艰涩难懂……角色呆板……而且粗鄙!
保罗又来气了,气安妮的冷酷无情;气她竟然将他绑架,囚禁在此处,逼他喝桶里的污水,要不就得忍受疼痛;而且更过分的是,她竟然还有脸批评他这辈子最得意的作品。
“我×你妈的祖宗八代。”保罗骂道,心里突然好过一些,好像自己又活过来了,虽然他深知自己的咒骂十分可悲无聊——因为安妮在畜棚里,听不到他的声音,而且潮水也已淹没残桩了,不过……
他记得安妮进到房里,拿着胶囊,逼他让她读《快车》的初稿。他羞惭得脸都热了,可是这会儿还混着一股怒意。那怒气从星星之火演变成熊熊怒火,他从来不曾在亲自校稿并重新打字之前,让任何人看他的初稿。从来没有,就连他的经纪人布莱斯也从来没读过。他甚至不曾——
保罗的思绪一时被打断了,他听到隐隐传来的牛哞声。
他一向等到第二校稿子看完后,才会去影印一份。
安妮·威尔克斯手上的这份《快车》初稿,其实是世上唯一的一份。保罗已经把他的笔记烧掉了。
两年辛苦的笔耕,安妮竟然不喜欢,而且她是个疯子。
她喜欢的书是苦儿;她喜欢的人是苦儿,而不是某个来自西班牙贫民区、满口脏话的小偷车贼。
他记得自己当时心里想:如果你愿意,把初稿拿来折纸帽子都行,只要……安妮,拜托……
保罗再次感到恼羞成怒,这唤醒了腿上的第一道痛楚。是的,每次他痛到无可忍受时,他的作品、他对作品的自豪、作品本身的价值……所有这些,全都化成了泡影。安妮可以将他踩在地上,让他放下一切身段,抛下长大后赖以自居的作家身份,使得保罗视她如洪水猛兽,避之唯恐不及。她的确是神啊,就算安妮没将他杀死,还是有可能扼杀他的心灵。
现在保罗听见猪仔兴奋的叫声了——安妮以为他会不高兴,可是保罗觉得苦儿这名字挺适合给猪用。他记得安妮学猪叫的样子,她噘起上唇挤着鼻子,连脸颊似乎都变扁了,看起来果然很像猪:呼噜噜!呼噜噜!
保罗听见安妮的声音从畜棚传来:“呼咿——猪仔仔,猪仔仔!”
他躺回去,用臂膀遮住双眼,并努力汇聚心中的怒气,因为愤怒赐给他勇气。勇敢的男人会去思考,懦夫只会逃避。
安妮当过护士,这点他相当确定。她还在当护士吗?应该没有,因为她没去上班。为什么她不再当护士了?理由似乎很明显,因为她太脱线了,行为、思路都不大正常,这点如果连痛得昏头涨脑的保罗都能一眼看出来,她在医院的同事们就更甭提了。
而且他还多了一条线索,知道安妮的神经有多么不对劲。这婆娘把他从撞毁的车里拖出来,没报警也没叫救护车,反将他搬到家中的客房里,又在他臂上插针,打进一堆乱七八糟的药,害他差点儿挂掉。安妮没把他在这儿的事告诉任何人,如果她到现在还没告诉人,就表示她不打算让人知道了。
如果她从车里拖出来的是某个印度阿三,她还会这样做吗?不,不会的,保罗不这么认为。安妮会囚禁他,只因为他是保罗·谢尔登,而她——
“她是我的头号书迷。”保罗喃喃说着,用臂膀遮住眼睛。
保罗在黑暗中忆起一件不愉快的往事:妈妈带他去波士顿动物园,他正在看一只巨鸟,巨鸟的羽毛美艳无比——红、紫、深蓝交相辉映——他从没见过那么漂亮的鸟……以及那么忧伤的眼神。他问母亲巨鸟从哪里来,母亲回答说非洲,保罗知道鸟儿注定会远离上帝要它栖住的地方,老死在牢笼中,便哭了起来。母亲帮他买了冰淇淋后,他暂时不哭了,可是后来想起,又开始哭。母亲只好带他回家。路上妈妈还骂他跟女孩子一样,是个爱哭鬼。
它的羽毛,它的眼神。
他的腿又开始胀痛了。
不,不,不。
他屈着手臂紧压住自己的眼睛,他听见畜棚隐隐传来喧闹声。他当然分辨不出那是什么声音,却可以想见(我指的是你的思想,你的创意)
安妮从阁楼上用靴后跟将一捆捆干草踹下来,还可以看见它们滚落在地面上。
非洲,那只鸟来自非洲,来自——
接着,安妮愤怒的吼声像利刃一般飞来:你以为他们叫我到丹佛出——
出庭。当他们叫我到丹佛出庭。
你愿意向上帝发誓,一切据实以告,毫不欺瞒吗?
