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罗接着说:“大概是他千叮咛万嘱咐地要我看紧皮夹吧,这话已经烙在我心里了。如果我有冒犯你的地方,请多见谅。”
安妮放松下来,微微一笑,沟隙填上了,夏日的花朵再次愉快地点着头。他很想推推那朵微笑,却只触到一片黑暗。“我不会生气的,皮夹放在很安全的地方,等一等——我有东西要给你。”
安妮端了一碗热腾腾的汤来,汤上漂浮着蔬菜。保罗无法多喝,但已经比预期喝得多了。安妮似乎颇为开心,保罗喝汤时,她把发生的事告诉他,保罗边听边回想。知道自己怎么会落到双腿伤残的下场也许不算坏事吧,但是那知道的过程实在令人心惊——仿佛他是故事或剧本里的人物一样,而且角色的遭遇不是平铺直叙地说出来,而是像小说一样充满了悬疑。
安妮开着她的四驱车到塞温德买饲料和一些杂物……顺便去威尔逊药店看看书——那差不多是两周前的星期三了。通常平装版新书会在周二送到。
“我当时正在想你呢。”她说着把汤舀进他嘴里,然后熟练地抓着餐巾一角帮他把汤汁拭净,“好巧啊,对不对?我以为《苦儿的孩子》平装版已经上架了,可惜没有。”
安妮说,当时暴风雪快来了,可是当天一直到中午,气象预告都还斩钉截铁地说暴风雪会往南折向新墨西哥和桑格雷德克里斯托。
“是啊,”保罗回忆道,“他们说暴风雪会转向,所以我才会去那里。”他试着移动双腿,结果换来一阵剧痛,让他忍不住呻吟。
“别乱动,”安妮说,“保罗,你的腿要是痛起来,可是止不住的……我两小时内不能再给你药了,我已经喂你吃了太多药。”
为什么我没有在医院里?保罗很想问,可是又不确定现在是否可以问,所以还是决定暂时别问。
“我去饲料店时,托尼·罗伯茨叫我最好在暴风雪抵达前赶回家,我说——”
“我们离塞温德多远?”他问。
“蛮远的。”她含糊其辞地说,眼光飘向窗口,两人一阵沉默,气氛诡谲。接着保罗被眼前的景象吓着了,他看到安妮脸上一片空茫;黑黝黝的沟隙横在高山的草原上,那里寸草不长,深不见底。从她的表情看来,女人仿佛忘掉了自己,她不仅忘了自己正在描述一件事,连记忆本身似乎也都忘了。保罗曾经参观过精神病院——那是多年前,他为苦儿系列的《苦儿》找资料去了一次。《苦儿》是构成他过去八年来主要收入来源的四部曲中的第一部——保罗看过这种表情……或者更确切地说,看过这种“面无表情”。这种表情有个专有名词,叫紧张症,但令保罗畏惧的东西却无以名状:在那个瞬间,保罗以为安妮的心智跟她的肉体一样,变得坚硬如石、百箭不穿,且毫无通融余地了。
之后,安妮的脸又慢慢转亮,心思似乎又流回来了。保罗发现“流”这个字并不恰当,安妮其实更像池子或潮汐造成的滩地一样,慢慢地注入水;她是在暖身。是的……她在暖身,像烤面包机或电热毯等小家电在慢慢加热一样。
“我跟托尼说,‘暴风雪会往南移。’”一开始安妮说得极慢,慢得近乎羸弱,然后渐渐以正常语调说话,并洋溢着一般对谈的轻快。不过现在保罗已经戒心大起,觉得她说的每件事都有点儿怪,有点儿不寻常。听安妮说话,很像在听一首走调的歌。
“可是他说‘暴风雪改变心意了’。
“‘惨了!’我说,‘我看最好上车回家。’
“‘可以的话,你最好留在镇上,威尔克斯小姐。’他说,‘收音机广播说,风雪会很大,而且大家都没准备。’
“‘可是我非回去不可——除了我之外,没人能帮忙喂牲口。离我最近的是雷德蒙,可是他们离这里好几英里,何况那家人不喜欢我。’”
说到最后,安妮机警地瞄了保罗一眼,看他没反应,她突然用汤匙敲起碗缘。
“吃完了吗?”
“是的,我饱了,谢谢,很好喝。你养了很多牲口吗?”
保罗在心中盘算,如果养了很多牲口,她就非得请人帮忙不可,至少得雇个人吧。“帮忙”在这里是个有行为主体的词,而且保罗发现安妮没有戴婚戒。
“不多。”她说,“六只蛋鸡,两头牛,还有苦儿。”
保罗眨眨眼。
她放声大笑:“你大概觉得我这人很差劲吧,用你笔下的勇敢美女给母猪命名。可是她真的叫苦儿呀,我绝对没有冒犯的意思。”她想了一会儿又说,“苦儿很友善。”她皱起鼻子,一时间竟仿佛变成母猪,甚至连下巴都有几茎粗毛。她学猪叫道:“呼噜噜!呼噜噜!呵呵——噜噜噜!”
