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擅自看了一下你的小袋子,你不介意吧?”
“不会不会,当然不会。药……”
他额上的汗珠忽凉忽热,他会惨叫出声吗?有可能。
“我看到袋子里有一本原稿。”她说,同时将右掌心的胶囊缓缓倒入左掌心里。保罗的眼睛紧盯着胶囊。“书名叫《快车》,我知道那不是苦儿系列的小说。”她略带谴责地看着他——不过眼神跟之前一样掺杂着爱意。那是一种母性的眼神。“因为十九世纪时没有车,不管快的或慢的都没有!”她哧哧笑着地开玩笑说,“我还擅自瞄了小说一眼……你不介意吧?”
“拜托你,”他呻吟着,“我不介意,可是求你——”
她把胶囊从左手滚到右手,发出轻微的声音。
“如果我去读呢?你不介意我读你的稿子吧?”
“不会——”他的骨头在打战,两腿如千刀万剐。“不介意……”他努力挤出像微笑的表情,“我当然不介意。”
“如果没征得你的同意,我绝不会贸然去读原稿。”她热切地说,“我太尊敬你了。事实上,我爱你呀,保罗。”她突然脸一红,变得异常腼腆。其中一颗胶囊从她手里掉到被单上,保罗伸手去抓,但安妮的动作更快。保罗发出呻吟,安妮却不理会。拾起胶囊后,她望着窗子,又继续说:“我是指你的思想,你的创意。我爱的是这些。”
他急忙说:“我知道我知道,你是我的头号书迷。”他实在想不出别的话了。
现在安妮不只是暖身而已,她整个人都受到了激励。“没错!”她大叫,“一点儿都没错!你不会介意我以这种心态去读吧?以书迷的心态去看稿?虽然我对你的其他作品,不像对‘苦儿’那么喜爱。”
“没关系。”他说,然后闭上眼睛。没关系,你想的话,把稿子折成纸帽子都无所谓,只要你……求求你啊……我快死了……
“你人真好,”她柔声说,“我就知道你会是个好人。看你的作品,我就知道你是好人,一个能想到苦儿·查斯顿,创造她,并赋予她血肉的人,绝对不会是坏人。”
她的手指突然伸入保罗口中,动作亲密得令人害怕,却又再好不过。保罗用力吸入胶囊,等不及喝水,便将胶囊咽下去了。
“像宝宝一样。”安妮说。但保罗看不到她的表情,因为他还闭着眼睛,眼泪刺痛了他的双眼。“不过这样很好,我有好多事想问你……好多事想知道。”
安妮站起来时,弹簧床垫跟着嘎吱乱响。
“我们在这里会非常愉快。”安妮说。保罗听了心中一沉,但依然不肯张开眼睛。
8
他漂漂荡荡的,随着漫上来的潮水漂浮。隔壁房间的电视开了一会儿,然后又悄无声息了。当时钟敲响时,他试着去数,却总也数不清。
静脉注射,用针筒,你臂上的疤就是针孔。
保罗用手肘撑起身体,伸手去抓台灯,终于把灯打开了。他看着自己的手臂,看到手肘关节处有层层褪淡的淤青,每片淤青中间,都有个带着褐色血迹的针孔。
保罗躺回去,瞪着天花板聆听风声。他想到自己在隆冬时节的山岭附近,跟一个脑袋坏掉的女人在一起,这个女人在他不省人事时用静脉注射喂他,而且她手边似乎有一堆用不完的药,也没跟任何人提到他在这里。
这些事固然重要,但保罗发现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潮汐又退了。他等待着安妮楼上的钟响。钟还要一阵子才会响,但他已经开始期盼了。
安妮是疯子,但他需要她。
