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体痛成那样,要保持冷静,难度是很高的。
保罗用左手抓住门把,伸出右手开锁,轻轻用力去压发夹,再稍用力些……再加点儿力……
保罗仿佛看见摇椅在脏脏的凹洞里慢慢移开了;他可以看见簧片慢慢缩开,锁簧不需要整个退开——不需要,谢天谢地——他不必像汤姆说的那样将摇椅整个翻倒,只要簧片离开门框——再推一下——
保罗感觉到发夹开始弯曲打滑了,他孤注一掷地用力往上使劲,转动门把,然后朝门一推。啪一声,发夹断成两半,掉下去了。保罗当场愣住,以为自己失败了,一会儿才发现门已缓缓打开,簧片像钢指般伸出了门板外。
“耶稣上帝啊,”他喃喃地说,“谢谢。”
咱们来看看回放!播音员在摇旗呐喊,坐在安妮·威尔克斯体育馆里的成千观众——更别提上百万在家中观看的观众了——也欢声雷动。
“先别说得太早。”保罗骂道,然后开始卖力地慢慢来回调整轮椅,以便对准门冲过去。
31
发现轮椅似乎怎么也挤不过那扇门时,保罗沮丧了好一阵子——不,不止是那样,而是慌了手脚。轮椅不过多出两英寸宽,但两英寸也就够受的了。她推进来时是折起来的,所以当初你才会以为是购物车。保罗郁悒地想。
最后保罗端坐在门口,向前转弯,双手抓住门框,硬是挤了过去。他做得非常勉强,轮轴盖刮到门框,但他毕竟挤过去了。
保罗出了门后,又昏过去了。
32
安妮的声音将他从昏沉中唤醒。保罗睁开眼睛,看到安妮拿枪指着他,眼中冒出熊熊怒火,齿间喷着飞沫。
“如果你那么想要自由,”安妮说,“保罗,我乐意放你走。”
她扣动扳机。
33
保罗一震,以为枪会轰过来,但是安妮当然不在那儿。保罗心里告诉自己,这只是在做梦而已。
不是梦,而是警告。安妮随时会回来,任何时刻都会。
浴室半掩的门透着光,光线变得越来越亮了,看来像是正午时分。保罗真希望钟声敲响,让他知道自己猜对了没,可惜时钟默不作声。
安妮以前离开过五十个钟头。
没错,而且这回说不定会离开八十个钟头,也说不定再过五秒,吉普车就会开进来了。朋友,你要晓得,气象局虽然发出龙卷风警报,但龙卷风何时何地来袭,气象局就啥也不知道了。
“没错。”保罗说,然后推着轮椅进了浴室。浴室里冰冰冷冷,地上铺着六角形的白瓷砖,水龙头下是座四脚浴缸和锈了的风扇,浴缸边有床单柜,对面是水槽,水槽上有个药柜。
水桶就放在浴缸里,保罗可以看到水桶的塑料盖。
浴室够宽,保罗把轮椅掉转过头面对门,但他的手已经累得发抖了。保罗小时候身体羸弱,因此长大后颇重视养生,可是现在他的肌肉已经弱得不行了。他又恢复了幼时的病弱,仿佛那些花在健身慢跑上的时间,都只是幻梦一场。
不过浴室的门比较宽——虽然没宽多少,但至少出入时不会困难得令人抓狂。保罗越过这道门槛,轮椅的橡胶轮子便顺利地在瓷砖上滚动了。保罗闻到一股酸味,他自然而然地联想到医院——也许是消毒剂吧。浴室里没有马桶,这保罗已经猜到了——因为冲厕声都传自楼上,而且总是在他用完便盆后传来。这里只有浴缸、水槽和开着门的床单柜。
保罗很快地瞄了一眼那些堆放整齐的蓝色毛巾和浴巾——这两样都是安妮帮他洗澡时用的物品——然后把注意力转移到洗脸盆上的药柜。
他够不到药柜。
无论他怎么努力,指尖还是差了九英寸左右。保罗明知这点,却依然伸手去探,他简直无法相信命运之神或上帝会残酷如斯。他看起来就像明知不可为,却依然拼命拉长身子去接全垒打球的外野手一样。
保罗痛得闷哼一声,垂下手,气喘吁吁地靠回轮椅上。乌云再次笼罩,保罗硬要将之驱散。他四下巡视,想找个东西帮他打开药柜门,结果看到一根直挺挺地靠在角落里的蓝色拖把。
你想用那个?真的吗?嗯,应该可以吧。你偷偷打开药柜,然后把一堆东西弄翻,掉在洗脸盆里,可是瓶子会摔碎。药柜里也可能没瓶子,不过概率很小,因为大家都会至少在柜子里摆一两瓶李施德林药水或感冒药什么的。要是打翻了,绝对不可能摆回去的。等安妮回来看到后,会怎么样?
