术前?亲爱的上帝,她刚刚是那么说的吗?
“你去死吧!”安妮吼道,“你给我去死!到底几次?”
“好!好!我承认,我是在拿水时顺便取刀子的!如果你觉得这样算漏说次数,就自己填空好了!你要填五次就五次,要填二十次、五十次或一百次都随你,我统统承认。不管你认为我出去几次,安妮,反正我只出去三次。”
急怒攻心的保罗在昏沉间,暂时将“术前注射”这几个字造成的恐惧抛到脑后。他明知霸道偏执的安妮会拒绝接受摆在眼前的事实,但他还是很想告诉她:天气那么潮湿;胶带粘不住东西;而她的捕鼠器八成也都脱掉了。地窖里积了一大堆水,加上老板娘不在,保罗听见那些老鼠在房里四处游走,整个房子都是它们的天下——而安妮到处乱丢的食物,自然大大地获得它们的青睐。安妮的布线,应该都是老鼠弄断的。但安妮一定会拒绝听他的解释,在她心里,保罗已经快要可以一路跑马拉松回纽约了。
“安妮……安妮,你刚刚说帮我术前注射是什么意思?”
但安妮还在想别的事。“我看有七次。”她轻声说,“至少七次,是七次吗?”
“你说七次就七次。你刚刚说术前注射是什么——”
“我看你真是不到黄河心不死,”她说,“你们这种人一定很习惯靠说谎维生,连在现实生活里也改不了。不过没关系,保罗,因为就算你出去七次、七十次或七十次的七倍,原则还是不变。原则是不会变的,我的反应也不会变。”
他在飘呀飘,飘呀飘,慢慢飘走了。保罗闭上眼睛,听见安妮缥缈遥远的声音……那声音像从云端传下来的神谕。女神啊,他心想。
“你有没有读过早期金伯利钻矿的资料,保罗?”
“我还据此写过书哩。”他胡乱掰道,然后大笑。
(术前?术前注射?)
“有时当地工人会偷钻石,他们用叶子包住钻石塞进屁眼里。若能闯关成功,将钻石携出矿坑而没被发现,他们就会逃走。你知道他们若还没越过奥兰基河、潜到波尔,就被英国人逮到,会有什么下场吗?”
“会被杀掉吧。”保罗依然闭着眼睛说。
“噢,才不是!为了一根断弹簧,而白白丢弃一辆昂贵的车子,岂不太浪费!英国人抓到他们,会先确定他们能否继续工作……但同时得确保他们永远无法脱逃。那种手术叫‘废功’。保罗,我现在要帮你做的就是这个。这是为了我自身的安全……还有你的。相信我,你得防着自己。记住了,会有点儿痛,不过一下就过去了,这样想就行了。”
恐惧如载满利刃的狂风般,将药效一扫而尽,保罗一下睁大了眼。安妮已站起来,将被单往下拖,露出他弯曲的腿和光光的脚丫子。
“不,”他说,“不要……安妮……不管你打算做什么,咱们可以商量一下,对吧?拜托你……”
她弯下身,等站直时,手上已拿着棚子里弄来的斧头,另一手拎着一枝焊枪。斧刃闪闪发光,焊枪上写着班佐公司几个字。她又弯下去,拿起一个黑瓶子和火柴盒。黑瓶子上贴着优碘的标签。
这几样东西、这几个字和名称,保罗一辈子也忘不掉。
“安妮,不要!”他尖叫道,“安妮,我会乖乖待在这儿,连床都不下!求求你!噢上帝,拜托别砍我!”
