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定会把书全部拿给你,书有点儿破旧折角了,不过那表示有人爱看,不是吗?”
“是啊,”保罗没必要说谎了,“的确是这样,没错。”
“我想去学书的装订,”她如梦似幻地说,“我要亲自装订《苦儿还魂记》,除了我母亲的《圣经》之外,这将是唯一一本我真正拥有的书。”
“那很好,”保罗应道,觉得有些反胃。
“我现在就出去,好让你思考。”她说,“这实在太棒了!你不觉得吗?”
“是啊,安妮,我当然也这么想。”
“再过半小时,我会拿一点儿鸡胸肉、土豆泥和豆子进来给你,甚至还有一点儿果冻,因为你真的很乖。而且我一定会准时把你的止痛药送来,需要的话,晚上甚至可以多吃一颗。你一定得睡够,因为明天要开工了,工作时一定得快些复原才行!”
她走到门边,停了一会儿,然后恶心万状地送保罗一记飞吻。
门关上了,保罗不想去看那台打字机,他抗拒了一阵子,最后眼睛还是无助地飘向打字机。那机器端坐在化妆台上对他嗤笑,看着它,就像在看一架刑具——锁扣、刑架、吊刑——此时虽静静立着,但好戏快上场了。
我想,等你写完后,应该就会……会想再出去见人了。
噢,安妮,你是在对我们两个人撒谎,我知道,而你也很清楚,我从你的眼神就看得出来。
铺展在眼前的景象十分令人心惊:整整六个星期,他在断腿的痛楚中煎熬,重新打理他与苦儿的关系,然后安妮草草将他埋到后院,或把他的残尸喂给猪仔苦儿吃——也算是一种黑色而恶心的另类平反吧。
那就别写啊,去激怒她,反正安妮已经是瓶随时会爆炸的硝化甘油了,再给她点儿刺激,让她暴怒,总强过躺在这里受罪。
保罗试着抬头去看那些纠葛的W,可是没一会儿就又盯着打字机了。它坐在化妆台上,沉重而静默,里头装满了保罗不想写的文字,露着一颗缺牙对他微笑。
我才不信你会相信自己的话,老兄,你呀,就算痛,也还是想活下去。就算逼你让苦儿死而复生,你也会照干。你横竖会试一试的——不过你得先对付我……老子我可不怎么喜欢你那张脸。
“老子也是。”保罗发着牢骚。
这回他试着去看窗外初降的新雪,但一会儿后他又热切地看着打字机了。保罗连自己何时将视线移过来的都浑然不知。
25
坐上轮椅并没有像他担心的那么痛,很好,因为按先前的经验,他是事后才开始大痛的。
安妮把食物托盘放到化妆台,然后将轮椅推到床边扶保罗坐起——他的骨盆突然一抽,不过痛感很快又消失了——接着安妮俯靠过来,颈子像马脖子一样贴在保罗肩上。保罗可以感觉到她的脉搏。他扭过头,安妮用右手牢牢环住他的背部,左手绕到他臀下。
“我抬你的时候,膝盖以下别乱动。”安妮说着,轻而易举地将他抱到轮椅上。她做得毫不费力,就像在切大白菜一样。这个女人真壮啊,保罗就算好手好脚地跟她开打,也未必有胜算,何况现在这种残破样,只怕更是拿鸡蛋去碰石头了。
安妮将板子放到他面前:“看看合不合适。”她说,然后到化妆台去拿食物。
“安妮?”
“怎么啦?”
“你能不能把打字机掉个头,让它面对墙壁?”
她皱皱眉:“干吗这么做?”
因为我不想它整晚朝着我笑。
“这是我的老迷信。”他说,“在我开始写作前,打字机一向面对墙壁。”他顿了一下,又说,“事实上,我写作期间,每晚都这样。”
“犯小忌能铸大错的。”她说,“我绝对不会去犯别人的忌讳。”她把打字机转过去,让它对着空白的墙壁呆笑。“好点儿了吗?”
