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小秋心里正憋着一肚子气,特别不想搭理骆辛。原来她下午手机收到一条来自金海交警的短信,提示她于上周六驾车在海滨路违反限号规定行驶,被交通电子眼抓拍到了,对她处以200元不扣分的处罚。搭着人,搭着车,搭着时间,还得搭着钱,这好事做得太冤了,她也不好意思和周时好提罚款的事,只能自己吃哑巴亏,心里别提多委屈了。再者说她还和闺密约好晚上要一起逛街,闺密为此都推了男朋友的饭局,她若放了人家鸽子也有些说不过去,只是碍于科长程莉正用殷切的目光看向她,最终还是心不甘情不愿地如了骆辛的愿。
到了双阳村,骆辛先下车,叶小秋放下车窗玻璃,试着和骆辛商量道:“我和朋友有点事情要办,想先走,反正村里也通公交车,你完事后坐公交回去行不?或者你估计下大概需要逗留多长时间,我跟朋友打声招呼,让朋友稍等一会儿也行。要是你准备长待的话,也没关系,我办完事回头再过来接你行不?”
“不行。”骆辛微微皱眉,稍微顿了下身子,干脆地回应道,紧接着继续迈步跨过路肩,冲抛尸的烂尾楼走去。
“你站住!”叶小秋觉得自己的提议合情合理,姿态也放得很低,满心以为骆辛应该会买她一个面子,没承想被一口回绝。叶小秋心里这火有些压不住了,也顾不上矜持,抓起放在汽车操作台上的手机,推门下车,高声叫住骆辛,从手机里调出交警罚单举到骆辛眼前,“提醒你一下,你要搞清楚我开车载你到这里完全是为了帮忙,没有义务听你调遣。并且上周六为了载你去做心理辅导,我违反限号规定被交警处罚了,我想这个罚单的钱应该由你来出吧?”
“你犯的错为什么要我来买单?”骆辛面无表情地说道,“任何事情你都有决定做与不做的权利,你明明知道交警有限号规定,依然没有拒绝送我去希望之家,所以这就是你自己的问题。”
“你,你……好,你有种,卸磨杀驴,我有说不的权利是吧?我现在就告诉你,我受够你了,我以后不想跟你有任何瓜葛了好吧?”叶小秋被堵得哑口无言,恼羞成怒,心一横,反身上车,一脚油门,把车开走了。
望着汽车远去的背影,骆辛怔了怔,手指在大腿上飞快弹动起来,随后扭头蹚过一片草丛,从侧面的门洞走进抛尸的烂尾楼中。
烂尾楼中的内部结构墙以及通往各楼层的楼梯都已建好,只是楼梯旁还没有安装防护栏,看着非常惊险。骆辛将身子贴着一侧墙壁,小心翼翼踏着水泥阶梯,一步一顿试探着前行,似乎生怕有一级台阶不牢靠,致使自己踏空摔下楼去。就这样,费了好大一会儿工夫,他才缓缓登上抛弃尸体的五楼。回想上一次,他和叶小秋来实地勘查,之所以没有进楼里来,实则是骆辛畏高,不想在叶小秋面前丢面子。还有刚刚,他之所以不愿放叶小秋走,也是想让叶小秋陪着他,给他壮壮胆。本来想为了案子,丢一回脸就丢一回吧,没承想倒先把叶小秋气走了,到头来还是得靠着自己的意志,看来人有时候还是要逼一逼自己,才能发挥最大潜能。
刘媛媛的尸体被发现时,是头东脚西,仰躺在距楼层大落地水泥窗框前约1米的位置,具体方位和形态被勘查员用白色标记线明显标记着。骆辛上了五层楼,体力和心力都有点透支的感觉,蹲在尸体标记线前大口大口喘了一阵粗气。也不知道是体力不支,还是有意为之,骆辛突然做出一个令人咋舌的动作,他卸下双肩背包放到一旁的地上,整个人竟然模仿着尸体摆放的形态,躺倒在标记线内。他瞪大眼睛盯向石灰天棚,眼球一动不动,就好似刘媛媛尸体被发现时,那般死不瞑目的状态。
每当案子侦破遇到瓶颈时,骆辛总会做出一些超常规的举动,就如现在:他身子下面挨着尸体渗在地面上的血迹,似乎能够感受到躯体留下的气息,脑海里如过电影般一帧一帧地开始检索案子中的每一个细节……
那双恶魔的眼睛到底在哪里?你能看见我吗?