(“我不知道他怎么会有这种天分。”)
愿意。
(“他老是爱写东写西。”)
请说出你的姓名。
(“我娘家那边没有人有他那种想象力。”)
安妮·威尔克斯。
(“多么生动逼真啊!”)
我的名字叫安妮·威尔克斯。
他希望她多说一些,但她不肯。
“快想啊。”保罗低声说,手臂仍遮住眼睛——保罗用这种姿势时,思路最清晰,想象力也最活跃。他妈妈喜欢隔着栏杆对马尔瓦尼太太夸赞儿子丰富生动的想象力,以及他常写的精彩小故事(当然了,除了她在骂儿子爱哭、像女孩儿的时候)。“快想啊!加油,加油。”
保罗看见丹佛的法庭,看见席上的安妮·威尔克斯,她穿的不是牛仔裤,而是一条紫黑色的裙子,头戴一顶难看的帽子。他看到法庭上挤满听众,秃头的法官戴着眼镜,留了一嘴的白胡子,白胡子下露出一块胎记,胡子虽然将胎记掩去大半,却还是隐隐可见。
安妮·威尔克斯。
(“保罗三岁就会看书了!你能想象吗!”)
那种……书迷的狂热……
(“他总是在写,总是在编故事。”)
现在我得去清洗了。
(“非洲,那鸟是从非洲来的。”)
“快想啊。”他喃喃地说,可是他再也想不下去了。法警要求她报上姓名,她一再表示自己叫安妮·威尔克斯,其他便不肯多说了。她丑怪结实的身躯占据着座位,一再重述自己的姓名,其他不再多说半句。
保罗努力想象这位囚禁他的离职护士为什么会跑到丹佛出庭,渐渐沉入梦乡。
12
保罗躺在医院病房里,如释重负,开心得差点儿哭了。他不知道自己睡着时出了什么事,大概是有人来过,或者安妮改变心意了吧。无所谓,反正他在那怪女人的房里睡去,醒来时人已经在医院里了。
可是他们应该不会把他放在这么高、这么长的病房里吧?这病房大得跟停机棚一样!里头躺着一排排一模一样的人(床边都立着同样的点滴架,上头挂着一样的点滴瓶)。保罗坐起来,看到那些患者也都长一个样子——全都是他。接着,他听到远处钟响,发现声音来自梦境的彼端,这是一场梦。一股油然升起的悲伤取代了原有的如释重负。
巨大病房另一端的门开了,安妮·威尔克斯走进来——这回她穿着长长的围裙,戴着头巾式的女帽,跟《苦儿的爱》中的女主角扮相如出一辙。她手上拎着柳条编篮,篮上盖着毛巾。保罗看到她掀开毛巾,伸手从篮子里拿出一把东西,撒到第一个睡着的保罗·谢尔登脸上。保罗发现那是沙子——苦儿在书中假扮睡眠精灵,而安妮·威尔克斯就是在学苦儿,扮成睡眠女妖。
接着他看到沙子刚落到第一个保罗脸上,患者的脸色就立即变成了死灰。恐惧将他从梦中惊醒,拉回卧房里。而安妮·威尔克斯正站在他面前,手里拿着一本厚厚的《苦儿的孩子》平装本,从书签的位置判断,她差不多已经读了四分之三。
“你刚才在呻吟。”她说。
“我做了噩梦。”
“什么样的噩梦?”
