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得极是,”保罗表示,“好了,我们再回来谈纸张的问题——”
“我会去帮你弄那天杀的纸。”她冷着脸说,“只要告诉我该买什么,我自然会去弄来。”
“只要你明白我是站在你这一边的——”
“别说笑了,打从二十年前我妈去世后,就没人站在我这边了。”
“随你怎么想吧。”保罗说,“你若那么不放心,不信我真心感激你救我一命,那是你自己的问题。”
他细细打量安妮,再次从她眼中看到犹疑,看到她挣扎着想要相信。很好,非常好。保罗尽可能装出心诚意正的样子去瞅安妮,心中想的却是将碎玻璃刺进她的喉咙,她那疯狂脑袋里的鲜血喷溅而出的情景。
“至少你应该相信我是站在书本这一边的吧。你说过要装订书,你应该是指装订原稿?装订打好的纸稿,是吗?”
“当然了。”
是啊,当然喽。因为你若把原稿拿给印刷工人,可能会启人疑窦。你虽不懂出版,却未必无知。保罗·谢尔登失踪了,印刷工人难道不会想起作家失踪不久后,曾收过一部厚厚的长篇小说的稿子,里头有保罗·谢尔登最知名的角色吗?工人当然会记得客户的指示了,因为那太怪异了,令人印象深刻。长篇小说的稿子,对方竟然只印一本。
只要一本就好。
“她长什么样子啊?嗯,那女的块头很大,看起来有点儿像哈格德故事里的石像,等一等,我档案里有她的名字和住址……我去查一下收据的副本……”
“那样没什么不好,”保罗说,“装订好的手稿看起来会很漂亮,就像好看的对开纸订本。不过既然是书,就应该能长久保留。安妮,我若用卡洛索纸打这本书,十年后,你就只剩下一堆空白的纸页了,除非你把书供在书架上不动。”
可是安妮不会只想把书供在架上,对吧?拜托,哪有可能!她会想每天拿下来,也许每隔几小时就拿下来,欢天喜地地翻看。
安妮脸上泛着一种奇异冷峻的表情,保罗很不喜欢这种近乎夸张的冷酷,因为它令他非常紧张。他可以估算安妮有多生气,但这个孩子气的新表情却让他摸不着头绪。
“你不用再说了,”安妮表示,“我说过会帮你弄纸。你要哪一种?”
“你去的那家文具店——”
“是纸店。”
“是的,纸店。跟他们说你要两令——一令有五百张纸——”
“知道,我又不笨。”
“我知道你不笨。”他越来越紧张了,疼痛又在他腿里蹿上蹿下,骨盆那边尤其痛得厉害——他已经坐了快一个钟头了,脱臼的地方在跟他大声抗议。
冷静点儿,拜托拜托,千万别功亏一篑!
可是我赢过什么吗?或只是我自己的希望而已?
