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自我膨胀会阻绝一些想法,可想而知,这些想法都跟患者无法控制的事物、情况或人有关(或幻想,神经衰弱症患者的幻想跟精神病患者的也许稍有不同,但状况都是一样的)。
安妮·威尔克斯想毁掉《快车》,因此她认定《快车》只有一份原稿。
当时我若骗她还有一份备稿,说不定能救下原稿,因为安妮会觉得烧了也没屁用,她——
就快睡着的保罗突然屏住渐沉的呼吸,睁大眼睛。
是啊,安妮会觉得烧了等于白烧,被迫看清自己无法掌控的事实。她会觉得受伤,生气——
我的脾气很坏!
如果安妮能清楚地面对事实,知道自己无法毁掉保罗的“下流作品”,她该不会毁掉创造那部下流作品的作者吧?保罗·谢尔登可没有别的分身了。
他吓得心头乱跳。隔壁的钟开始敲,保罗听见安妮的脚步声越过顶上的天花板,听见她细细的小便声、冲马桶声,然后是她拖着沉重的步子走回床边,将弹簧压得嘎吱响。
你不会再惹我生气了吧?
他的思绪突然开始奔驰,像娇生惯养的马儿想迈步疾奔一样。他那套粗浅的心理分析,若用来分析他的车子,能分析出什么来?车子找到后会如何?对他有什么意义?
“等一等。”黑暗中的保罗低声说,“等一等,等一等,别急,慢慢来。”
保罗再次以手遮眼,幻想那位戴黑色太阳眼镜、留着长鬓的警官。我们在汉布吉山的半山腰发现一部翻落的车子,警官说,然后又讲了一堆话。
只是这一次,安妮没请警官进来喝咖啡,这回安妮要等到警官远远离开她家之后才放下心来。即使在厨房里,即使客房和厨房间隔了两道门,即使保罗昏睡了过去,警官还是有可能听见呻吟声。
如果他的车被找到,安妮·威尔克斯就知道她麻烦大了,不是吗?
“是啊。”保罗喃喃地说,他的腿又开始痛了,但他害怕得未予留意。
安妮会有麻烦,不是因为带他回家。何况安妮家比塞温德近(保罗是这么相信的),说不定她还会因此荣获勋章及苦儿书友会的终生会员奖哩(令保罗气恼的是,真的有这么一个书友会)。问题在于,安妮把他带回家,关在客房里,而且没有告诉任何人。她没打电话给当地的急救中心:“我是住在汉布吉山路的安妮,这里有个家伙好像刚被金刚踩过。”问题在于,安妮喂他吃了一堆非法取得的药,还害他上瘾;问题在于,安妮喂了药后,还胡乱医治他,把针插进他手臂里,用锯下来的铝质拐杖固定他的双腿;问题在于,安妮·威尔克斯曾经上过丹佛法庭……而且八成不是以证人的身份出席,保罗心想,这点老子可以打包票。
最后安妮目送警察驾着崭新的巡逻车离开(车子崭新,只是轮圈及保险杠下沾了一坨坨的雪块和盐),再次安下心来……不过她不会太掉以轻心,因为现在她就像一头蓄势待发的野兽。
警方会一找再找,因为他不是印度来的阿三,而是文学界的宙斯保罗·谢尔登。苦儿,这个在超市便能买到的小说人物,就是从他眉宇间蹦出来的。警方找不到他,也许会放弃,或到别处去找。可是那天晚上,说不定雷德蒙家有人看到安妮开车经过,车后载了用拼花布包着、有点儿像人的奇怪玩意儿。就算他们什么都没看到,安妮也不会跑去雷德蒙家讲些有的没的,给自己惹麻烦,因为他们并不喜欢她。
警方可能会再度拜访,而下一次,她的客人也许不会再那么安静了。
保罗记得烤肉架的火势快失控时,安妮仓皇失措、眼神慌乱的模样。他可以想见安妮舌头猛舔嘴巴、来回踱步、双手张了又合、不时窥望睡在客房里的他、偶尔对着空无一物的房间说“天哪!”的情形。
安妮偷到一只羽毛华丽的珍贵禽鸟——一只从非洲来的稀有的鸟儿。
万一东窗事发会怎么样?