“好多了。”
“你真神经。”安妮说,然后走过来开始喂他。
26
他梦见安妮·威尔克斯在某个瑰丽的阿拉伯宫廷,从瓶瓶罐罐中唤出各种妖怪与精灵,然后乘着魔毯飞绕在宫廷中。当魔毯从他身边经过时(她的长发拖在后面,眼神如在冰山群中领航的船长一样严峻锐利),保罗看到那片毯子原来织成了白绿相间的科罗拉多车牌。
很久很久以前,安妮高声喊道,很久很久以前,故事发生在我祖父的祖父年幼的时候,这是个穷人家男孩的故事,我从一个很久很久以前的男人那儿听来的,很久很久以前。
27
保罗醒时,安妮正在摇他,明亮的晨曦从窗口斜射而入——雪停了。
“醒醒啊,大懒虫!”安妮兴奋地说,“我帮你弄了酸奶和可口的水煮蛋,吃完后就可以开工喽。”
保罗看着安妮热切的脸庞,一股前所未有的情绪油然而生——那是希望。他梦见安妮·威尔克斯是《一千零一夜》中那个讲故事的女孩——山鲁佐德,她壮硕的身子裹在透明的长袍中,一对大脚丫塞在粉红色的饰金卷尖拖鞋里,乘着魔毯,口念咒语,开启了绝妙的故事之门。不过安妮当然不是山鲁佐德,他自己才是。如果他写得够精彩,精彩得令安妮不忍杀他,那么即使她的兽性咆哮着要她动手,逼她……
他难道不会有机会吗?
他望着安妮后面,看到她在摇醒他之前,已经把打字机掉过头了。打字机缺着牙,得意无比地对他狞笑,告诉他大可以抱存希望,努力挣扎,但重要的是,到头来他还是难逃一死。
28
安妮将他推到窗边,让阳光洒在他身上,数周以来,这是保罗第一次接触到阳光,他几乎可以感觉到卧床数周、长着斑斑褥疮的皮肤,发出了感激的欢呼。窗玻璃内侧边缘覆着薄霜,保罗伸出手,可以感觉到罩在窗上的寒气,那感觉既清新,又令人怀念,就像老友捎来的讯息一样。
熬了几个星期——感觉上有数年之久——保罗终于见到外边的景致,不必再看着房中一成不变的蓝色壁纸、凯旋门照片、漫长无尽的二月和月历上驾雪橇往下滑的男孩了(保罗心想,即使往后能够再活五十年,看尽季节的更迭,但只要到了一二月交替之际,他八成还是会看到男孩的面容和帽子)。他兴奋地望着这个新世界,如同孩提时看生平第一部 电影——《小鹿斑比》一样。
地平线拉得很近,落基山看起来一向如此,因为辽阔的景观总是会被耸立的岩床切断。清晨,天际湛蓝,白云悠悠,近处山腰上的树林葱郁茂密。安妮的房子与林地之间,大约隔了一片七十英亩的空地——覆在地面上的雪洁白无瑕,保罗看不出积雪下面是农地还是牧草。这片广袤的土地上只有一栋建筑:一间整洁的红色畜棚。当安妮谈到她的牲口,或保罗看到她寒着脸、呼着白气迈步从他窗下经过时,便想象畜棚像儿童的鬼故事中那种摇摇欲坠的屋舍——屋顶几乎被多年积雪压垮,窗户蒙着灰尘,破了的地方仅用纸板胡乱遮住,长长的门板松脱,向外摇晃。这间深红色加乳白边条的整洁棚舍,看起来倒像是富有乡绅的大型车库改装成的。畜棚前停了一辆吉普车,车龄大概有五年了吧,不过显然保养得很好。车子旁边是靠在自制木架上的犁具,安妮若想把犁套到吉普车上,只要小心地把车子开到支架边,让架上的钩子扣住犁钩,把锁杆绕过挡泥板就成了。对缺乏邻人守望相助的独居女子来说(当然了,附近有雷德蒙那家烂人。安妮大概宁可饿死,也不会吃他们家的猪排),这种工具再适合不过了。车道很平整,证明安妮确实用犁耙过,可是保罗看不见道路——他的视线被房子挡住了。
