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一个小时后,安妮回来了,保罗接下火柴。
她把书名页摆在烤架上,保罗试着点火柴,却点不着,因为火柴头一直擦不燃,要不就是从手上掉下去。
于是安妮接过火柴盒,擦亮火柴棒交给保罗。保罗点燃纸角,任火柴跌进架子里。他痴迷地看着火焰慢慢燃起,将纸页吞噬。安妮这回还带了根烤肉叉进来,等纸一卷,安妮就把纸塞入架子的缝隙里。
“这得烧好久,”保罗说,“我没办法再——”
“不会的,我们很快就会烧完了。”她说,“不过你得自己先烧几页,保罗,表示你明白为什么要这么做。”
安妮将《快车》的首页放到烤架上,上面是保罗两年前在纽约公寓里写的文字:“我没车。”托尼·博纳萨洛说着迎向走下阶梯的女孩,“而且我学东西很慢,不过我很会飙车。”
那些字就像收音机里播放的经典老歌一样,勾起了当年的回忆。他记得自己在公寓各个房间里来回走动,无时无刻不想着书,简直像怀胎一样,而这些文字就是他阵痛后的成果。保罗记得那天稍早,他在沙发垫下找到一件琼的胸罩,而琼已离开整整三个月了,可见清洁公司的人打扫得有多么马虎。他记得听见纽约市的汽车喧嚣,听见召唤信徒参加弥撒的杳杳钟声。
他记得自己坐下来。
跟以往一样,一种开始进入状况的幸福感自他心底升起,感觉有如坠入一个充满祥光的洞穴中。
跟以往一样,他知道自己写的可能不若期望中的好。
跟以往一样,他担心自己会陷入瓶颈,无法完成作品。
他看着安妮·威尔克斯,用清晰平稳的声音说:“安妮,请你别逼我这么做。”
安妮定定地将火柴举到他面前,说:“随你怎么选。”
于是保罗放火烧掉了自己的作品。
19
安妮要他烧掉第一页、最后一页,以及原稿前后各九页,因为她说九代表能量,能使运气加倍。保罗看到安妮已经用奇异笔把她读过的部分的脏话都涂掉了。
“现在,”等那几页纸烧完后,安妮说,“你表现得很好,真是个乖孩子。我知道烧掉作品让你很难过,就像面对你的腿一样,所以我不会再拖了。”
她移走烤肉架,把剩下的原稿放进架子里,盖在被保罗烧黑的纸页上。房中飘着火柴和烧纸的臭味。闻起来像魔鬼的衣帽间,保罗昏沉地想。如果他那皱得跟核桃壳一样的胃还装着东西的话,八成早就呕出来了。
安妮点燃另一根火柴放到他手里,他竟然也主动靠过去,把火柴丢进烤架中。反正无所谓,他豁出去了。
安妮用手肘推他。
保罗疲惫地睁开眼睛。
“火熄了。”她擦亮另一根火柴塞进他手中。
保罗再次勉强前倾,腿上的绷带跟着扯动。他用火柴点燃一大沓原稿的边缘,这次火焰沿着书舔开了,没有变弱熄掉。
保罗靠回床上,闭上眼睛,聆听纸页的燃烧声,感受火焰的热气。
“天啊!”安妮惊恐地大叫起来。
保罗睁开眼,看到片片纸灰顺着升腾的热气从烤架飘开。
安妮大步踏过房间,保罗听见水龙头的注水声,他无力地望着焦黑的稿子飘过房间,落在纱帘上。他看到微弱的火光闪了又灭,像烟头一样在纱帘上留下一个小窟窿——保罗好奇,不知房间会不会因此着火。烟灰落到床上,有些掉在他手臂上,但他反正也不在乎了。
安妮回来了,企图一眼将房间瞄遍,她四下看着片片忽起忽落的焦纸。火光在架子边缘摇曳明灭。
“天哪!”她又说了一遍。她拿着水桶东张西望,似乎在思考该往哪里泼,或到底需不需要泼水。安妮的嘴唇在发抖,保罗看她不断伸出舌头舔着。“天哪!天哪!”好像她只会说这句话了。