“不会有事的。”说着,安妮又恍惚起来,露出那种困惑茫然的神情。保罗已经快被恐惧吞噬了,他知道等一切过去,安妮一定不记得自己干过什么好事,就像不记得被她杀害的那些小孩、老人、患者及波默罗伊一样。这个女人虽然一九六六年就取得护士资格了,十分钟前却告诉他说,她才当了十年护士。
她就是用那把斧头砍死波默罗伊的,我知道。
他继续尖叫哀求,可是吐出来的却是一串含糊不清的呓语。他试着翻身避开她,腿却痛极。他想抬腿,腿剧痛;他想将腿缩回来,免得变成标靶,结果膝盖又严重抗议。
“再一分钟就好了,保罗。”安妮打开优碘,在保罗左脚踝上滴了几滴红褐色的药液,“只要再一分钟,然后就结束了。”她将斧刃摆平,粗壮的右手腕肌肉浮凸,保罗可以看见她戴在右手小指上的紫水晶戒指。他闻到医生接诊间里特有的气味,那气味表示你要准备挨针了。
“只有一点点痛而已,保罗,不会太痛的。”她将斧头翻到另一面,保罗看见涂满优碘的斧刃上,原先布着点点锈斑。
“安妮,安妮噢安妮,求求你我求你安妮,我发誓以后一定会乖乖的我会很乖很乖求你给我一次机会噢安妮求你再给我一次表现的机会——”
“有一点儿痛,然后咱们就可以忘掉这件不愉快的事了,保罗。”
安妮将优碘的瓶子扔到身后,表情呆滞茫然且异常严肃。她的右手沿着斧柄下滑,几乎触到斧头,左手抓住手柄底端,双脚像伐木工人一样张开。
“安妮噢求求你求求你别伤害我!”
她的眼神柔和而飘忽。“别担心,”她说,“我是受过训练的护士。”
斧头呼呼劈下,往保罗·谢尔登左膝盖下方砍去。痛楚铺天盖地席卷而来,深红色的血像印第安人出战时的彩妆,飞溅在安妮的脸上和墙上。他听见斧头在安妮的挥动下,与骨头擦撞有声。保罗不可置信地低头看看自己。床单全染红了,他看到自己的脚趾在蠕动,接着看到安妮再次举起斧头,她的发夹松了,茫然的脸上尽是散发。
尽管疼痛难当,保罗还是极力将腿抽回来,结果发现腿虽然动了,脚掌却没有。刚才一番挣扎,只是将伤口拉大,使它像嘴巴似的张开。原来,他的脚掌只剩下皮肉与小腿相连。说时迟那时快,安妮的斧头再度朝伤口劈下,将残余的腿部斩断,斧头深深陷入床垫里,砍得弹簧乱绷乱跳。
安妮拔开斧头,丢到一旁,面无表情地看着抽搐的残肢。一会儿后,她拿起火柴点燃,又拿起印着“班佐公司”字样的焊枪,打开气阀,焊枪顿时发出嘶嘶声。血从保罗的伤口大量涌出。安妮小心翼翼地将火柴放到焊枪口,“轰”,一道黄色火焰出现。安妮将火焰调成蓝色。
“没办法缝合了,”她说,“没时间。止血带没效,因为没有主要的止血点,必须
(清洗)
用火烧。”
她弯下身,火焰喷在保罗鲜血淋漓、生鲜活跳的断肢上。保罗哀号惨叫。烟气升腾,闻起来甜甜的。这让保罗想起他和第一任老婆去毛伊岛度蜜月时,人们在一场盛宴中,将串在棍子上烤了一整天、烘得黑熟软烂的全猪从窑里拿出来时的香气。
痛楚在狂叫,保罗也在狂叫。
“快好了。”安妮说,然后关上气阀。断肢附近的床单也着火了。断肢虽然止了血,却跟刚从窑里抬出来的猪一样皮黑肉绽——他老婆艾琳扭开头不忍多看,保罗却看得津津有味,看人们像赛完足球后脱衣服似的,火速将猪皮剥去。
“就快好了——”
她关掉焊枪。保罗的腿包在火焰里,切断的脚掌在底下抖动。安妮弯下腰拿起他的老友——黄色水桶,往火焰上一泼。
保罗一直在尖叫,尖叫。好痛啊!蜂神!好痛!噢,非洲!
