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听到安妮的脚步沿廊而去,听到她大声咆哮,嚷些他听不懂的话,然后有东西掉落碎裂。门轰然关上,车引擎噗噗发动,积雪上传来车轮压过的声音,车声似乎行走渐远,由呼呼声变成嗡嗡鸣,最后了无声息。
只剩下他独自一人了。独自被锁在安妮·威尔克斯的房子里,困在这张床上。这里跟丹佛的距离就像……嗯,就像波士顿动物园跟非洲一样遥远。
保罗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喉咙干涩,心跳有如擂鼓。
片刻后,客厅时钟敲响,是正午时刻,潮水又开始退了。
14
五十一个小时。
幸好撞车时,他口袋里还插了支笔,保罗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他勉强弯下身捡起笔,时钟每敲一回,他就在臂上画一道——画满四道纵线后,再画斜线。安妮回来时,保罗已经画了五组外加一道线了。那些小小的线组,一开始还画得整齐有序,后来手开始颤抖,便越来越歪斜了。他确信自己没有错过任何一个钟头。他打过瞌睡,但从未真的睡着。当每个整点时刻来临时,钟声会叫醒他。
安妮离开一阵子后,保罗即使身上剧痛,还是觉得又饿又渴。这几种感觉像赛马一样,最初“疼痛”遥遥领先,“饥饿”落后两英里,“口渴”垫后。等安妮走后的第二天破晓,“饥饿”已经差不多赶上“疼痛”了。
他整晚盗汗,在睡睡醒醒中辗转反侧,相信自己离大去不远矣。等了一段时间后,他开始巴望自己快快死去,愿意不计一切代价,只求脱离苦境。他从来不知道疼痛可以达到这个程度,那两根残桩长个不停,他可以看到附着在桩上的藤壶,看到它们黯然无力地垂在木头的缝隙间。它们算运气好的,因为对它们而言,痛苦已经结束了,而乏人闻问的他,到了凌晨三点已经痛得呼天抢地了。
翌日中午前,也就是安妮离开的第二十四小时,保罗发现,除了双腿和下腹疼痛难耐之外,还有另一件事令他痛彻骨髓,那就是停药。它算是半途杀出来的黑马吧,他真的太需要胶囊了。
保罗动过下床的念头,但想到重重摔在地上及伴随而至的剧痛,他便裹足不前。他真的可以想见
(“多么生动逼真啊!”)
会有什么感觉。其实他还是想试试,但安妮把门锁上了,他除了像蜗牛一样地爬到门口,然后躺在那里,还能怎么样?
保罗万念俱灰地推开毛毯,这是他第一次这么做,他祈祷情况不会像“看起来”那么糟。情形果然不糟——而是很惨。保罗骇然地瞪着膝盖下方,仿佛听见里根在电影《金石盟》中的惨叫:“我剩下的腿呢?”