“要他们拿两令白色的直丝油印纸,‘汉米坊’的很不错,‘现代’的也不赖。两令油印纸的钱比一包卡洛索还便宜,而且应该够整本书跟重写的用量。”
“我现在就去。”安妮突然站起来说。
保罗戒备地看着安妮,知道她打算再次抛下他,不给药吃,而且这回还让他坐着。他已经坐得开始痛了,就算安妮赶着回来,他也早痛死了。
“你不用马上急着去。”保罗慌忙说,“用卡洛索起草稿就够了,反正我会重写——”
“只有呆子才用烂工具展开工作。”她拿起那包卡洛索,一把抓起画了两道糊线的纸揉成一团,统统扔到字纸篓中,又回头看着保罗,那冷酷执拗的神情像面具般镶在她脸上。安妮的眼睛如失去光泽的钻石,闪着黯然的灰光。
“我现在就去镇上,”她说,“我知道你希望尽快展开工作,因为你跟我是站在同一边的。”她重重吐出最后几个字,语带讽刺(而且保罗认为还有着不自觉的哀怨),“所以我没时间扶你回床了。”
她微微笑道,双唇像木偶一样诡异地咧着,说完踩着白色护士鞋,悄然无声地溜到保罗身边。她用手指触摸他的头发,摸得保罗浑身哆嗦。他努力不躲,却不由自主。安妮皮笑肉不笑的表情更僵了。
“看来我们得把《苦儿还魂记》的开工日往后延一天……或两天……甚至三天了。是的,也许你得需要三天才有办法再坐起来,因为太痛了。真可惜,我在冰箱里冰了一瓶香槟,看来我得把它放回畜棚里了。”
“安妮,真的,我可以立刻开始写,只要你——”
“不,保罗。”她走到门边,然后回头冷冷看着他,脸上只有那双失去光泽的眼睛还略有生气,“有件事我希望你搞清楚:别以为你能唬我或耍我,我知道自己看起来并不利落,但我不笨,保罗,我很灵光。”
她的表情,原本的冷若冰霜化为乌有,突然变得像个暴怒的孩子一样。保罗还以为自己会被活生生吓死,他竟然以为自己占了上风?是吗?你若被疯子囚禁,还有可能扮演山鲁佐德吗?
安妮越过房间朝他冲过来,肉墩墩的肥腿跺地有声。她屈着膝,手肘像活塞似的在窒闷的空气中来回摆动。她的发夹松开了,头发散乱在脸上。她咚咚踏地而来,如同歌利亚踩在以拉谷中,墙上的凯旋门照片也跟着噼啪震动。
“嘿——呀!”她尖叫一声,举拳往保罗·谢尔登左膝上的“盐丘”夯去。
保罗仰头惨叫哀呼,青筋在脖子和额上突跳,痛楚从膝盖蹿出,刺得他全身颤抖。
安妮将打字机从板子上攫下,用力摔在壁炉架上,沉重的金属到了她手里,竟轻若空纸箱。
“你给我乖乖坐在那儿,”她咧嘴笑道,“好好想一想这里是谁在当家做主,还有你若不乖乖听话,想耍我,会有什么后果。你坐好,想叫就叫,因为没有人会听到你的叫声。我这儿不会有人来的,因为他们都知道安妮·威尔克斯是疯子,知道她干过啥事,虽然他们查不出罪证。”
她走回门边后又转身。保罗一看到安妮回头,便尖叫起来,以为她又要打过来了。安妮见状笑得更加开怀。
“再告诉你一件事,”她轻声说,“他们觉得我逍遥法外,他们想得没错。趁我去镇上帮你拿那该死的纸时,你好好考虑考虑吧,保罗。”
安妮走了,门被摔得连屋子都跟着摇晃,接着就只剩下钟声滴答响了。
保罗仰靠在椅子上,全身颤抖,这让他疼得更厉害。他极力忍住,却又无计可施。泪水止不住地流下。他不断看到安妮大步踏过房间,不断看到她举起拳头,像愤怒的醉鬼用铁锤捶打木质吧台般地痛击他仅存的膝盖,而他也一再地被痛苦吞噬。
“求求你,上帝,求求你。”他哭着,外头的车发出轰轰声,“求你,上帝,求求你——放了我或杀了我……放我脱离苦海,或杀了我吧。”
引擎声渐行渐远,上帝袖手旁观,任保罗困在泪水与伤痛中,此时痛楚已全然被唤醒,恶狠狠地折磨他的全身。
30
后来保罗觉得,接下来他所干的那些事,大概会被世人视为壮举吧。他不会反对,但说穿了,那充其量只是出于自保而做的最后一次挣扎罢了。
保罗在迷迷糊糊中,似乎听到霍华德·柯赛尔或华纳·伍尔夫,也可能是那个疯疯癫癫的约翰尼·莫斯特,在为他热烈地做转播报道。好像他在痛死之前,努力去偷安妮的药,像场奇怪的比赛似的——可以代替周一足球夜的转播节目。这种运动该如何称呼呢?夺药赛吗?