“我会告诉她是苦儿弄的。”保罗嘶声说,“我会告诉她苦儿过来找还魂药吃。”
保罗哭了……然而即使隔着泪水,他的眼光仍在房里搜寻,看有没有什么东西能帮他,只要别痛,只要他妈的别——
他又去翻床单柜。原本急促的呼吸突然停住,他瞪大了眼睛。
最初他去瞄柜里的架子时,只瞧见一落折叠整齐的床单、枕套、毛巾和浴巾,现在他看向柜子底,发现上面摆了一堆纸箱。有些箱子标着“普强制药公司”的字样,有些是“礼来制药”,还有“康姆制药厂”。
他粗暴地掉转轮椅,再也顾不得痛了。
拜托啊上帝,里面千万别装着她的备用洗发精或卫生棉或她老妈的照片或——
保罗七手八脚地去拿其中一个箱子,他把箱子抽出来打开,没有洗发精或化妆品,里面装的是一大堆药品,大部分都装在标着“样品”字样的小盒子里。箱底散置着几粒颜色各异的药片和胶囊,有些药他认识,比如布洛芬和父亲生前最后三年服用的降血压药美托洛尔,其他的就听都没听过了。
“拿威力。”保罗一边喃喃念叨,一边狂乱地在箱子里翻找,他脸上不断冒汗,两腿肿痛不已,“拿威力,他奶奶的拿威力在哪里?”
没有拿威力。保罗把箱盖合上,推回柜子里,仅费了一点儿力,便把箱子放回原处了。应该不会有问题,柜子里反正堆得跟垃圾山一样——
保罗努力往左倾,想办法弄到第二个箱子。他打开箱子,几乎不相信眼前所见。
箱子里装满了各式各样的镇静剂、止痛药和拿威力,数不清的样品盒。可爱的样品盒,亲爱的样品盒,噢,令人爱死、至高无上的样品盒。他打开一个盒子,看到安妮每六时喂他吃的胶囊,就包在小小的透明塑料盒里。
需在医生指导下使用。盒子上写道。
“噢,亲爱的耶稣,医生就在里面!”保罗哭了起来。他用牙齿撕开样品盒,吞下三颗胶囊,丝毫不觉得苦。保罗停下来,盯着撕烂的玻璃纸里剩下的五颗药,又吞下第四颗。
他很快环顾四周,下巴抵着胸口,眼中尽是狡狯与恐惧。保罗虽知药效不会来得那么快,但他真的觉得开始止痛了——拥有这些药,似乎比吃下它们更重要。他仿佛握有了控制月亮和潮汐的力量,或已经伸手将月亮摘下来了。这是个很酷很棒的念头……却也令人害怕,而且还带了一丝罪恶和亵渎。
万一安妮现在回来——
“好啦,我知道了。”
保罗看着箱子,估算自己从里头拿走多少样品,才不会被安妮察觉,屋子里有一只叫保罗·谢尔登的小老鼠偷了她的东西。
保罗咯咯笑了起来,那声音很尖,很放松,原来药效不止发挥在他的腿上。说白一点,他已经开始陶醉了。
快走啊,你这个白痴,你没时间享受飘飘欲仙的快感啊。
保罗拿了五盒药,总计三十颗胶囊。他必须强迫自己不贪多。他把剩下的盒子和瓶子搅乱,努力恢复原状。保罗合上箱盖,将它塞回柜子内。
有一辆车开过来了。
保罗直起身子,睁大眼睛,两手放到轮椅上,紧张万分地抓紧扶手。如果是安妮,他就没戏唱了。他绝对没有办法及时把轮椅推回卧室,也许他可以在安妮扭断他的脖子之前先发制人,用拖把之类的东西将她击昏。
保罗的断腿僵直地前伸,拿威力的样品盒就放在大腿上。他干坐着等待车子驶过去或开进来。
车声不断扩大,然后开始消退。
好啦,你还需要更清楚的警告吗,保罗小朋友?