保罗睁大眼睛望着她。
安妮没理会,她的心思又飘走了,双眼无神地陷入沉思。床头灯在她瞳仁里闪了两下,除此之外,安妮的眼中不见任何反光。
最后她终于开口,幽幽说道:“我开了约五英里路后,天开始下雪了。雪来得很急——这边只要一下雪,就会下得很大。我打开车灯慢慢行驶,然后我看到你的车翻倒在路边。”她责备地看着他说:“你竟然没开车灯。”
“事情出乎我意料。”他说,想起那瞬间的惊愕,却忘了当时他喝得烂醉。
“我停下车,”她说,“如果当时是上坡路的话,也许我就不会停了,我知道这样有违基督徒精神,可是地上的雪已经积了三英寸厚,即使是四驱车,只要失去推进力,还是很难再往前跑。我如果告诉自己‘唉呀,车上的人说不定已经下来搭便车走了’之类的,倒还省事些。可是车子停在从雷德蒙家过去的第三个大坡上,而且倒卧好一阵子了,所以我便把车停下来。我一下车就听见呻吟声了。呻吟的人就是你呀,保罗。”
她投给保罗诡谲而充满母爱的微笑。
保罗·谢尔登第一次清清楚楚地意识到:我惨了,这个女人有病。
6
接下来约二十分钟的时间里,安妮一直坐在保罗身边说话,他躺的这个房间原本大概是客房。保罗喝汤时,腿又痛起来了。他强迫自己专心听那女人说话,可惜力有未逮,心神无法集中。他一边听安妮描述她如何将他从撞毁的一九七四年款科迈罗跑车中拖出来,一边感觉疼痛如退潮中的残桩一样忽隐忽现,而且他还看见自己在波多雷度旅馆中写作新小说的情形。这部小说里——上帝保佑——并不包括苦儿·查斯顿这号人物。
他不写苦儿的理由很多,但其中最重要且无可撼动的一点,就是苦儿已经死了——感谢上帝的大恩,苦儿终于在《苦儿的孩子》的最后五页挂掉了。她死得赚人热泪,包括保罗自己在内——但他是因为笑得太厉害才掉泪的。
保罗写到新书的结尾时——那是一本关于偷车贼的现代小说——想起自己在写《苦儿的孩子》最后一句话“于是伊安和杰弗里悲伤地离开小邓瑟堡教堂墓园,二人相互扶持,决心重新寻回自己的人生”时,因为笑得太狠,连字都打不好,结果重打了好几次(感谢老天赐给咱们修正带)。他在书尾写上“全书完”后,在房里跳来跳去——也是在波多雷度旅馆的同一间房里——高喊着:“自由了!终于自由了!全能的上帝啊,我终于自由啦!那个愚蠢的臭婊子终于翘辫子啦!”
新小说叫《快车》,写完时保罗并没有笑,只是静静坐在打字机前,心想,老兄啊!也许你刚刚写出能得明年美国图书奖的作品哩。然后他拿起——
“……你的右太阳穴有点儿淤伤,不过不碍事,问题是你的腿……当时天色虽然暗了,但是我一眼就看出来,你的腿没……”
——拿起电话叫侍者送一瓶顶级香槟王来。记得他在房中来回踱步,等酒送来。自一九七四年以来,保罗所有的作品都是在这个房间里完成的。他赏了侍者五十美元小费,问他听了天气预报没,记得侍者眉开眼笑地告诉他说,暴风雪应该会南行往墨西哥走;他记得冰凉的酒瓶、打开瓶塞的声响、第一杯酒的那种辛辣过瘾,接着他打开行李袋,看着飞往纽约的机票;保罗记得自己一时兴起,决定——
“……我最好立刻送你回家!我费了好大劲儿才把你搬到车上,不过我很壮——这点你大概已经注意到了——而且我车子后边有一堆毯子。我把你弄上车用毯子包好,当时虽然天色慢慢暗了,我还是觉得你看起来很面熟!我想也许……”
——决定去车库把跑车开出来,不搭飞机,改往西走。纽约有啥好?屋子空荡阴暗毫无人气,搞不好还被闯过空门呢。去他的!他心想,又灌了一口香槟。往西边去吧,小伙子,往西走!这念头实在很无厘头,他只带了换洗的衣物和他的——
“……袋子我找到了,也一并放到车上,可是其他东西就没看见了,我怕你会死在我手上,于是便发动车,然后把你的……”
——《快车》原稿,然后开往拉斯维加斯或雷诺或甚至天使城。最初他还觉得这样做很可笑——这不像一个四十二岁男人会做的“壮举”,他若是二十四岁的小鬼,刚卖掉第一本小说,也许会干这种事。又灌了几杯香槟后,他就不觉得这点子可笑了,事实上他还觉得挺酷的,一场大冒险能让他从小说的幻境中抽离,与现实重新接轨。于是他出发——