安妮当然又会被抓去审判,再次出席丹佛法庭。这次她可能不会再被无罪开释了。
保罗把手从眼睛上移开,瞪着天花板上纵横交错的W。他不必用手遮眼,也能想象后续的景况。安妮可能让他苟活一天或一星期,警方或许再打个电话,或再来一趟,就能让安妮决定放弃她的爱鸟了。最后安妮横竖都会下手,一如野狗追赶猎物一阵后,便开始撕咬它们一样。
她会给他五颗药,而不再是两颗,或拿枕头将他闷死;也许她会直接用枪干掉他。屋里一定有来复枪——荒野的居民几乎人手一枪——这样问题就解决了。
不——不是枪。
那太脏了。
而且可能留下证据。
这些事之所以还没发生,是因为车子还没被找到。警方也许在纽约或洛杉矶搜寻,但还没有人在科罗拉多州的塞温德找他。
可是到了春季——
W在天花板上纠缠,保罗想到清洗(washed)、擦拭(wiped)、丢弃(wasted)几个词。
他的腿越来越疼了。下次钟响,安妮便会过来,可是保罗很担心安妮会从他脸上猜中他的心事。故事太可怕,便令人不忍往下多想。保罗将眼神往左瞥,墙上有幅月历,上面是男孩驾雪橇滑下坡的图片。从月历上看,应该是二月份,但若保罗没数错的话,现在应该已经三月初了。安妮·威尔克斯忘记翻页了。
积雪何时才会融化,露出他那辆挂着纽约车牌的科迈罗,以及放在车厢里、写着保罗·谢尔登名字的车籍登记?警察还要多久才会找上门来?安妮还要多久才会看到消息见报?雪还要多久才会融化?
六个星期?还是五个星期?
搞不好我只能活那么久了,保罗想到这里,便浑身战栗。他的止痛药药效都退了,除非安妮进来喂他吃药,否则他是甭想睡了。
23
第二天晚上,安妮送来一台皇家牌打字机给保罗。那是办公用的机型,来自那个电动打字机、彩色电视和按键式电话都还只是科幻小说产物的年代。打字机长得跟黑色高跟鞋一样乌黑保守,两边镶着玻璃板,可以看到里头的控制杆、弹簧、棘齿和杆子。翘在一边、像搭便车时竖起的大拇指一样的钢质回流杆,因经久不用而显得晦暗。滚筒上沾满了灰,上头的硬橡胶凹凹坑坑,刮痕累累。“皇家”的字样呈半圆形横在机器前头。安妮举着打字机,让保罗审视一会儿后,咕咕哝哝地将打字机放到他两腿间的床尾。
保罗望着机器。
那打字机是在对他狞笑吗?
天啊,看起来真的是。
总之,那打字机一脸灾星相。打字带是褪了色的黑红双色带,他都忘了以前曾有这种带子了。保罗并不觉得看到这玩意儿能引发他浪漫的怀旧情绪。
“怎么样?”安妮微笑着热切问道,“你觉得如何?”
“很好啊!”他立刻接口说,“是古董。”
安妮的笑容登时蒙上一层阴影。“我买的不是古董,是二手货,很好的二手货。”
保罗马上油嘴滑舌地跟进说:“哎呀!天底下哪有古董打字机这种东西——只要能打,就不是古董。好的打字机几乎可以永久使用。那些旧式的办公用打字机,简直跟坦克车一样百摔不坏!”
保罗若摸得到打字机,一定会拍拍它,亲吻它。
安妮恢复了笑容,保罗的心跳也稍微减速。
“我是在‘新二手’买的,那店的名字取得很蠢对不对?不过那家店的老板娘南希·达特莫格本来就很秀逗。”安妮脸色一沉,保罗很快看出那不是针对他的——这种洞察力是求生者的本能。虽然只是本能,却让他得以迅速地体察她的感情。他发现自己越来越能掌握安妮的情绪、安妮的摆荡了;他聆听她的情绪起伏,有如聆听一只坏掉的时钟滴答作响。
“不但秀逗,而且还很恶劣。这个达特莫格,实在应该叫大魔格。她离过两次婚,现在跟一个调酒师同居,所以你说打字机是古董时,我才会——”
“打字机看起来很不错。”保罗说。
她顿了半晌,然后招供似的说:“打字机的n不见了。”
“是吗?”
“是啊——你瞧。”
她微微抬起打字机,让保罗瞥见呈半圆排列的字键,保罗看到有根键杆不见了,感觉像一排缺了臼齿、不甚齐全的牙。
“原来如此。”
安妮放下打字机,床跟着晃了一下。保罗猜那打字机大概有五十磅重。以前没有合金,没有塑料……而且也没有六位数的版权预付金、电影版权,没有《今日美国》和《今夜娱乐》,名人也不会帮信用卡或伏特加拍广告。
皇家打字机对他咧嘴而笑,预告欲来的风雨。
“她开价要四十五美元,不过因为n不见了,就便宜我五块钱。”安妮露出狡猾的笑容,表示自己不笨。
他也报以微笑,潮汐漫上来了,使得微笑与说谎变得相对容易。“便宜你五块钱?你是说,你都没还价吗?”
安妮有些得意地说:“我告诉她,n是个很重要的字母。”
“干得好!干得漂亮!”保罗没想到,马屁拍顺了,竟然可以说得很溜。
安妮的笑容变得有些羞赧,进而向保罗透露了一个美好的秘密。
“我告诉她说,我最喜欢的作家名字里就有一个n。”
“我最喜欢的护士名字里,有两个n。”
安妮笑得更灿烂了,僵硬的脸上竟还透出两朵红晕。就是那样,保罗心想,如果你在哈格德小说里的神像嘴里塞个炉子,夜里看起来就是那个样子。
“你骗人!”她痴笑道。
“才没有!”保罗说,“我说的全是真的。”
“好吧!”安妮一时不知如何回应,她没有走神,只是纯然地高兴,得花点儿时间才能平定激动的心情。若不是因为那台跟这婆娘一样重的烂打字机,安妮的不知所措应该会很逗。打字机镇在床尾,用缺了牙的嘴对他狞笑,预示着灾难的降临。
“轮椅就贵多了。造口用品都没了,自从我——”安妮停住嘴,皱皱眉,清清喉咙,然后看着他微笑道,“不过你也该坐起来了,我不在乎花多少钱,你当然不能躺着打字,对吧?”