他其实并不需要。保罗看了纸箱最后一眼,感觉它跟刚才没啥两样——虽然他痛得头昏眼花,无法百分之百肯定——但他知道那堆纸箱也许不像表面那般杂乱无章,噢,应该不会。超级神经质的安妮也许记得每个箱子的位置,那位大姐说不定瞄一眼就会发现不对劲。想到这里,保罗并不害怕,反倒豁出去了——他需要药,也从房间逃到这儿取得药品了,如果因此招来恶果,至少心安理得,因为他非做不可。安妮对他百般凌虐,已将他的尊严折磨得荡然无存了——他的百般顺从,就是明显的症候。
保罗将轮椅慢慢倒出浴室,不时瞄一下后面,看有没有偏离。这动作在以前一定痛得他哇哇叫,不过这会儿疼痛已经被压到美丽的麻木感下了。
他来到走廊,突然心头一凛,停下手来:万一浴室地板有点儿湿,甚至脏脏的——
他瞪着地板,一时以为自己肯定在洁白的瓷砖上留下了痕迹,而因此仿佛真的看见了轮子的滚痕。他摇摇头,再看一遍,没有痕迹,但门开得比先前大。保罗将轮椅滚向前,稍稍往右滑,靠过去握住门把,将门拉成半合的状态。保罗看了一眼,又把门拉近些。行了,这样看起来就对了。
他抓住轮子,想掉头回自己房间,结果竟不自觉地往客厅走。大部分人都把电话放在客厅里,还有——
一个念头电光石火般划过他心中的雾霭。
“喂?塞温德警察局,我是汉布吉警官。”
“汉布吉警官,请听我说,请仔细听好了,别打断,因为我不知道能有多少时间说话。我叫保罗·谢尔登,我是从安妮·威尔克斯家打来的。我被她关在这儿至少两星期或一个月之久了,我——”
“安妮·威尔克斯吗?”
“请马上赶来这里,顺便叫辆救护车,还有拜托拜托,趁她回来之前赶到……”
“在她回来之前,”保罗呻吟说,“是哦,才怪。”
你怎会以为她有电话?你听过她打电话给谁了?她能打给谁?好朋友雷德蒙吗?
安妮没有闲嗑牙的对象,并不表示她不懂未雨绸缪。说不定哪天她不小心摔下楼,跌断手脚什么的,畜棚也有可能失火——
你几时听她的电话铃响过?