“……车开得跟飞一样!我看你快死了……我是说,我相信你快死了,所以把你的皮夹从口袋里抽出来,查看你的驾照,结果看到保罗·谢尔登几个字,我心想,‘噢,一定是巧合。’可是驾照上的照片看起来也很像你,后来我好怕,只好坐到厨房桌边。一开始我还以为自己会昏倒,过会儿我又想,也许照片只是凑巧而已——驾照上的照片常常跟本人有出入——可是接着我找到你的作家公会会员卡、笔会俱乐部会员卡,我才知道你……”
——遇到麻烦了,因为开始下雪了。可是早在飘雪前,他又跑到波多雷度的酒吧,塞给乔治二十美元小费,跟他要了第二瓶香槟,在暗灰的天色下,从高速公路往落基山脉,一面开车一面畅饮美酒。他在艾森豪威尔隧道东边下高速公路,因为那边路面干爽又没什么车。反正暴风雪会往南移嘛,怕啥!而且那个要命的隧道令他神经紧张。车子一路飞奔时,他都在听波·迪德利的老歌录音带,没开收音机。一直到后来车子开始严重打滑,他才意识到这不是普通的内陆风雪,而是真正的暴风雪。暴风根本没有转南,也许正冲着他扑来,看来他要倒大霉了。
(就像现在一样)
可是他醉得自以为能战胜天气,不肯认命在卡纳停下来找地方躲雪,反而继续向前挺进。他记得下午天色转成暗灰,记得香槟的效力开始减退,记得自己身体往前倾,从仪表板上拿烟,接着车子就开始打滑。他努力稳住车,却稳不住;他记得车子用力一撞,接着天旋地转、乾坤挪移,然后——
“……惨叫!我一听到你在惨叫,就知道你会活下去了。快死的人很少会那样叫,因为他们没力气了。这点我很清楚。我决定让你活下去,便拿了一些止疼药让你吃。后来你睡着了,醒来后又开始大叫,我再喂你吃药。你发了一阵子烧,不过我也让你退烧了。我给你吃抗生素,你有一两次情况很危险,不过现在都没事了,我向你保证。”她站起来说,“你该休息了,保罗。你得恢复体力。”
“我的腿好痛。”
“是啊,当然会痛。再过一小时你就可以吃药了。”
“我现在就要,拜托。”他觉得向人哀求很丢脸,却又不由自主。潮水退尽了,残桩裸露出来,既躲不掉,也无法对付。
“再过一小时。”没有商量的余地,她用一只手拿起汤匙和碗向门口走去。
“等一等!”
她转过头,用既严苛又温柔的眼神看着他。保罗很不喜欢她的表情,一点儿都不喜欢。
“你把我拖出来至今,已经有两星期了吧?”
她又露出暧昧的表情,而且还不太高兴,这个女人的时间概念应该不怎么样。“差不多吧。”
“我一直都昏迷不醒吗?”
“几乎都是。”
“那我吃什么?”
她瞅着他。
简短撂下一句:“注射。”
“注射?”保罗十分吃惊,安妮以为他听不懂。
“我帮你用静脉注射喂食,”她说,“用针筒,你手臂上的疤就是针孔。”她的眼神变得坚定又关切,看着他说,“你欠我一条命,保罗。希望你能记住这点。”
安妮说完便走了。
7
时间总算熬过去了。
保罗躺在床上,又是盗汗又是打战,另一间房里先是传出电视剧《外科医生》的谈话声,接着是辛辛那提WKRP电台主持人的声音。那电台真是够了,保罗听见广播员提到高级料理刀组,报上免费电话,然后告诉那些有意购买的科罗拉多听众,接线员已在等候他们来电。
保罗·谢尔登也在等候。
另一个房间的时钟敲了八下时,安妮又准时拿着两颗胶囊和一杯水出现了。
安妮一坐到床上,保罗便急忙用手肘撑起身体。
“我两天前终于拿到你的新书了。”安妮告诉他,水杯里的冰块叮当作响,令人闻之抓狂。“《苦儿的孩子》,我真爱那本书……跟其他所有书一样好看,而且更精彩!简直是最棒的!”
“谢谢。”他勉强挤出话来,感觉汗水从额头渗出,“拜托……我的腿……很痛……”
“我就知道她会嫁给伊安。”她带着梦幻般的微笑说,“而且杰弗里和伊安最后一定又会把手言欢,再度成为好朋友,对吗?”不过她立即又说,“不,你别说!我要自己读。我要慢慢看,因为每次都要等好久才出下一本。”
疼痛在他腿里抽搐,像钢刺般在胯下戳。保罗摸过自己的胯下,觉得骨盆应该没受伤,不过好像扭到了,感觉怪怪的。他的膝盖以下似乎没一个地方对劲,他不敢往下看,光看到床单下那扭曲变形的轮廓,就够他受的了。
“拜托你,威尔克斯小姐,我好痛——”
“叫我安妮,我的朋友都这么叫我。”
她把杯子递给他,冰凉的杯子上满是水珠。胶囊还在她手里,胶囊就是潮水,安妮是月亮,她会引来淹没残桩的潮水。当她把药送到保罗嘴边时,保罗立即张开嘴……可是她又把药抽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