他膝盖下的腿还在,假以时日说不定能恢复原状,技术上应该有可能吧!但他觉得似乎非常遥不可及……或许他再也没办法走路了——除非打断两条腿,甚至打断好几处,再以钢钉固定,仔细反复检查,经过无数痛苦的折磨,或许还有转圜的余地。
安妮帮他把腿固定住了,这点他从硬邦邦的毛毯形状上已经看出来了,可是直到此刻,保罗还是搞不清安妮是用什么固定的。他的下肢圈着细细的铁棒,看起来像锯剩的铝杖。那些铁棒牢牢地绑住,因此他膝盖以下的地方,看来有点儿像刚从陵墓挖掘出来的印和阗。他的腿歪七扭八地朝膝盖蜿蜒而上,这边拐一下,那里扭一点儿。他的左膝——也是他的主要痛点——似乎已经不存在了。小腿与大腿间,夹着一团被捆成盐丘状的恐怖玩意儿。大腿肿得厉害,而且似乎有些外弯。他的大腿、胯部,甚至他的老二,全都青紫斑斑。
保罗还以为自己的小腿断了,结果发现不是断掉,而是撞成粉碎。
保罗在呻吟与哀号声中拉回毛毯,看来也甭下床了,他最好躺在这里,死在这里,接受这锥心的痛,直到所有的痛苦结束为止。
第二天四点左右,“口渴”后来居上。他知道自己喉咙干涩很久了,但此时已变得难以忍受,保罗觉得舌头肿得都快突出来了,连吞咽都有困难。他想到那个被安妮扔掉的水杯。
他睡了醒,醒了又睡。
白天过去了,夜晚悄悄降临。
他必须尿尿了。保罗把上层的被单盖到那话儿上头,做成滤网,让尿液通过被单,射到用颤抖的手圈成的手杯中。他告诉自己这是在做环保,并喝下勉强留住的尿液,舔舐自己尿湿的手心。这件事他死也不会跟别人讲——如果他还能活着告诉别人任何事情的话。
保罗以为安妮死了,她情绪很不稳定,而情绪不稳的人经常闹自杀。他看到她
(“多么生动逼真啊!”)
把车停到路边,从座位下拿出手枪塞入嘴里,然后开枪自尽。“苦儿一死,我也不想活了。再见了,残酷的世界!”泪如雨下的安妮大叫道,然后扣下扳机。
他咯咯笑出声,接着又痛苦地呻吟起来,继而高声惨叫。屋外的朔风伴他一同呼号……却未与之同悲。
或者来场意外事故?有可能吗?当然可能喽,先生!他看见安妮冷冷地开着车,速度超快,接着
(“我娘家这边没有人有他那种想象力!”)
她脑子一空,车子飞出路面往下急冲,车子撞了一下,顿时烧成火球,安妮便这样不为人知地死掉了。
如果安妮死了,他也会像陷阱里的老鼠一样干死在这里。
保罗一直希望自己能陷入昏迷,摆脱疼痛,可是他怎么也昏不过去,只能一小时一小时地熬。三十个小时过去了,四十个小时过去了,现在“疼痛”和“口渴”已合并成一匹马了(而且将“饥饿”远远抛在后方),他觉得自己是躺在显微镜下的一片活体组织,是鱼钩上的虫饵,不断地蠕动扭转,等待死亡到来。
15
乍见安妮进来,保罗还以为自己在做梦。但他马上回到现实——或是求生本能启动了吧——开始呻吟哀求,一反常态地竭尽低声下气之能事。保罗倒是看清了一件事,安妮穿了一袭深蓝色的裙装,头戴饰有细枝花纹的帽子——跟他想象安妮出庭时的打扮一样。
她气色红润,眼神炯亮,朝气焕发。安妮·威尔克斯大概从来不曾如此漂亮过吧。保罗事后回想这一幕时,唯一还能清晰记得的,只有她泛红的双颊和那顶细枝花纹帽了。保罗·谢尔登固执地守着最后一丝理性与清醒,心想,她看起来像守寡十年后初尝鱼水之欢的寡妇。
安妮手里拿着一杯水——一大杯水。
“喝吧。”她说,然后把刚从外头进来、依然冰凉的手伸到保罗颈后扶起他,免得他呛着。保罗又急又猛地吞了三口水,舌上那些久旱的味蕾被突来的甘霖激起一阵骚动,有些水流到下巴,滴在T恤上。安妮把水杯从他嘴边拿开。