“你好像很喜欢我的畜棚啊,保罗。”
他吓了一跳,回过头去。突然的动作唤醒原本沉睡的疼痛,痛楚在他残存的胫骨及左膝的“盐丘”下闷吼,并往骨头里钻,然后慢慢陷入沉睡。
安妮在托盘里摆了食物,那是给病人吃的轻食,可是保罗一看便觉得反胃。安妮朝他走过来,保罗发现她穿了白色的丝绸鞋子。
“哎呀,真漂亮。”他说。
安妮把板子放到轮椅扶手上,然后摆上食物盘,拉过椅子坐到保罗身边,看着他吃。
“乖乖隆地咚!漂亮的人做漂亮的事,我妈总是这么说。我鞋子保养得很好,是因为我若没弄好,邻居就会嚼舌根,他们老是挑我毛病,要不就乱传我的坏话,所以我每件事都打点得妥妥当当,维持门面是非常非常重要的。其实畜棚的工作量并不重,只要别囤积就成了。最特麻烦的工作就是清除屋顶上的雪,以免屋顶被压垮。”
最特麻烦,保罗心想,应该把这句话收录到回忆录中的“安妮·威尔克斯词库”——如果你还能活下来写回忆录的话。另外再加上下流的鸟人和乖乖隆地咚,以及其他以后必然会出现的词汇。
“两年前,我叫比利·哈弗沙姆在屋顶装电热带,一打开开关就会加热,把冰融掉。不过今年冬天应该用不到了——你瞧现在雪自己融成那样了。”
保罗一口蛋正送到半途,他望向窗外的畜棚,手中的叉子停在半空中。屋檐下有一排冰柱,冰柱尖正快速滴着水,每粒水珠都晶莹闪亮地落到畜棚边的小冰沟里。
“气温已经回升到华氏四十五度了,而现在还不到九点呢!”安妮兀自兴高采烈地说,保罗则想象着他的跑车后挡泥板从半融的雪堆中冒出来的情形。“但好天气不会持续太久,不久气温还要骤降个两三回,说不定还会再来一场暴风雪。不过春天就快来啦,保罗,我妈以前总说,春天的希望就像天堂的希望。”
保罗把叉子放回盘上,蛋仍留在叉子上。
“最后一口不吃啦?吃饱了吗?”
“吃饱了。”他说。保罗仿佛看到雷德蒙一家从塞温德开车过来,一道强光射在雷德蒙太太脸上,她一缩身,抬手遮光——那是什么,嗯?我该不会发疯了吧。那边有东西!那光差点儿害我瞎掉!快倒车,我要再看一眼!
“那我就把托盘拿走了,”安妮说,“你可以开始写了。”她投来极为温暖的眼神,“我实在无法告诉你,我有多么兴奋,保罗。”
她走出去,留下保罗坐在轮椅上,看着垂挂在畜棚边缘的冰柱滴滴答答地淌水。
29
“如果可以的话,我想换别的纸。”安妮回来把打字机和纸张放到板子上时,保罗说道。
“跟这不一样的纸吗?”她拍拍纸上的泡棉问,“可这是最贵的纸啊!我去纸店时问过了。”
“你妈没告诉过你,最贵的东西未必是最好的吗?”