“是啊……”
“我有一块板子……我把它裁好了……还有纸……等一等!”
安妮像个小女孩似的冲出房间,留下保罗和打字机面面相觑。安妮一扭过身,保罗的笑容便消失了,但打字机则不然。保罗大概猜得出这台打字机所为何来,就像他知道打字机会带着狞笑,发出跟漫画人物达德鸭一样的叫声。
安妮回来时,拿了一沓包好的卡洛索牌白纸和一块三英尺宽四英尺长的板子。
“你看!”她把木板放到保罗床边的轮椅扶手上。那轮椅杵在床边,像个枯瘦严肃的访客。他已经可以看到自己坐在木板后面,像个囚犯一样被钉在那儿的画面了。
安妮把打字机放到板子上,然后把那包卡洛索纸放在旁边——全世界他最痛恨这种牌子的纸张了,因为纸页只要叠在一起,打出来的字就会糊掉。安妮布置出一个临时书房。
“你觉得怎么样?”
“看起来不错。”保罗脸不红气不喘地说出这辈子最大的谎言,然后提出一个他老早就知道答案的问题,“你想,我可以在那里写什么?”
“噢,保罗!”安妮转头看他,两眼炯炯发光,“我不是想,我是知道你该写什么!你要用这台打字机写一本新小说!你最棒的小说!《苦儿还魂记》!”
24
对《苦儿还魂记》,保罗半点儿感觉也没有。刚刚被电锯锯断手的人,看到自己的手腕喷血时,大概也跟他一样不知道该如何反应吧。
“没错!”安妮的脸焕然生光如探照灯,一双有力的手紧握在胸前。“这是一本专门为我而写的书,保罗!作为我照顾你复原的代价!这会是苦儿系列最新的一本书!唯一的一本!我将拥有别人没有的东西,不管别人多么想要它!想想看,这多棒啊!”
“安妮,苦儿已经死了。”保罗没想到自己的脑袋里已经在转着我可以让她复生的念头了。这想法令他厌烦,却不诧异。一个肯喝水桶里污水的男人,应该也能照别人的意思写点东西吧。
“不,她没死。”安妮呓语般回答,“即使我在……在非常生你气的时候,我还是知道苦儿没死。我知道你不会真的杀死她,因为你是好人。”
“是吗?”保罗说,然后看着对他露齿而笑的打字机。咱们来看看你这个人有多好吧,老兄。打字机悄声说。
“是啊!”
“安妮,我不知道我有没有办法坐在轮椅上,上一次——”
“上次坐的时候会痛。当然喽,下次也会痛的,搞不好还更痛。不过总有一天会——而且不会太久,虽然感觉上还很遥远——会不那么痛,然后就渐渐不痛了。”
“安妮,你能不能告诉我一件事?”
“当然了,亲爱的!”
“如果我帮你写这个故事——”
“是小说!跟所有其他苦儿系列一样厚的好小说——也许更厚!”
保罗闭目片刻,然后睁开眼睛:“好吧。如果我为你写这部小说,等小说完成时,你会放我走吗?”
安妮的脸上一阵阴晴不定,然后小心翼翼地看着保罗说:“你的意思好像是说,我把你当囚犯绑着,保罗。”
他没说话,只是看着她。
“我想,等你写完后,应该就会……会想再出去见人了。”她说,“你想听的是不是这个?”
“我就是想听这个,是的。”
“嗯,老实说,我知道作家都很自我,可是我没想到作家也都不懂得感恩!”
他继续盯着安妮,一会儿后,安妮移开视线,显得有些不耐烦和狼狈。
最后保罗开口了:“我需要所有的苦儿小说,如果你有的话请拿过来,我的索引没带在身边。”
“我当然有全套书喽!”她说,接着又问,“索引是什么?”
“是一本活页本子,我把所有苦儿的资料都放在里面了。”他说,“主要是人物表、场景,还有三四种不同方式的交叉索引、时间表、历史资料背景等……”
保罗发现安妮听得心不在焉,这是她第二次表现出对写作技巧意兴阑珊了。同样这一番话,却会令一群矢志从事写作的人心醉神迷。保罗心想,理由很简单,安妮·威尔克斯是个爱听故事、却对编写手法全无兴趣的标准读者。她是典型的维多利亚式读者,只要看故事,不要听作家的铺排方式及索引等细节。对安妮而言,苦儿和她身边的人物都是真实的。索引对安妮毫无意义,如果保罗愿意谈谈小邓瑟堡镇的村庄人口普查,她也许还有点兴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