保罗虽然疼痛难当,却觉得很爽——原来安妮·威尔克斯害怕的时候就是这副德性啊,那模样挺逗的。
又一张纸页飞起来了,上头还卷着一道黯淡的蓝焰,安妮终于下定决心,再次呼喊:“天哪!”然后小心翼翼地把水倒入烤肉架里。瞬间一阵滋滋乱响,烟雾腾起,湿呛的味道里竟还飘着一股奶骚味。
等安妮离开后,保罗勉强用手肘撑坐起来。他看到烤肉架里有坨东西像烧焦的木条在池塘里漂。
一会儿,安妮·威尔克斯回来了。
而且还哼着歌。
安妮扶他坐起来,将胶囊塞入他口中。
保罗吞完药躺回去,心想:我非宰了她不可。


第一部 安妮(二)
20
“吃。”她的声音从远处传来,保罗全身刺痛。他睁开眼看到安妮坐在旁边——这是他第一次平视这个女人。他诧异地发现,这么长的时间以来,他终于也坐起来了……真正地坐起来了。
管他呢!他想着,又闭上眼睛。潮水漫上来淹没了木桩。潮水终于来了,下回潮退时,也许再也不会涨回来了,他要趁潮水尚在时好好享受,坐起来的事,以后再想吧……
“吃!”安妮又说了一遍。紧跟着,他一阵刺痛,左边头部嗡嗡作响,痛得他叫出声来,不由蜷缩起身体。
“吃啊,保罗!你得醒醒吃点儿东西,要不然……”
嗡——他的耳垂!安妮在掐他耳垂。
“凯,”他喃喃地说,“凯!别把我耳垂扯掉,拜托。”
他逼自己睁开眼睛,眼皮像挂了水泥块一样沉重。紧接着,有把汤匙塞进他嘴里,热汤灌入他喉中。保罗只得勉强吞下,免得被呛死。
突然之间,“饥饿”不知从何处杀进视线里——各位先生女士,笔者从没见过如此戏剧性的大反攻。第一匙汤仿佛唤醒了保罗被催眠已久的五脏六腑,他急急地将安妮喂进口中的汤吞下去,肚子却似乎更加饥饿。
保罗隐约记得安妮把还冒着烟的烤肉架推出去,又在昏昏沉沉中看她将一辆像购物车的东西推进来。保罗一点儿也不觉得惊讶,对方毕竟是安妮·威尔克斯啊。烤肉架、购物车,说不定明天她就会搬来计时器或核弹头。住在游戏屋里,乐趣可真是层出不穷。
他刚才睡着了,这会儿他才发现所谓的购物车其实是折叠起来的轮椅。他就坐在椅子上,两条残腿僵硬地伸在面前,他的骨盆部位肿得难受,坐得极不舒服。
保罗心想,安妮八成是趁我睡着时,把我搬到轮椅上的,她竟然能把睡死的我抱上轮椅。妈呀,这女人实在够壮。
“都喝光啦?”安妮问,“很高兴看到你喝汤喝得那么带劲,保罗,我想你快要好起来了,虽然不至于跟以前一样,但如果我们不会再有……再有这些不愉快……我相信你会恢复得不错。现在我要帮你清理脏得发臭的床喽,等床清理好,我再帮脏得发臭的你换衣服,到时候你如果没那么痛,而且肚子还饿,我再让你吃点儿吐司。”
“谢谢你,安妮。”他谦恭地说,心想:如果可以的话,我真想咬你的喉咙,我会给你机会舔舔嘴唇,说句:“天哪!”不过我只会让你说一遍,安妮。
只有一遍。
21
四小时后,保罗回到了床上。他宁可烧掉所有作品,只求换一粒拿威力。他刚坐着时并不觉得痛——因为当时药力还很强——可是此时他却觉得下半身有一大群蜜蜂在蜇。
他叫得凄厉万分——八成是因为吃了东西的缘故,因为他不记得从昏迷中醒来后,自己的叫声曾经这么响彻云霄。
他知道安妮在卧室外的走廊站了很长一段时间才进屋。她静静地走进来,茫然站着,眼神呆滞地盯着门把和自己的手纹。
“喏。”她把药给保罗——这回有两颗胶囊。
保罗吞下胶囊,抓着她的手腕拿稳水杯。
“我在镇上帮你买了两样礼物。”她说着站起来。