安妮定定地望着保罗和焦黑染血的床单,似乎有些惊惶——那表情就像女人刚从收音机上得知,巴基斯坦或土耳其大地震死了上万人一样。
“你不会有事的,保罗。”她说,但声音却突然间透露出惊恐。她的眼神开始涣散地四处乱飘,跟烧书差点儿失控时一样。安妮突然盯住某个东西,松口气说:“我去倒垃圾。”
她拿起保罗的脚掌,掌上的趾头还在抽颤。她走过房间,到达门口时,脚趾已不再抽动。保罗看到脚背上的那道疤,那是他小时踩到瓶子留下的。是在里维尔海滩的事吗?是吧,应该是。保罗记得他哭了,父亲说只是道小伤口,别哭得跟断了脚似的。安妮停在门口,回头看看在淌满血的黑床单上哀号翻腾、脸上血色尽失的保罗。
“现在你被废功了。”她说,“别怪我,都是你自己的错。”
她走了。
保罗随即昏死过去。
23
云好黑,保罗纵身入云,他已不在乎那代表死亡还是昏迷了。他好想死……没有痛苦,拜托呵,没有回忆,无痛,无惧,也无安妮·威尔克斯。
他跃入云中,迷糊间听见自己的尖叫,闻到自己身上的肉焦味。
当他的思绪开始远飘时,保罗心想:女神!我要杀了你!女神!我杀了你!女神!
然后天地一旋,仅剩下一片空无。


第三部 保罗(一)
没用的,刚才那半小时我一直努力想睡去而未果。在这里写作有如吸毒,写作成了我唯一的向往。今天下午我读自己先前写的东西……似乎十分生动逼真,我知道那是因为我用想象力去填补对方所无法了解的细节,这是种虚荣,却有它的魔力……我实在没办法再活下去了,我若活下去,必然会发疯。
《收藏家》作者约翰·福尔斯
1


第三十二章
“噢耶稣垂怜,”伊安呻吟道,然后毅然
行。杰弗里抓住老友的手,脑中像发狂的精神病患一样,咚咚咚 鼓胀不已。蜂群
他们身边嗡嗡飞绕,其中一只停下来了,其他的则
受磁石吸引般,朝空地飞去——杰弗里觉得很恶心,它们
2
保罗抬起打字机晃了晃,一会儿后,一小条铁片掉到扶手间的横板上。保罗拿起来一看。
是字母t,打字机的t断了。
他想:我要跟安妮申诉,我不只是要求她换一台新打字机,我会他妈的命令她给我弄一台来。安妮有钱——我知道她有。说不定藏在棚子下的水果罐里,或塞在她那个开怀地的墙壁中,反正她有钱。而t,天啊,英文中第二个最常用的字母——!
他哪有胆向安妮索取任何东西,遑论“命令”。以前那个至少还敢开口要求的男人,此时已陷于水深火热。他手中无凭无依,连这本鸟书都算不上筹码。以前那个男人不管痛不痛都敢开口要求,至少他有种去对抗安妮·威尔克斯。
他曾经是那个男人。保罗觉得自己应该感到可耻才对,可是那男人有两大优势:他有两只脚掌……还有两根大拇指。
保罗坐着想了一会儿,重读最后一句话(在脑中把省略的部分填进去),然后又继续往下写。
这样比较好。
最好别要求。
最好别惹她生气。
窗外蜜蜂嗡嗡叫。
今天是夏季的第一天。
3
曾经。
“放开我!”伊安右手握拳,扭头对杰弗里咆哮。他瞠目而视,面色紫青,似乎完全不认识这个拉住他、阻止他见他爱人的朋友杰弗里。当哈瑟奇亚拨开遮掩的灌木丛时,杰弗里发现眼前的景象已经快把伊安逼疯了。伊安已濒临疯狂,再多受一点刺激就会崩溃。万一伊安崩溃,他会将苦儿带走。
“伊安——”
“叫你放开听见没!”伊安奋力抽手,哈瑟奇亚害怕地说,“不绳啦,老板,者样会激怒蜂群,它们会叮——”
伊安充耳不闻,眼神凶恶。他一拳挥中老友杰弗里的颧骨,痛得杰弗里满眼金星。
除此之外,杰弗里还看到哈瑟奇亚开始挥着可能会要人命的戈沙——一种波卡族危急时常用的沙袋,忙小声喝道:“别妄动!让我来处理!”