天哪,我麻烦大了,保罗茫然地望着天花板,任汗珠再次由额上冒出。
9
翌日早晨,安妮为他端来更多汤,并告诉他说,她已经读完四十页的“原稿书”了。她觉得这本书没有他的其他作品好。
“很难看懂啊,时间跳前跳后的。”
“那叫写作技巧。”保罗说,他的疼痛稍微缓和,所以还听得进安妮的话。“只是技巧罢了,主题……主题决定形式。”他觉得安妮或许对写作技巧感兴趣,甚至喜爱。年轻时,保罗三不五时会去写作班演讲,学员都很喜欢听这一类的主题。“你要知道,这男孩非常困惑,所以——”
“是啊!他非常困惑,所以这个角色不那么吸引人,其实他也不是毫无魅力——我相信你不会创造一个没有魅力的人物——可是他挺没意思的。还有那些粗话!他每一句都要加三字经!实在——”她边想边机械式地喂食,不用多看一眼地帮保罗喂汤擦嘴,就像打字老手无需多看字键一样,于是保罗知道安妮一定当过护士。她不是医生,噢,不是的,因为医生不会知道患者何时泼洒汤汁,也无法精准无误地预测汤汁会溅到哪里。
要是天气预测员的准确度有安妮·威尔克斯的一半,我就不会他妈的遇到暴风雪然后被卡在这里了。保罗气结地想。
“没有一点儿贵气优雅可言!”安妮突然跳起来叫道,差点儿把牛肉汤洒在保罗苍白的脸上。
“是的。”他耐着性子解释,“我懂你的意思,安妮。托尼·博纳萨洛的确没有贵气可言,他只是个想挣脱恶劣环境的穷孩子。你要知道,他说的那些话……所有贫民区的人每天都在用——”
“乱讲!”她瞪他一眼,“你以为我去城里的饲料店做什么?你以为我会说那种话?‘托尼,给我一包××猪饲料和一袋干××的牛谷,还有一些×××的药粉’吗?你以为托尼会怎么回答我?‘×你妈的没问题,安妮,我马上×××拿来’吗?”
她看着保罗,脸色有如随时要刮龙卷风的天空。保罗畏惧地躺回去。安妮手里的汤碗微微倾斜,汤汁一滴、两滴……落在被单上。
“还有,我会到街上银行跟博林杰太太说‘这里有张××支票,你最好他妈的尽快给我××五十美元’吗?你以为他们要我在丹佛出席法——”
一勺褐色的牛肉汤溅到被单上,安妮看着汤,然后看看保罗,脸色一变:“你看,都是你害我把汤弄洒了!”
“对不起。”
“对不起个头!都是你!都是你不好!”她尖声叫道,把碗往角落一掼,碗摔得粉碎,汤汁泼溅在墙上。保罗倒抽一口冷气。
安妮不再说话,只是静静地坐了约三十秒,这期间,保罗·谢尔登的心脏似乎也跟着停止跳动了。
然后安妮慢条斯理地站起来,冷不丁窃笑起来。
“我脾气很暴躁。”她说。
“对不起。”他喉咙干哑地说。
“你是该道歉。”她的脸又一垮,然后定定看着墙。保罗以为她的魂又飘走了,却听到她长叹一声,将庞大的身躯从床上移开。
“你在苦儿系列里并不需要用脏字,因为那个时代的人不讲那种话,那些脏话甚至还没出现。我想,禽兽的年代大概需要用禽兽的字眼吧,还是以前的年代比较美好。你真该只写苦儿系列的,保罗。身为你的头号书迷,我说的是肺腑之言。”
她走到门边,回头望着保罗:“我会把原稿放回你的袋子里,然后把《苦儿的孩子》读完。也许稍后等我读完,我会回头再去看《快车》。”
“你如果会生气就别读,”保罗试着挤出笑容说,“我宁可不要惹你生气,你知道我全都得靠你啊!”
安妮没有报以微笑。“是的,”她说,“你是得靠我,不是吗,保罗?”