保罗闪过的第一个念头不是实情,但他还是脱口而出:
“梦见我在非洲。”
13
第二天早晨,安妮进来得很晚,脸上沾满了灰。正在打盹的保罗立刻惊醒,努力用手肘撑起身体。
“威尔克斯小姐,安妮,你还好吗?”
“不好。”
妈的,她心脏病发作啦,保罗心中大喜,不过很快就起了戒心。让她心脏病发作吧!严重的最好!让她狠狠地胸绞痛!他会不顾疼痛,满心欢喜地爬到电话旁,就算地上都是碎玻璃,他也会爬过去。
安妮的确是心绞痛……可惜类型不对。
她走向保罗,举步摇摆近乎蹒跚,就像水手在长途航行后刚下船的模样。
“怎么……”他想从她身边躲开,却无处可去,旁边只有床头板,再往后就是墙壁了。
“不!”她往床边一撞,身子晃了晃,几乎就要摔到他身上了。然而安妮只是站在那儿,惨白着脸俯望他,脖子上青筋暴露,额中央一条血管搏动不已。她突然张开手,握成拳头,然后又快速张开。
“你……你……你这个卑鄙无耻的鸟人!”
“怎么了——我不——”可是他突然明白了,只觉得上腹一空,好像整个消失掉了。他想起昨晚安妮的书签夹在书本四分之三处,安妮把书看完了,她知道了所有内容,也知道无法生育的人不是苦儿,而是伊安。安妮该不会坐在那间他还没见过的客厅里,跟苦儿终于了解真相因而痛下决心溜到杰弗里身边时一样瞠目结舌吧?当她知道苦儿和杰弗里并非蓄意背着他们所爱的伊安偷情,而是想尽己所能,送伊安一份绝佳的礼物——生下一个孩子,假冒是他的骨肉——时,是否感动得热泪盈眶?当苦儿告知伊安怀孕的消息,伊安眼中闪动泪光,一把将她揽住,一遍又一遍地喃喃说“我亲爱的,噢,我亲爱的”时,安妮的心是否跟着飘飘然?他相信在那几秒钟里,安妮的内心必然澎湃激荡。然而看到苦儿产下男婴后死去,留下孩子让伊安和杰弗里合力抚养后,她非但没哭,反而变得怒不可抑。
“她不能死!”安妮·威尔克斯对他尖叫,她的手张合得越来越快,“苦儿·查斯顿不能死!”
“安妮——安妮,你别这样——”
桌上有个玻璃水杯,她扬起杯子向他挥来,冰冷的水泼在他脸上,一颗冰块落在他左耳边,滑下枕头,掉在他肩上。保罗脑海中映出一个画面:
(“多么生动逼真!”)
安妮把水杯砸到他脸上。他看到自己头壳碎裂,生命垂危,脑部喷出的血与冰水齐流。那景象令保罗臂上起满鸡皮疙瘩。
安妮想把杯子砸到他头上,这点是毋庸置疑的。
就在最后一刹那,安妮转身把水杯掷向门边,水杯跟几天前的汤碗一样,登时摔得粉碎。
她回头望着保罗,用手背将脸上的头发拨开——雪白的脸此时已经冒出两小朵红晕。
“鸟人!”她喘道,“你这个卑鄙下流的鸟人,你怎么可以这样!”