保罗伸出微微颤抖的手,哀求着还要喝。
“不行,”她说,“不行,保罗。一次只能喝一点儿,否则你会吐。”
过了一会儿,她递上杯子让保罗再喝两口。
“那个……”他咳着,一边吸着唇,用舌头去舔,又去吸自己的舌头。他模模糊糊地想起自己那又温又咸的尿,“胶囊——好痛——求求你,安妮,求求你,看在上帝的分上,帮帮我,我好痛——”
“我知道你很痛,可是你得听话。”安妮用严厉又疼爱的表情看着保罗,“当时我必须离开去思考,我想了很多,也希望我已经想清楚了。我还不确定,因为我经常很糊涂,这点我自己知道,也接受了现实。所以他们问我话时,我才会老忘记自己讲到哪里。我去祷告,你知道上帝会答复人们的祈求吧,他向来如此。于是我就祈祷说:‘亲爱的主啊,等我回去时,保罗·谢尔登也许已经死了。’可是上帝说:‘他不会死的,我已经饶过他了,所以你该祖引他方向。’”
她把“指”说成“祖”了,可是保罗几乎听而不闻,只是死盯着水杯。安妮又让他喝三口,保罗像牛一样地狂饮。他打了个嗝,接着因突如其来的抽筋而大叫起来。
安妮只是慈爱地看着他。
“我会给你药,帮你减轻疼痛。”她说,“不过你得先做一件事,我马上回来。”
她站起来朝门边走。
“你别走啊!”保罗大叫。
安妮理都不理。保罗躺在床上,痛得身体缩成一团。他极力忍住不呻吟,却怎么也按捺不住。
16
一开始他还以为自己精神错乱,因为眼前的景象实在太诡谲了。安妮推着一个烤肉架进来了。
“安妮,我真的很痛。”两行清泪从他面颊淌下。
“我知道,亲爱的。”安妮亲亲他的脸,双唇像羽毛般轻轻落下。“快好了。”
她离开了,保罗呆呆地望着烤肉架,这个应该摆在夏日户外院子里的玩意儿,此时竟然立在他房里,让他莫名其妙地想到种种神偶和献祭的画面。
安妮当然不是想拿他当祭品。她回来时,一只手拿着他两年来仅有的创作成果——《快车》的原稿,另一只手上拿着一盒火柴棒。
17
“不!”他浑身发抖地喊着,一个念头像强酸一样烧蚀着他:他本来可以花不到一百块的钱,在博尔德市影印他的原稿。亲友们——布莱斯、他两位前妻,甚至他老妈都不断数落他,劝他好歹先影印一份原稿收起来。谁能担保他住的旅馆或纽约的房子不会失火,何况还有飓风、水灾或其他自然灾害,等等。可是保罗死也不肯,固执地认为影印原稿会带来坏运气。
现在厄运真的发生了,而且所有天灾齐聚一堂,刮起前所未有的安妮飓风。安妮天真的脑袋显然没想到某处也许还有一份《快车》的影印稿,要是保罗当时肯听话,要是他肯投资那天杀的一百块钱——
“要。”安妮递出火柴对保罗说。那份用哈默密尔牌纸张打成的原稿就躺在她腿上,原稿首页上还印着书名。安妮依然一脸闲适平静。
“不行。”保罗怒不可遏地把脸扭向一边。
“我要烧。这书很下流,而且很烂。”
“再好的书捧到你鼻子前你也闻不出个屁!”他豁出去地吼道。
安妮轻声笑了,她的坏脾气显然去度假了。可是根据保罗对安妮·威尔克斯的了解,这婆娘随时都有可能出其不意地大发雷霆。煮熟的鸭子已经到手了,她怎能放着不吃呢?你还是把皮绷紧一点儿吧!
“首先,好书是闻不出屁的,烂书倒有可能,但好书不会;其次,我遇到好书时,绝对能一眼认出来。你可以写出好作品的,保罗,你只是需要一点儿协助罢了。好啦,拿住火柴吧!”
他执拗地摇头说:“不。”
“拿着。”
“不!”
“拿着。”
“妈的,就是不!”