她走了。
10
潮水退了,桩子又露出来了,他开始等待钟响。钟声响了两下,他靠在枕上,看着门口。安妮走进来了,开襟羊毛衫及裙子上罩了条围裙,手上提着水桶。
“你应该想吃药了吧。”
“是的,麻烦你。”保罗努力对她露出谄媚的笑容,心头再次涌上羞耻感——他对自己感到既奇怪又陌生。
“我带药来了,”她说,“不过我得先把角落里那堆东西清干净,那都是你弄出来的,你得等我打扫完。”
保罗躺在床上,双脚像残桩一样蜷缩在被单下,冷汗从他脸上缓缓淌下。他看着安妮走到角落,放下水桶,将碗的碎片捡起来拿出去,然后回来跪在水桶边,捞出一条沾着肥皂水的抹布,拧干,开始擦拭墙上的汤汁污渍。他躺在床上看着,身体开始发抖,颤抖使疼痛更加剧烈,他却无计可施。安妮转头发现他在打战、床单都被汗水浸湿后,竟露出狡猾的微笑。保罗真想把她宰了。
“汤干掉了,”她说着将头转回角落,“恐怕得花点儿时间,保罗。”
她擦呀擦,墙上的污渍慢慢消失了。不过她又继续洗抹布,拧干,擦拭,重复整个过程。保罗看不到她的脸,想到安妮八成又走神了——这点他很确定——且可能因此花几小时去擦墙壁,他就煎熬难耐。
最后——就在时钟即将敲响两点半之前——安妮终于站起来,把抹布扔进水桶里。她提起水桶离开房间,半个字也没说。保罗躺在床上,听到木板被她踩得嘎吱响,听她穿过走廊,泼掉水桶里的水——然后,没想到安妮竟然又打开水龙头盛水了。保罗开始无声地哀号,潮水从未退得如此遥远,除了逐渐干涸的泥滩和映着灰影的破旧木桩外,什么都看不见了。
安妮回来,在门口站了一会儿,用既严肃又慈爱的表情瞅着他汗湿的脸,然后瞄向半点儿汤汁不剩的屋角。
“我现在得清洗一下,”她说,“否则汤汁会留下污斑。我一定得彻底清洗,得把每件事做好。我虽然一个人住,但不能因此偷懒。我妈有句座右铭,而且她一向身体力行。她总是说:‘一朝脏,日日脏。’”
“求你了。”保罗呻吟道,“求求你,好痛,我快痛死了。”
“不会,你死不了的。”
“我要尖叫了。”他说着开始放声大叫。呼叫令他疼痛,他的腿好痛,心也在痛。“我受不了啦。”
“要叫就叫吧。”她说,“别忘了,把汤弄洒的人是你,不是我,要怪只能怪你自己。”
最后保罗还是忍下哀号,看着安妮浸抹布,搓抹布,泡了又拧干,然后清洗墙壁。就在时钟敲三下时,她站起来提起水桶。
她要出去了,她要出去了,我会听见她把水倒进水槽。安妮搞不好要好几个小时后才会回来,因为她还没把我惩罚够。
可是她没离开,反而走到床边,从围裙口袋里掏出三颗胶囊,而不是以往的两颗。
“喏。”她轻声说。
保罗含住药。当他抬起眼时,看到安妮提起黄色塑料水桶朝他走来,水桶像下沉的月亮般逼到他眼前。灰色的污水从桶缘倾倒在被单上。
“用水把胶囊吞下去。”她说,声音十分温柔。
保罗睁大眼瞪着她。
“喝呀,”她说,“我知道你吞药不必喝水,不过相信我,我真的可以让你把药吐出来。这只是清洗用的水而已,不会要你命的。”
她像巨石般地朝他压下来,水桶微微倾斜。保罗看到抹布像溺水者般在深处浮沉,还看见浮在水面的一层肥皂薄沫。他虽然万般不愿,却毫不迟疑地快速喝下水,将药吞下去,那味道就像被母亲逼着用肥皂刷牙一样。
他的肚子抽了一下,差点呕出来。
“可别把药吐出来哟,保罗,因为你得到今晚九点才能再服药。”
安妮面无表情地望了他一会儿,然后脸上仿佛一亮,笑道:
“你不会再惹我生气了吧?”