不知过了多久,楼层里的光线差不多已经完全暗了下来,楼外突然传来一声刺耳的汽车刹车声,似乎冷不丁被惊吓到,躺在黑暗中的骆辛,一个激灵坐起身子——凶手有车,他每天开车路过此地,暗暗地感受着刘媛媛躯体的存在?凶手或许与双阳村并无实质交集,他只是常常从这座烂尾楼旁的大马路上驾车驶过?
被一声汽车紧急刹车激发出了新的思路,骆辛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拾起地上的双肩背包,从里面掏出一把小手电筒照着路,像来时一样身子贴着一侧的墙壁往楼下走,只是这一次脚步能快一些。
从烂尾楼里快步走出,骆辛看到马路中间正围着几个村民,走过去一打听,原来是一辆面包车和一辆自行车发生了碰撞。好在自行车主受伤不重,又是事故完全责任方,没多大工夫人群便散了,面包车和自行车也相继离开。
凶手时常驾车从这条马路上驶过,既然他不住在双阳村,那会不会在龙山村呢?或者因为工作关系,他需要经常往返于这条马路上?比如送货的、采购农产品的,甚至接送学生的校车(双阳村没有中学,村里的孩子上中学都要去镇里的学校)?骆辛沿着路肩漫无目的向龙山村方向溜达着,脑海里就新思路展开推理。
走了五六分钟,他一抬头看到一个公交车站牌,上面标着“桥头站”。还未来得及多想,便见一辆“1101路”公交车,缓缓停靠到站点。随即后车门打开,下来一名乘客,司机以为骆辛要坐车,便又把前门打开。骆辛犹豫了一下,想着自己反正也要回市区,便顺势上了车。
时至傍晚,入市区方向的公交车并没有多少乘客,车上空座很多。骆辛走到车身中间找了个单人座位,把双肩包从后背转到怀里才坐到座位上。骆辛扭头望向窗外,抛尸的烂尾楼正从眼前滑过,再转回头看看自己怀里的双肩包,一瞬间骆辛蓦地恍然大悟——凶手会不会经常搭乘这一路公交车?那个疑似凶手的胖小伙曾在地摊上买过一个大双肩包,难不成他把尸体装到双肩包中背着,搭乘了这一路公交车完成的抛尸?
骆辛前后打量一眼,看到前车门和后车门区域都装有监控摄像头,便起身走到司机旁:“我要看车载监控录像去哪里看?”
司机不了解骆辛说话的风格,可能觉得他连“师傅”也不称呼一声,很没礼貌,便瞥了骆辛一眼,语气冷淡地说:“想看监控录像?你干什么的?”
骆辛亮出警察证。
司机赶忙缓和态度说:“噢,那得去终点站调度室,您就坐我这车坐到头就行。”
骆辛默然点点头,转身走回座位上,掏出手机拨通周时好的手机:“去1101路公交车终点站调度室,凶手应该是乘坐了这路公交车完成抛尸的。”
将近一小时后,终于到了1101路终点站,在司机的指点下,骆辛找到了调度室。进去之后,看到周时好正带着张川和郑翔围在一个电脑屏幕前。
“小辛,过来看。”周时好把骆辛召唤到电脑前,指着屏幕上定格画面中的一个背着大双肩包、身材胖胖的男子,说,“这家伙在5月21日晚上7点51分由朱齐路车站上车,然后在8点21分从双阳村桥头站下的车,再然后于9点19分又由桥头站上车返回市区,在市区下车的地点是北城区金华街车站。”
“朱齐路与案发现场的直线距离为1.1千米左右,那也就是说从案发现场走到车站用不了多长时间,尸体肯定就装在那背包里,这家伙没跑了,就是凶手。”张川附和说。
“可是这哥们儿又是帽子又是口罩,把脸捂得严严实实,又有意识躲避车上的摄像头,咱怎么把他找出来?”坐在椅子上负责操作电脑的郑翔,扭回头一脸无奈地说。
“这两趟车的司机现在在哪儿?”周时好冲候在一边穿蓝色制服的女调度员问道。
“噢,载那人往双阳村方向去的是曲师傅,回城时那人坐的是王师傅的车。”女调度员说,“王师傅今天轮休,曲师傅刚刚还在这屋坐着喝茶,估计这会儿在车上了。”女调度员说着话,走到窗边推开窗户,冲着车场里扯嗓子喊道:“曲师傅,曲师傅,来一下,有人找!”