难道装电话还需要符合条件吗?电话每天至少得响一次,要不然电话公司就会来把电话搬走吗?何况我大半时间都在昏迷状态。
你是在玩火,在玩火!这点你自己也很清楚。
是的,保罗知道自己在冒险,可是想到那部电话,想象指间握住那冰冷的黑塑料筒,想象拨盘声或电话的嘟嘟声——他怎么也无法抗拒这些诱惑。
保罗调过轮椅,对准客厅,往里头滑去。
客厅里有股霉味,空气又闷,令人生厌。窗帘虽然垂下一半,还是能看到秀丽的山景。房间里似乎很暗,保罗认为是因为色调太暗的缘故。客厅以深红色为主调,仿佛有人在房里洒了一堆腥血。
壁炉架上有张泛黄的肖像,照片上的丑女有一双小眼睛嵌在肉饼脸上,厚墩墩的嘴巴噘着。这幅用洛可可式镀金相框框好,跟邮局大厅的总统照一样大的肖像,用肚脐想也知道,必定是安妮口中的伟大母亲。
保罗又深入客厅,轮椅左侧撞到一张摆着廉价瓷器的茶几,那些器皿叮叮咚咚撞在一起,其中一个坐在瓷冰块上的瓷企鹅从桌侧掉了下来。
保罗本能地伸手去接。这动作看似轻松……但后果随之而来。保罗蜷着拳头,握紧企鹅,努力不让自己发抖。你接到了,别紧张,何况下头还铺了地毯,也许根本不会摔碎——
可是万一真的打破了呢?保罗心中狂喊,万一打破了呢?拜托拜托,你得趁着还没留下痕迹,赶快回房间……
不,还不行,不管保罗有多么害怕,他还不能回去,因为他已经付出太多了,如果客厅里有他要的东西,他非拿到手不可。
保罗环视整个房间,里头摆满了俗气的家具,客厅的视觉焦点应摆在几扇凸肚窗和窗外瑰丽的洛基山山景,却偏偏被难看的镀金相框里的肥婆给霸占了。
在安妮坐着看电视的沙发尽头,有一张桌子,上面有一部简单的拨盘式电话。
保罗大气不敢稍喘,轻轻将瓷企鹅放回茶几上(我的遭遇终于得见天日!冰上刻着这句话),然后将轮椅滚过房间,朝电话逼近。
沙发前有张临时茶几,保罗在前面伫立良久。茶几上有个丑陋的绿花瓶,里头乱七八糟地插了把干花,整体看来头重脚轻,似乎轻轻碰一下就会倒栽下来。
外头没有来车,只听得见风声。
保罗抓住话筒,慢慢举起。
他将听筒贴到耳朵之前,就觉得希望不大。果然,他什么也没听见。保罗缓缓放回听筒,想到罗杰·米勒老歌里的一句歌词,跟眼前的情况有着似有若无的关联:没有电话,没有球台,没有宠物……我没有香烟……
他循着电话线看过去,找到电话线的插座,也看到电话插头插进去了。每样东西都摆置得妥妥当当。
就像装了高温胶带的畜棚一样。
维持门面是非常非常重要的。
保罗闭上眼睛,想象安妮移开插座,把黏胶挤入插孔中。他看见安妮把插座放到白色的胶水里,任其干涸变硬。除非有人打电话给安妮,发现不通后向电话公司报告电话线路有问题,否则电话公司绝不会知道电话坏了,不是吗?可是谁会打电话给安妮啊?她每个月照例收到电话账单,准时缴款,但电话只拿来摆设而已,这也是她维持门面的一环,就像漆着亮新红漆的整洁畜棚、奶白色的门框及用来融化冰雪的热胶带一样,都是做做样子罢了。她在电话上动手脚,是为了防止他闯进客厅吗?安妮已经料到他可能会逃出客房?保罗不这么想。安妮应该在他到此之前,就已经受不了电话——受不了会响的电话了。她夜里兀自醒着,躺着瞪视卧房的天花板,聆听野地里呼啸的狂风,想象那些讨厌她或怨恨她的人——世上所有的雷德蒙——他们随时会突然发疯打电话进来骂人:是你干的,安妮!他们老远叫你去丹佛,我们知道是你干的!你若没罪,他们干吗老远把你找去丹佛!安妮当然会要求弄个不记名的电话号码——任何因重罪受审而获判无罪的人都会这么做(都已经闹到去丹佛出庭了,八成不会是小事)——但即使是未登记的电话号码,还是无法让神经质的安妮·威尔克斯放心。他们全都联手起来对付她,真要的话,他们一定能弄到电话号码,也说不定那个和她作对的律师逢人就透露她的电话呢。没错,安妮把世界看成一个幽暗的地方,人们涌动如海洋,邪恶的宇宙环绕着一座小小的舞台,台上只有一个小小的光点——安妮自己。所以最好把电话拔掉,让它噤声,就像安妮若知道他这么胆大妄为,也一样会让他噤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