“哦?”他哑着嗓子说。
安妮指指堆在角落的轮椅,椅上的托脚架直直地伸着。
“明天我再让你看另一样,快睡吧,保罗。”
22
可是保罗熬了半天还是睡不着,他被药弄得飘飘然仿若腾云。保罗衡量着自己的处境——现在他似乎比较能够思考了。思索,比创作那部被他摧毁的作品来得容易。
一件件的事情……像布块一样单独存在,却可能缝缀成拼花布的事件。
安妮的邻居远在数英里之外,而且据她说,邻居们并不喜欢她。她的邻居是叫波因顿吗?不对,是雷德蒙。没错,她的邻居姓雷德蒙。镇上离这儿有多远?应该不会太远。也许只在方圆十五英里之内,最多四十五英里?安妮·威尔克斯的房子就在这片区域之内,还有雷德蒙家及塞温德镇中心——不管那镇小得多么可怜……
还有我的车,我的科迈罗也在这区域某处,警方找到车子了吗?
应该没有。他是名人,警方若找到登记在他名下的车子,只要稍做调查,就会知道他去过博尔德后便失踪了。警方看到他的车毁成那样,车里又没人,一定会展开搜寻,消息也会见报……
安妮从来不看电视新闻,从来不听收音机——除非她的收音机装了耳机。
保罗的处境有点儿像福尔摩斯书里的那条狗——那条不吠的狗。他的车还没被人发现,因为警方还没找上门。如果车子找到了,警方会去查访他设定范围内的每户人家,对吧?在西峰顶端的这片区域里,能有多少人?雷德蒙家、安妮·威尔克斯,也许还有其他十或十二个人?
车子还没被发现,不表示将来就不会被人发现。
保罗开始发挥他那无边的想象力(这绝不是从他妈妈那边的家族遗传来的)。那警察生得高大英挺且冷静自若,鬓角比一般人稍长。他戴着黑色太阳眼镜,镜片上映出受访者的影像。他的声音带着单调的中西部鼻音。
我们在汉布吉山的半山腰发现一部翻落的车子,车主叫保罗·谢尔登,是位知名作家。车子的座位及仪表板上有一些血迹,可是车主却不见了。他一定是爬到车外,甚至走开——
想到自己的腿伤成那样,保罗就觉得这种说法很可笑,可是警方当然不会知道他伤得多重。他们只能假设,他若不在车里,大概至少还能走点儿路。警方的推论当然不会往绑架这类不可能的情形推想,至少一开始不会,或许永远都不会。
你记得暴风雪那天,在路上看到过任何人吗?一个四十二岁、个头高大、黄棕色头发的男人?也许他穿着牛仔裤、法兰绒格子衫和连帽外套?看起来或许受了伤?也许他连自己是谁都弄不清楚了?
安妮会请警察到厨房喝咖啡;她会把客房与厨房的门都关上,以免传出他的呻吟声。
出什么事了,警官?我半个人都没瞧见哪,老实说,托尼告诉我暴风雪绝对不会转南时,我就从镇上赶回来了。
警察放下咖啡杯站起来:如果你看见任何符合以上描述的人,麻烦尽快跟警方联络。他是个相当知名的人,上过《人物》及其他杂志。
我一定会的,警官。
说完警察就走了。
也许诸如此类的事已经发生过了,只是他不知情罢了。也许想象中的警官或类似的人物在他昏迷时已经造访过安妮了,因为他真的昏迷了很久。不过保罗又仔细一想,觉得可能性甚低。他又不是印度来的阿三,不是没名没姓的小人物。他上过《人物》杂志(卖出第一本畅销小说时)跟《我们》(第一次离婚时)。电视节目访问过他,警方一定会反复查问,或通过电话,或亲自查访。名人失踪时——即使是像作家这样的名人——通常会闹得沸沸扬扬。
你只是在猜测而已,老兄。
也许是猜测,也许是推演,无论如何,总比啥也不干地躺在这里好吧。
那么路边的护栏呢?