不多时,一个穿着蓝制服的中年男子急匆匆走进调度室,大大咧咧嚷着:“谁啊,谁找我?我这马上发车了。”
“我们是刑侦支队的,找你了解点情况。”周时好冲曲师傅招招手。
“啥事啊?”曲师傅一脸纳闷走过来。
“这开车的是你吧?”周时好指着电脑屏幕,郑翔配合地按下播放键,屏幕上便开始播放嫌疑人上车的过程,“5月21日晚上的事,对这人有印象吗?”
曲师傅盯着屏幕看了会儿,抬手挠着脸颊,支支吾吾地说:“不好意思,没,没太在意。”
“他背这么一大包,你没注意到?”张川带着质疑的语气问。
“不稀奇。”曲师傅摇摇头,解释说,“来往郊区一带外来打工的人特别多,经常都背着大包小包坐车。”
“凶手会不会也知道这个情况,所以才敢背这么一大包,堂而皇之地乘坐这路车?”郑翔扭头瞅了眼身后的骆辛,“看来你小子又猜对了,他是这路车的常客。”
“再播一遍那人上车的过程。”骆辛推了下郑翔的脑袋说。
“好嘞。”郑翔转回头开始操作键盘,把视频倒回去又重新播放。
——车门打开,头先一个乘客上车,嫌疑人背着双肩包紧随其后,然后把事先握在手里的硬币投进投币箱中,快步闪开……
“停。”骆辛突然指示,“倒回去,用5倍慢速再放。”
视频重新播放:车门打开,头先一个乘客上车,嫌疑人背着双肩包紧随其后,然后把事先准备好的零钱投进投币箱中,快步闪开……
骆辛再次喊停,指着屏幕说:“看到没有?”
“啥?”周时好等人面面相觑,“这不还一样吗?”
骆辛拍了拍郑翔的肩膀,后者心领神会,再度慢速播放刚刚那段视频,骆辛指着屏幕说:“看到了吗?这人投币的手在半空中有个微小的停顿?”
“怎么解读?”周时好问。
“这叫冻结反应,意味着瞬间的心理波动。”骆辛解释着,琢磨了一下,扭头冲曲师傅说,“你那天和平常有什么不一样吗?”
“噢,那天开的不是我的车。”曲师傅说,“我原本开40号车,那天本来我轮休,然后28号车的司机家里有点事,让我帮忙顶一天班。”
“这个几号车是怎么区分的?”张川问。
“就是看车牌尾号的后两位。”曲师傅说。
“我明白了,骆辛的意思是说,这个嫌疑人认识曲师傅,并且知道他开几号车,所以在投币的一刹那,用眼睛余光瞥到开车的是曲师傅感到惊讶,才出现了冻结反应。”郑翔抢白说。
“他也是这里的司机,几乎每天都会驾驶公交车经过抛尸的烂尾楼。”骆辛语气坚定地说。
“你们这里有老家是庄江市的人吗?”周时好瞅瞅女调度员,又瞅瞅曲师傅,“这个人就像刚刚视频里的人一样身材比较胖,个头1.7米多点,可能前段时间身体或者腿、胳膊出了点问题。”
“张伟!”曲师傅和女调度员几乎同时说道,紧接着女调度员又说,“这张伟春节回老家过节,在溜冰场把一条腿摔断了,请了好几个月假,上个月末才又回来上班。”
“这人现在在哪儿?”周时好问。
“今天轮休。”女调度员说。
“那他住哪儿?”张川追问。
“我知道,他住他大姨家,在富春小区,前年去他那儿喝过一次酒。”曲师傅接话说,顿了下,转而冲女调度员说:“要不你调下班,我带警察同志去找他?”