“谢尔登小子今天的表现实在勇气可嘉!”保罗脑海里的播音员兴奋地喊道,“我不相信竟然有人能在安妮·威尔克斯体育馆——或在电视观众面前——展现出如此可佩的勇气——虽然他受到重击后,几乎无法移动轮椅,可是记者认为……是的,轮椅在动了!我们一起来看看重播镜头!”
汗水从保罗额头上冒出来,刺痛了他的眼睛。他嘴里尝到咸咸的汗水与泪水,身体抖个不停,痛得像面临世界末日。保罗心想:痛到某个程度,再讨论便嫌多余了。世上没有人知道,原来可以痛成这样;没有人知道,这简直像被魔鬼附身。
保罗会铤而走险,纯粹是因为想到胶囊,想到安妮放在屋中某处的拿威力。卧房锁住了……保罗推测,药应该不会放在楼下浴室,而是藏在某个地方……安妮回来时说不定会将他逮个正着,但这些都无所谓,没有任何事比止痛更重要。万一出现问题,他就随机应变吧,否则只有死路一条,事情就是这样。
移动的拉扯使得他腰下及双腿的痛楚更彻骨,就像有一条火烫带刺的皮带紧紧箍住他的腿。不过轮椅确实滚动了,正以非常缓慢的速度挪移。
保罗往前推了四英尺,才发现自己只能把轮椅滑到尽头的角落里,之外啥也不能做,除非他能把轮椅掉头。
他哆嗦着抓紧右轮,
(想想胶囊啊,想想能止痛的胶囊啊)
死命地用力转动轮椅,橡胶在木头地板上发出老鼠叫般的吱吱声。保罗用原本强壮,此时却软颤如果冻的肌肉,使尽吃奶的力气龇牙咧嘴地推着,轮椅终于开始慢慢转动了。
他抓紧两个轮子,再次转动轮椅。这回他前进了五英尺,才停下来喘气。但一停下来,保罗便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五分钟后,保罗悠悠醒转,听见脑海里的播报员兴奋地说:“他竟然想重振旗鼓!我真不敢相信谢尔登小子的勇气如此惊人!”
保罗的意识知道自己快痛死了,潜意识却引导他的双眼,找到掉在门边的那些东西,并指引他将轮椅滑过去。保罗伸手想捡,指尖却偏偏离地三英寸,够不到安妮不小心掉落的两三根发夹。保罗咬着唇,浑然不知汗水已流下脸颊和脖子,将睡衣浸得湿透。
“各位,我想他够不到发夹了——他虽然非常努力,但我看他是翻不了身啦。”
不见得吧。
保罗身体倾向右轮,先不管右侧的剧痛——那痛感越来越强,颇像牙齿阻生时的痛法——最后他还是尖叫着放弃了。安妮说得对,反正没人听见他叫。
保罗的指尖仍然离地一英寸,在发夹上方努力触探,他的右臀仿佛快喷出恶心的白色骨髓了。
噢,上帝啊,求求你,求求你帮我——
他不顾剧痛地往下探,指尖明明碰到发夹了,却功败垂成地仅把发夹推开四分之一英寸。保罗往椅下滑,身子仍倒向右侧,小腿的疼痛刺得他尖叫连连。他瞠目张嘴,舌头像窗帘拉杆一样,从牙缝间伸出,口水一滴滴自舌尖滴落在地板上。
他将发夹挟在指间……挟上来……差点儿松脱……最后终于把发夹紧握在手中。
保罗伸直身体,又是一阵剧痛。等他坐定后,除了喘气,就再也不剩一丝力气了。他顶着椅背,头往后仰,将发夹摆在扶手间的横板上。他以为自己会呕吐,不过还是熬过去了。
你在干什么?片刻后,保罗心底有个声音骂道,你要等疼痛自己消失吗?别傻了。安妮老爱引用她老妈的话,可是你妈不也说过一些话吗?