哈瑟奇亚不甚情愿地放下袋子,袋子像钟摆般在皮绳下摇晃。
接着杰弗里头一仰,又挨了一拳。这拳击中他的嘴唇,嘴唇和牙齿碰撞,杰弗里感到嘴里渗出一股咸甜暖热的鲜血。在杰弗里的拉扯下,伊安那件被太阳晒得褪色、磨损了十几处的漂亮衬衫,嘶地扯裂了。眼看伊安就快挣脱了,杰弗里在昏沉中想到,那不是三天前的晚上,伊安参加男爵和男爵夫人晚宴时穿的同一件衬衫吗……没错,那晚之后,他们根本没空换衣服,伊安没时间换,他们大家也一样。不过才三天前……可是此刻衬衫看起来好像至少穿了三年,晚宴更像是三百年前的往事。不过才三天前的晚上,他迷迷糊糊地想,接着伊安的拳头急雨般落在他脸上。
“放开我,你他妈的!”伊安一次又一次地对着杰弗里的脸挥拳——对着这位他平时愿为之两肋插刀的老友。
“你想害死苦儿,好表现你对她的爱吗?”杰弗里静静地问,“如果你想那么做,就先将我敲昏吧,老弟。”
伊安犹豫了一下,他那惊吓过度、疯疯癫癫的脑袋里,终于装进一丝理性了。
“我得去她那儿。”他梦呓般喃喃地说,“我不是故意打你的,杰弗里——我真的很抱歉,亲爱的兄弟,我知道你能谅解——可是我必须……你看她……”他又看了一遍,好像想确定眼前景象的真实性,然后又作势要冲向被绑在丛林空地的柱子上、双手反捆在头上的苦儿身边。空地上只有一棵桉树,苦儿被捆在桉树最低的树枝上,她手腕上闪闪发光的,正是男爵的青钢手铐。波卡族人将海德兹男爵丢进雕像嘴里送死前,显然很喜欢那玩意儿。
这回换哈瑟奇亚抓住伊安了。树丛又是一阵沙沙作响,杰弗里望向空地,一口气突然卡在喉头,好像衣服被刺钩到一样。他觉得自己像双臂紧抱着易爆物而被迫攀登岩山的人。刺一下,杰弗里心想,只要刺一下,苦儿就死定了。
“不绳啦,老板,万万不绳。”哈瑟奇亚按捺住心中的恐惧说,“杜沙老板说够……如苟过去,白蜂就会被吵醒,如苟蜂群醒了,她被叮一次或一千次就都一样啦,蜂群要是醒了,我们统统斯定了,只是她先斯而已,恨恐怖的。”
夹在一黑一白两人之间的伊安终于慢慢放松下来了。他万般不甘地转头看着空地,仿佛不想看,又不得不看。
“那我们该怎么办?如何才能解救可怜的苦儿?”
不知道三个字都已经到杰弗里嘴边了,他虽然也沮丧到极点,但还是硬将话吞了回去。这不是杰弗里第一次有这种感觉。他虽然也深爱(暗地里)苦儿,但伊安对苦儿的占有欲,使伊安陷入一种诡异的自私心态以及跟女人一样的歇斯底里中,杰弗里绝不能随之起舞。毕竟,在外人眼里,他只是苦儿的朋友而已。
是的,只是她的朋友而已,他酸苦已极地想,接着他的目光又转回空地,回到他朋友身上了。
苦儿身上无一丝半缕,然而即使村里最保守严肃、一星期上三次教堂的女佣,见到苦儿的样子,也不会认为她不正经。她看到苦儿后,或许会尖叫着逃开,但那是出于害怕,而不是因为苦儿衣衫不整。苦儿身上虽无衣物,却非赤身露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