他睁大眼盯着安妮的脸,急切地说道——保罗知道自己能否保住性命,全赖接下来二十秒里,他的狗嘴里能蹦出什么象牙了:
“安妮,一八七一年的妇女经常死于生产,苦儿为她的丈夫、至友和孩子而死,苦儿的灵魂将永远——”
“我不要她的灵魂!”她尖叫着握拳对保罗挥舞,仿佛想把他的眼球挖出来。“我要她!你把她害死了!你把她谋杀了!”她的手又握成拳头,接着拳头像活塞一样向他脑袋两边击来,并深深陷入枕头里,保罗像布娃娃一样弹起来,双腿剧痛,大声哀叫。
“我没杀死她呀!”他尖声说。
安妮当场僵住,用那种高深莫测的神情瞅着他。
“没有才怪。”她挖苦说,“保罗·谢尔登先生,你若没杀她,那是谁杀的?”
“没有人,”他语气略为平静,“她反正就是死了。”
他知道这是实话,假如苦儿真有其人,客气点说的话,他大概会“被警方约谈”,毕竟他有杀人动机——因为他恨苦儿。自从出了苦儿系列的第三本书后,保罗就开始恨她了。四年前的愚人节,保罗还私自印了一本小书,寄给十几位熟朋友。那本书叫《苦儿的嗜好》,书中苦儿在乡间度过了一个愉快的周末,逗弄伊安的爱尔兰猎犬吠吠。
保罗本可将苦儿谋杀掉的……但他没有。他虽然越来越讨厌这个角色,但最后苦儿的死还是颇出乎他的意料。保罗秉持了艺术应效仿人生的理念——不管模仿得多么差劲——直到苦儿平庸的生命结束为止。她死于最意想不到的地方,而雀跃万分的保罗,绝不会去改变这个事实。
“你说谎。”安妮低声说,“我还以为你是好人,可是你很坏,你只是个卑鄙无耻满口谎言的鸟人。”
“苦儿只是悄悄离开人世罢了,就这么回事,有时就是会这样,人生不就是这样吗,人就是会——”
她将床边的桌子翻过来,桌子的小抽屉滑了出来,保罗的手表和零钱纷纷从中掉落。他根本不知道那些东西放在抽屉里。保罗缩着身子躲开安妮。
“你当我是白痴吗?”她咬着牙说,“我在工作时看过几十个人死亡——其实有好几百人。有的人在惨叫中死去,有的在睡梦中亡故——你说苦儿只是悄悄离开人世?才怪。
“小说人物不会悄悄离开人世!上帝要咱们走,咱们就得走,作家就是小说人物的上帝,作家跟创造人类的上帝一样创作人物。没有人能找到上帝要他解释,那就算了,但至于苦儿,我有一点要告诉你这个鸟人,你这个上帝不巧刚好有两条断腿,而且刚好困在老娘家里,吃老娘的……还有……”
说着安妮又开始面无表情了。她直起身体,双手软软地垂在两侧,望着墙上一幅凯旋门的照片。她静静杵着,保罗躺在床上看着她,头侧的枕上凹了两个洞,耳里听见刚才水杯洒出的水滴滴答答地滴在地板上。保罗心头一震:他真的可以杀人哪。他有时也会动这种念头,不过都仅限于理论阶段,但眼前的情形并非理论,且大权就握在他手中。如果安妮没对他扔水杯,他就可以亲手将水杯摔在地上,趁安妮像雨伞架似的呆立在那儿时,把碎玻璃刺进她喉咙里。
保罗低头看着抽屉里掉落的东西,却只看到零钱、一支笔、梳子和他的手表,没见到皮夹;更重要的是,也没看到瑞士刀。
安妮慢慢回神了,至少她怒气已消。她凄然地看着保罗。
“我想我最好先离开,暂时别待在你身边,那样不……不太好。”
“离开?你要去哪儿?”
“无所谓,去一个我知道的地方。我若留下来,怕会做出不智的举动,我需要思考一下。再见了,保罗。”
她大步走过房间。
“你会回来喂我吃药吗?”他小心地问。
安妮抓住门把,半句话不回地将门关上。保罗第一次听见钥匙的叮当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