“行,行,你去吧。”女调度员颇为识大体地说。
一刻钟之后,曲师傅帮忙敲开富春小区中一栋单元楼内的一家房门,开门的是一个圆脸白胖的年轻人,周时好从门旁现身亮出证件,年轻人瞬间想要强行把门关上,被周时好一膀子撞开,显然这个年轻人就是犯罪嫌疑人张伟。
在张伟家的鞋柜中找到一双黑色网面运动鞋,经技术队细致勘查,在鞋面网状缝隙中发现血渍残留,DNA鉴定结果显示与被害人刘媛媛的DNA相匹配。并且提取张伟的唾液做鉴定比对,与刘媛媛被害时所戴着的手套上的DNA证据,也是相匹配的。同时,在运动鞋鞋底缝隙中还采集到一小块干土,经鉴定与抛尸烂尾楼中的土壤成分一致,由此几项证据便基本锁定张伟就是杀死刘媛媛的凶手。
审讯室中,张伟对自己的罪行供认不讳。
“你怎么认识刘媛媛的?”
“我也是庄江人,春节休假在滑冰场把腿摔骨折了,过了正月十五,在家待着没意思,就想着回金海来。在长途客车上,刘媛媛坐我旁边,见我拄着拐,腿脚不方便,便一路对我挺照顾的,下车前我们互加了微信。”
“为什么杀她?”
“从车站分开后,我们俩几乎每天都会聊微信,逐渐地我开始喜欢上她,尤其她时不时会发几张化着浓妆、穿着性感女仆装的照片给我看,让我特别兴奋,我也就越陷越深。”
“她兼职做主播你不知道?”
“先前并不知道,直到有人在网上骂她用美颜视频骗人我才知道,实质上这也并不妨碍我喜欢她。我们俩大概在微信上聊了半个月,她约我去她家里玩,到她家发现,她还特意给我准备了轮椅,让我很感动,那天晚上我在她家住下,和她发生了关系。你们可能不会相信,那是我活了26年的第一次。后来,我们几乎每周都会约会两三次,度过很多难忘的时光,唯一让我感到有些不舒服的是,每次约会只能在她家里,我约她逛街和看电影都被拒绝了,并且去她家里时也总得偷偷摸摸,她还特别叮嘱不要让任何人看到。我问过她理由,她总说等时机成熟再告诉我。直到杀她的那天才知道,她喜欢的不是我,她喜欢的是我这条摔折了的腿。她从一开始就打算好了,玩够我了,等我腿好了,就无声无息地抛弃我。”
“具体说说那天的过程。”
“大概到了4月中旬,我的腿基本可以正常走路了,那段时间她开始借口生意忙不理我。到了4月底,我回单位上班,刚复工需要个适应的过程,每天开车觉得特别累,也就没工夫想她的事。轮休的时候给她发微信,她要么不痛不痒回一句,要么干脆不回,我那时还一厢情愿地认为,她可能是因为直播被骂心情不好。再后来,就5月21日那天,我又轮休,给她发了几条微信她没理我,我想试着去她家碰碰运气,给她个惊喜。那天,我大概下午5点去的,结果她真的在家,还穿着我特别喜欢的那套衣服。我当时兴奋极了,没承想她一开口就是让我赶紧离开,还说不想再跟我有任何关系。我问她为什么,她一开始不说,后来被我问急了,才歇斯底里地嚷着说她是那种天生喜欢和残疾人做爱的女人,说我现在是健全人,她对我没兴趣了。还嘲讽说,别自作多情了,那轮椅根本不是给我买的,是她自己玩的,真要找男朋友也不找我这种又胖又穷的。然后也不知道从哪里弄出个电锯扔到地上,激我说如果敢把胳膊和腿锯掉一截,她就跟我好。我当时真的被她说蒙了,傻呆呆地站在那儿,她看我没反应就过来推搡我,让我赶紧滚蛋。我一时冲动打了她一耳光,她发疯似的开始跟我撕扯,我糊里糊涂地把她扑倒在地上,骑在她身上把她掐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