“不会。”保罗喃喃地说。把带来潮汐的月亮惹毛?他哪敢?他哪有那种天大的胆子?
“我爱你。”安妮说,然后吻吻他的脸颊,走了,头也不回地走了。她用村妇提牛奶桶的姿态拎着塑料桶离去。她没让桶贴近身体,以免水洒出来。
保罗躺回床上,嘴巴喉咙全是沙子和灰泥的味道。还有肥皂味。
我不吐……不会吐出来……不会吐!
这股强烈的念头终于停止了。保罗知道自己快睡着了,他强抑住一切,让药发挥功效。他赢了。
赢了这一回。
11
保罗梦见鸟在啄他。那不是什么美梦,他听见砰的一声,心想,好,太好了!射死它!射死那王八蛋!
然后他就醒了,意识到那声音其实只是安妮·威尔克斯将后门关上罢了。安妮出去工作了,他听见她踩在雪中窸窣的脚步声。安妮经过他窗前,身穿连帽雪衣,头上戴着帽子,呼出的气团在脸庞散开。安妮没去看屋里的保罗,大概是一心想到畜棚工作,去喂牲口,清理鸡舍,也许还哼点儿小曲——这点保罗不会觉得太奇怪。天色渐渐变成深紫——那是夕阳的色彩,时间大概五点半或六点了吧!
潮汐还在,保罗本来可以再睡的——他也还想睡——但是他必须趁自己脑筋清楚时,想清楚目前的处境。
保罗发现最糟的是,他虽然还能思考,却不愿多想,即使他知道自己得仔细盘算,才有可能结束这场噩梦。保罗的脑子就像明知饭没吃完不准离桌却仍执意推开食物的孩童一样,拼命抗拒思考。
他不愿去多想,因为光是现在这样就够他受了。他不愿多想,因为每次一想,就会看到丑恶的景象——安妮空茫的神情,那些神偶,现在又有个扑面而来的黄色塑料桶。思考那些并不会改变他的现状,事实上,想比压根儿不想更糟,不过保罗一旦开始转动心思后,脑子里就再也挤不下其他的念头了。他的心脏开始因恐惧而狂跳,但有部分原因却是出于羞耻。他看见自己的嘴对着黄色塑料桶的边缘,看到漂着抹布的脏肥皂水,他虽然都看在眼里,却还是毫不迟疑地牛饮而下。如果他能逃离这里,打死也不会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他也许会骗自己没这回事,可惜他永远骗不了自己。
没错,管他可不可悲(他的确很可悲),他还是想活下去。
快想呀,妈的!拜托,你已经懦弱到连试都不想试了吗?
才没有——可是也差不多了。
接着保罗生出一个奇怪而愤怒的念头:安妮不喜欢他的新书,因为她太笨,理解不了书的内涵。
这个念头实在无聊透顶,而且就目前的处境来看,安妮喜不喜欢《快车》根本不重要。不过思索她说过的话,至少是个新方向,生安妮的气总强过怕她吧。于是保罗继续循线往下思考。
太笨吗?不对,是太固执。安妮不仅不愿改变,而且压根儿抗拒改变!
是的。这个女人虽然疯了,但她对作品的看法,跟全国其他成千上万的读者真的有那么大差别吗?那些读者百分之九十都是女性。这些成天泡在柴米油盐里的妇女,总是引颈期盼他的下一部作品。不,她们的想法都一致,她们只想看苦儿、苦儿、苦儿。每次保罗跳开一两年去写其他小说——进行他的“艺术创作”,而且从最初的壮志盈怀,继而抱持希望,最后却失望不已——就会收到无数女性读者的抗议信,其中许多人都以“你的头号书迷”自居。这些信的语气从困惑(不知怎的,这种语气总是最伤人)、谴责到愤怒,不一而足,但她们想说的都一样:这不是我预期的,不是我要看的,拜托你再回去写苦儿。我想知道苦儿在做什么!他可以写现代版的《火山下》《德伯家的苔丝》《喧哗与骚动》,结果都一样,读者还是要看苦儿、苦儿、苦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