安妮脸一沉,原有的抗拒顿时化为不悦,保罗猜想,继之而来的将会是狂怒吧。
“没,我妈没有,自以为是先生。她只告诉我说,一分钱一分货。”
保罗发现,安妮的情绪就像中西部的春季,满载着龙卷风,等待随时狂飙。如果他是农夫,若看到天色变得跟安妮目前的脸色一样,一定会立即冲回家人身边,将他们赶到地窖避难。安妮眉头泛白,鼻孔不住地张缩,像闻到焦味的野兽。她的手又开始快速地张开握紧,不断地将空气抓到掌心里。
他需要安妮。在安妮面前,他手无缚鸡之力,他知道自己应该让步,及时安抚她——如果他还有时间的话——就像哈格德的小说中,对神偶献祭以安抚愤怒女神的部族一样。
可是他心中还有另一个更精明也较勇敢的声音提醒他,如果每次安妮发脾气,他就害怕而软语相应,便无法胜任山鲁佐德的角色了。如果他态度强硬一点儿,安妮会更生气吧。那声音分析道,若不是她对你有所求,应该会立即将你送到医院,或将你杀害,以免被雷德蒙发现,因为对安妮来说,世上的人全都是雷德蒙,他们躲在每一片树丛背后。保罗啊,如果你现在不跟这臭婊子周旋,我的孩子,你就永远也办不到啦。
安妮的呼吸开始变得急促,几乎要换气过度了。她的手跟着加速张合,保罗知道她很快就要失控了。
保罗鼓起仅剩的一丁点儿勇气,狂乱地想着如何用坚定而略带愠色的方式表达。
他说:“还有,你最好别再那样,发脾气并不能改变什么。”
安妮顿时僵住,仿佛挨了保罗一巴掌,她一脸受伤地看着保罗。
“安妮,”保罗耐着性子说,“这件事没什么大不了。”
“你在耍诈。”她说,“你不想帮我写书,所以你就耍诈不写,我就知道你会这样,天哪,你休想得逞,这——”
“这太荒唐了,”保罗说,“我说过不写吗?”
“没……没有,可是——”
“那就对了,因为我正要写。如果你过来看一看,我会让你明白问题出在哪里。请把韦氏罐一起拿过来。”
“韦什么?”
“就是那个放笔和铅笔的小罐子,”他说,“报上有时会称这种罐子叫韦氏罐,那是以丹尼尔·韦伯斯特命名的。”这是他临时编的谎言,不过确实收到了预期的效果——安妮变得更困惑无措了,在专家面前,她显得非常无知。困惑令她的怒气扩散(因此也获得了缓和),保罗发现安妮甚至不确定自己有发脾气的权利了。
安妮拿过笔罐,重重放到板子上。保罗心想:好耶!老子赢了!不,不对,是苦儿赢了。
但那也不对,是山鲁佐德,山鲁佐德赢了。
“怎么?”她不悦地问。
“看着!”
保罗拆开纸包,拿出一张卡洛索纸,用削尖的铅笔在纸上画一条线,然后用圆珠笔在旁边又画了一道平行线,再用大拇指擦过微粗的纸面,两条线便顺着拇指擦过的方向糊掉了,而且铅笔线比圆珠笔线模糊得更厉害。
“瞧见没?”
“那又怎样?”
“色带的墨水也会模糊掉。”他说,“虽然没有铅笔线糊得厉害,可是比圆珠笔糟。”
“难道你要坐在那儿用拇指去擦每张纸吗?”
“光是纸张之间的摩擦,几星期甚至几天内,就会让很多字变模糊了。”保罗说,“作家在写初稿时,会经常翻动纸张,回头去找姓名或日期。天啊,安妮,干我们这一行的,一定要知道编辑最痛恨读手写稿和用卡洛索纸打的原稿。”
“别那样说,我最讨厌你那样说话。”
保罗一头雾水地看着她,问:“说什么?”
“亵渎上帝赐给你们的创作天分,把写作说成一种行业。我最恨那样了。”
“对不起。”
“你是该抱歉,”安妮冷冷地说,“你干脆说自己是妓女算了。”
保罗突然怒由心生,不,安妮,他心想,我不是妓女。《快车》的创作就是在拒绝当妓女。现在想想,把苦儿这个人物干掉,也是在拒绝当妓女。我开着车要去西岸庆祝自己从良,而你却在我撞车后,硬把我从车子里拖出来推回火坑。干一次两块,四块钱老子就包下你了。看你的眼神,我就知道你心底其实也明白。陪审团可能会因为你是疯子而放你一马,但我不会,安妮,老子可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