保罗试图回想,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他只记得自己伸手去拿香烟,接着一阵天旋地转,然后就一片漆黑了。不过按照他的推演(或者说难听点,是受过训练的臆测),保罗比较倾向相信警察没来过,因为道路修护工看到撞毁的护栏和折断的长索,一定会心生警觉。
那么当时的情形究竟如何?
他在一个不算太陡的地方失控——但斜坡的斜度足以令车子翻转。如果当时的坡度更陡些,路边应该会有护栏。如果坡度更陡些,安妮·威尔克斯便很难或根本不可能挨到他车边,更别提一个人独力将他抬回路面了。
那他的车子跑到哪儿去了?当然是埋在雪里喽。
保罗用臂膀遮住眼睛,他看到镇上的铲雪车来到他两小时前撞车的地方,在大雪纷飞的薄暮时分,铲雪车看起来有如一坨黯淡的橘斑。司机的整个脸包得只露出眼睛,头上顶着蓝白相间、运务人员戴的老式军帽。右侧浅坡底下,离司机不远的峡谷内侧,躺着保罗·谢尔登的科迈罗跑车。那里最显眼的东西,大概就是贴在车后保险杠上,那片写着“哈特当总统”的蓝色贴纸了。铲雪车的司机没看到跑车,贴纸的颜色褪淡了,无法吸引他的目光。车侧的铲子几乎遮去司机的眼角余光,何况天色已近全黑,司机也累了,他只想开完最后一趟,把车子交还回去,轻松地喝杯热咖啡。
司机驾车快速通过,铲雪车将成堆的雪铲入山谷里。原先快埋到科迈罗窗口的雪,这会儿没到了车顶。之后在风雪肆虐的昏暗中,就连近在眼前的东西,看起来都不真切了。第二批铲雪人员朝反方向开车经过时,跑车已经被雪彻底埋掉了。
保罗睁开眼睛,看着灰泥天花板,上面有几道细细的裂缝,看似由三个相接的W串成。保罗自从醒来后,几个漫漫长日躺下来,已经看得很熟了。现在他又瞄着它们,天马行空地想着几个W开头的词,如邪恶(wicked)、撞车(wretched)、阴毒(witchlike)和扭动(wriggling)等等。
是的。
可能就是像他想的那样,很有可能。
安妮有没有想过,他的车被找到时会如何?
也许有吧。安妮是疯子,却不是呆子。
但安妮从没想过,也许他还有《快车》的副本。
妈的,她没料错,那贱货一点儿都没料错,我确实没有副本。
想到纸灰飞扬的画面,想到燃烧的火焰、声音和气味——保罗就咬牙切齿,他努力不去回忆那情形;生动逼真有时未必是好事。
你没有留副本,十个作家有九个会留副本——人家要是有你赚得多(即使销售量跟苦儿系列之外卖得较差的书一样),一定都会留一份影印稿。安妮却从没考虑到这一点。
安妮不是作家。
也不是笨蛋,这点我想我们都同意了。看来她心里只想到自己——安妮既自我,又自以为是。烧书对她来说,似乎是理所应当做的。安妮的理所当然,只消一台影印机和几卷稿纸就可以推翻了……可是啊我的朋友,她的脑袋瓜里从没闪过这种念头。
保罗的其他推论大概跟筑在流沙上的房子一样靠不住,不过他对安妮·威尔克斯的判断,倒是跟直布罗陀的巨岩一样坚实。由于保罗在写苦儿时做过不少研究,因此比一般人更了解神经衰弱症和精神病。保罗知道濒临精神病的人,会时而陷入深度沮丧,时而激进亢奋。患者会自我膨胀,认定所有焦点都汇聚在自己身上,自以为是戏里的大明星,千万观众都在屏息等待那未知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