是的,她是说过一些话。
保罗满脸汗珠,发丝贴在额上,头往后仰,念咒似的大声念诵母亲说过的话:“或许真有仙女妖精,不过老天只会帮助自助者。”
对啦,所以你还在等啥?小保罗,这里会出现的妖精只有安妮·威尔克斯那个死肥婆而已。
保罗又动起来了,他缓缓将轮椅滑向门口。安妮把门锁住了,可是保罗相信自己可以打开门锁。已被烧成灰的托尼·博纳萨洛干过偷车贼,保罗在写《快车》时,曾经跟一名厉害的退休警察汤姆·特怀福德研究过偷车伎俩,汤姆教他如何装引信、用偷车贼常用的细薄铁片撬开车门和破坏汽车的防盗器。
约莫两年半前的某个春日,汤姆在纽约告诉他,这么说吧,假设你根本不想偷车,但你免费借来的车快没油了,你拿着油管,偏偏油箱盖上了锁,那你就甭玩了吗?不会的,只要你知道自己在干啥就不会是问题了,因为大部分油箱盖的锁都是唬人的,只要一根发夹就能搞定。
保罗花了长长的五分钟,把轮椅倒退到他想要的位置,让左轮挨在门边。
门的锁孔是那种老式的,令保罗想到约翰·坦尼尔在《爱丽丝漫游仙境》里的插画,那锁孔杵在破旧的钥匙孔板中央。保罗稍稍往轮椅下滑,忍不住呻吟了一下,然后从锁孔望过去。他看到一道通向客厅的短廊。那应该就是客厅,因为地板铺着深红色的地毯,老式沙发裱着类似材质的布,还有一盏灯罩上垂着丝穗的灯。
走廊中间,左边有扇门微微开启,那应该就是楼下的浴室了。保罗的脉搏跳动加速,他之前听过安妮在里头放水(包括她往水桶里加水,要保罗猛灌的那一次),她在喂他吃药之前,不也都是从那房间出来的吗?
保罗觉得就是了。
他抓紧发夹,发夹从他指间掉到板子上,沿着板子边缘滚去。
“不!”他哑声嘶叫,就在发夹快掉出去时,保罗用手及时将它盖住。他握紧发夹,然后又痛昏过去。
保罗虽然无法确定,但他觉得第二次昏过去的时间比上次还久。痛感似乎稍稍减弱了——除了左膝的剧痛外。发夹躺在扶手间的横板上,这回保罗先活动右手的手指后,才拿起夹子。
他把发夹拿在右手里,心想,好了,你可不能发抖。记住了,你千万不能发抖。
他将发夹伸向前,塞入锁孔中,一边还听到他脑海里的播报员在报道他的一举一动。
(多么生动逼真哪!)
汗珠不断流下他的面颊,像出油一样。保罗竖耳聆听……专心去感觉。
“廉价锁里面的制动栓,跟摇椅没啥两样。”汤姆曾这么说,同时为他示范。“想把摇椅弄倒吗?世上没有比这个更容易的事了,对吧?只要抓住椅子,把它翻个倒栽葱……就跟桌上拿柑一样。对付这种锁也一样,把制动栓挑翻,趁它还没弹回来,火速打开油箱盖就成了。
保罗挑开制动栓两次,但发夹滑开了。他正要移开盖子,制动栓又弹回来了。发夹已经开始变弯,保罗觉得再试两三回,它恐怕就断了。
“求求你,上帝。”他又把发夹插进去,“上帝,求求你,怎么样?我只求让我松口气就成了,好吗?”
(“各位观众朋友,谢尔登今天的表现真是空前英勇,但这是他最后一次机会了,看台上的群众此时已鸦雀无声……”)
保罗闭上眼,专心聆听夹子在锁孔里的转动声,播音员的声音也慢慢变小。好!问题就出在制动栓这玩意儿上!保罗可以看到栓片像摇椅弯曲的脚一样躺在那里压住锁簧,也困住了他。
那都是唬人的,保罗,只要保持冷静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