“你爱怎么骂就怎么骂吧,我三字经听多了。”
“我不烧。”他闭上眼睛。
保罗睁开眼时,安妮正拎着一片方形的卡纸,卡纸顶端横印着艳蓝色的“拿威力”,底下有红色的“样品”字样,以及“未经医生许可,请勿出售”的警语。文字底下躺着四颗放在透明塑料盒里的胶囊。保罗伸手去抢,安妮将纸板抽到他抓不到的地方。
“等你烧了原稿再说。”安妮表示,“四颗都给你,那样应该就不会再痛了。等你安静下来后,我再帮你换床单——你把床单尿湿了,一定很不舒服——也会帮你换衣服。到时你一定饿了,我可以喂你喝点儿汤或少许没涂奶油的吐司。不过,这些得等你把原稿烧了再说,否则我啥也不会做,保罗。很抱歉。”
保罗的舌头很想说,好!好的,没问题!只好咬住自己的舌头。他扭开身子,远离那个诱惑得令人发狂的纸板,以及包在菱形透明塑料盒里的白色胶囊。“你这个恶魔。”他说。
他以为安妮会发脾气,但安妮只是一阵轻笑,仿佛一切尽在意料之中。
“是呀!就是这样!小孩子在妈妈走进厨房并看到他拿出水槽下的清洁剂在玩的时候,也会觉得妈妈像恶魔。小孩子不像你读过那么多书,自然不会骂得那么毒,他只会说:‘妈咪,你好凶哦!’”
安妮伸手把保罗的头发从他发烫的眉上拨开,她的手指滑到他脸上,越过颈侧,充满感情地轻轻捏一下他的肩膀后才抽回去。
“孩子骂母亲太凶,或像你一样因为东西被拿走而哭闹,都会让母亲难过。不过妈妈知道自己做得没错,所以该做的还是要做,就像我现在这样。”
安妮用指节快速敲着原稿,发出三声闷响——那里面有十九万字和他健康无恙时倾力培育的五个人哪。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了,保罗越来越觉得它们可有可无。
胶囊,胶囊啊,他非吃那救命的胶囊不可。那几个人虚如幻影,胶囊却不然,它们是具体而真实的。
“保罗?”
“不行!”他哭道。
安妮摇摇胶囊,接着,晃动手中的火柴盒。
“保罗?”
“不!”
“我在等你回答,保罗。”
哎呀,拜托,你干吗跟自己过不去,你想撑给谁看?你以为这是在拍电影或电视剧,观众会为你的英勇打分吗?你可以照她的话去做或选择硬撑。如果你要硬撑,只有死路一条,到头来安妮反正还是会烧毁稿子。那你该怎么办呢?躺在这里,为一本销售量连苦儿系列卖得最差的一本的一半都不到的书吃苦受难吗?《新闻周刊》的书评家看到这本书时,怕只会嗤之以鼻吧?得了,得了,放聪明点儿!就连伽利略碰到安妮这种狠角色,恐怕也只能放弃!
“保罗?我在等呢,我可以等一整天,不过我怀疑你过不了多久就会陷入昏迷了,我看你已经快了,但我的时间多得很……”
她的声音变模糊了。
好吧!把火柴给我!把喷灯给我!给我一桶固态汽油!要我在稿子上扔原子弹也行,你这个恶毒的臭婆娘!
保罗的求生意志发声道,可是另一股虚弱得近乎昏厥的念头却在冥冥中向他泣诉:十九万字啊!五条人命哪!两年的呕心之作!更重要的是:真理!你写下的你所知道的他妈的真理!
床的弹簧随着安妮起身发出嘎吱声。
“唉,你真是个固执的小孩,我虽然很想陪你,但没办法在你床边坐一整晚!我可是开了近一小时的车赶回来的,我待会儿再过来看你改变心意了没——”
“要烧你自己去烧!”他对安妮吼道。
安妮转头看他。“不成,”她说,“我不能那么做,虽然我真的很想把书烧了,也省得你‘天人交战’。”
“那你干吗不烧?”
“因为,”她一本正经地说,“你必须出于自愿。”
保罗开始放声大笑,安妮的脸色跟着一沉,这是她回来后头一次露出这种神色。她将原稿夹在腋下,离开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