诊所,故意把消息透露给媒体的吗?会不会是犯罪人看到新闻受到触动,担心他的就诊病历也会在日后被爆出,所以才急于把病历资料销毁的?”
“倒是个思路。”骆辛点头道,“不过也有可能是犯罪人故布疑阵,误导警方将侦查视线聚焦到病历资料上,从而掩盖他真正的杀人动机。”
“那犯罪人作案的真正动机到底是什么呢?”叶小秋使劲皱了皱眉,紧着鼻子说,“你先前不是有个失意人理论吗?其实张家豪虽然事业挺红火的,但他心底很不快乐,他是不是也算你说的失意人?会不会犯罪人设置的大背景,就是想杀光社会上所有生活失意和心情悲伤的人?”
“‘悲伤’……你刚刚说‘悲伤’……”骆辛猛地一愣,原本淡然的眼神突然变得炯炯锐利,右手贴着大腿外侧,五个手指又本能似的交替弹动起来,须臾他快步向前,拿起白板笔,嘴里嘟嘟哝哝,开始在白板上写起来,“张家豪被客户同化,心情‘沮丧’;孙小东失业,理想主义者被现实反噬,对人生感到‘彷徨’;吴俊生反社会障碍者,被网络主播蒙骗,满怀一腔‘愤怒’;雪姐未婚夫出轨,但她通过极力‘否认’现实的做法,来寻求自我安慰。”
骆辛放下笔,白板上宁雪、吴俊生、孙小东、张家豪四个名字下面,分别对应着骆辛刚刚每一段话最后提炼出的那个用词:宁雪对应否认;吴俊生对应愤怒;孙小东对应彷徨;张家豪对应沮丧。
叶小秋看得有些发蒙,不知道骆辛这一连串动作要表达什么。
骆辛这会儿已经走到办公桌前,在桌上放着的那一摞书中翻找了几下,随即把一本英文书举到手中,转身冲叶小秋说:“这是一本西方心理学名著,名字叫On Death And Dying,翻译过来叫《论死亡和濒临死亡》,我想犯罪人一定也看过这本书,这本书中提出‘悲伤有五个阶段’,分别是否认、愤怒、彷徨、沮丧、接受,你再联想咱们手上的四个案子,有没有什么感悟?”
“那个变态杀手,他想要杀死‘悲伤’,对吗?”叶小秋迟疑着说。
“对,他想要通过5次杀人,来呈现悲伤从开始到结束的5个阶段,从而仪式化地突显出他想让人世间充满快乐的决心。”骆辛使劲点点头说。
“李德兴是相声大师,那不正是他所期盼的吗?”叶小秋一脸惊惧模样,“难道变态杀手真的是他?”
“要证实是他,就必须把他和四个被害者联系起来。”骆辛说。
“可是那按照你先前的理论,一个人要杀死悲伤,那么他应该是一个比悲伤更悲伤的人,李德兴不应该是这种人吧?而且他跟吴俊生和张家豪也扯不上关系。”叶小秋摇摇头,不愿相信地说,“我拿照片让郭燕辨认过,她说在诊所里从未见过照片中的李德兴,也根本不认识李德兴,我也特意嘱咐川哥查了他和他老伴,以及他女儿,并没发现这一家三口的身份证下,登记过咱们正在追踪的那款车。”
骆辛点点头,蓦地又一怔,一边思索着,一边说道:“你说吴俊生和车倒是给我提了个醒,咱们可以换个思路,如果这几个被害人之间是存在交集的,犯罪人是如何发现的?总得有个时机吧?咱们想过吴俊生有可能是在烧烤店被选中的,但是去烧烤店之前他还在东城广场看过什么五四青年晚会,还跟人吵过一架,想必也会闹出一些动静,犯罪人会不会是在那会儿选中他的?”
“你等等。”听骆辛说完,叶小秋扔下三个字便跑了。
两三分钟后,叶小秋又小跑回玻璃房,表情略遗憾地说:“我在网上查了,媒体对那场晚会的报道不多,我只找到一篇,而且配图很少,不过接受采访的是晚会主办方的一位负责人,是东城区委宣传部的干部,叫刘倩。”
“走,找她去。”
“着什么急,这才7点多,人家应该还没上班呢,走,走,咱们先去食堂喝碗粥,这一夜也没怎么睡,得吃点东西补一补。”
昨天晚上自助餐没吃成,接着凌晨又开案情分析会,散会后已近凌晨4点,想着回去也睡不安稳,两人便回档案科凑合睡了几个小时。叶小秋一大早能爬起来和骆辛聊案子,那是因为她被饿醒了,这会儿见骆辛又要急着外出走访,便一把拦住他,生拉硬拽地把他拖向食堂。


第二十二章 悲伤终点
在东城区委宣传部办公室,骆辛和叶小秋顺利地见到了叫刘倩的干部。提起“五四青年晚会”,刘倩一脸兴奋,说多亏各方支持,晚会办得很成功,老天爷也很照顾,晚会结束后才开始下雨,还说晚会很好地弘扬了五四精神,激励年轻人牢记历史,奋发向前。
一通自说自话之后,眼看骆辛脸上有些不耐烦,才赶紧歉意地笑笑说:“你看看我这人,职业病,说起来就没边了,您二位警官为什么要打听五四青年晚会的事?”
“我们想借用当天晚会的视频录像或者一些纪念照片什么的,不知道您方不方便?”其实叶小秋和骆辛也没有什么具体目标,所以叶小秋只能含糊其词地说。
“可以,可以。”刘倩痛快地应承道,随即俯下身子,拉开办公桌旁的桌边柜,从里面拿出一个小方块盒子,打开之后取出一枚U盘和一沓照片,“看,都在这里了。”
叶小秋伸手把照片接到手中,骆辛凑在她身边,两人一道翻看。接连翻过七八张照片后,叶小秋的手突然停住,骆辛的双眼也随之一亮,停留在叶小秋手中的那张照片上出现了刘倩的身影,而她旁边坐着的便是李德兴。
“坐在您旁边的是那个相声大师李德兴吧?”叶小秋把手中其余照片放回桌上,手里只举着一张照片问。
“对,他是咱们市著名相声演员,他的正阳楼又开在我们东城区,我们邀请他,他很痛快地答应了。”刘倩解释说。
“当晚他表演了吗?”叶小秋接着问。
“我们的晚会表演者以年轻人为主,他当晚只是以嘉宾身份参与,做表演的是他的两个徒弟。”刘倩微笑一下,翻了翻桌上的照片,挑出一张递给叶小秋,“就是这一对年轻的相声演员。”
叶小秋略微打量下照片,瞬即递给身旁的骆辛。骆辛倒是对照片上的两位年轻人不陌生,在正阳楼多次看过两人演出,水平还不错。
“那晚在李德兴身上有没有发生什么异常的事情?”叶小秋又问,“或者他有没有做出什么出格的举动?”
“还真有。”刘倩沉吟一下,说,“他徒弟表演时,有个在一边围观的群众,起哄说他徒弟演得不好,作品不好笑,当时他脸上有些挂不住,看上去很不自在,晚会结束后连庆功宴都没参加便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