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是情侣。”
她两眼乌亮地望着保罗,脸色微微发白,保罗心想:波默罗伊看到你,老二如果还翘得起来,一定跟烧掉旅馆的管家一样有病。
“后来我发现他根本没接画旅馆的工作,只是自己想画,并希望能把作品卖掉而已。他连杂志要不要报道旅馆都不确定。我很快就发现了!我弄清楚后,跑去看他的素描本。我觉得我有权利看,毕竟他都吃我的睡我的。结果整个素描本里只有八九张画,而且画得糟透了。”
安妮的脸皱成包子,一副学猪叫的样子。
“连老娘都画得比他强!他刚好进来,看到我在翻他的簿子,便大发雷霆,骂我偷看。我说我不认为看我自己房子里的东西是在偷窥,我说他如果是艺术家,那老娘就是居里夫人了。他开始大笑,他嘲笑我,所以我……我……”
“你就把他杀了。”保罗说,声音听起来缥缈而苍老。
她不安地对着墙壁发笑:“嗯,好像是吧,我记不清了,只记得他死后,我帮他洗澡。”
保罗瞪着安妮,心中恐怖莫名。他想象那个画面——波默罗伊的裸尸像面团似的漂在浴缸里,头歪靠在浴缸边,死不瞑目地瞪着天花板……
“我非杀他不可。”安妮咬牙说,“你大概不知道,警方可以凭着一根纤维,或某人指甲片下的污泥,甚至是尸体头发里的灰尘找到重大的线索!你不懂,但我在医院工作了一辈子,我晓得!真的!我了解法医在干吗!”
她又陷入安妮·威尔克斯特有的狂乱里了,保罗知道自己应该试着说点什么,至少暂时引开她的注意,可是他的嘴巴似乎被粘住了,发挥不出半点作用。
“他们出来抓我了,他们全都是!你以为他们会听我解释吗?你觉得会吗?会吗?!噢,才不会!他们会乱派我不是,说是我想钓他,结果遭他嘲笑,就把他杀了!他们也许会说那类的混账话!”
你知道吗,安妮?你知道吗?我觉得那些混账话很贴近事实。
“这一带的鸟人为了打击我或抹黑我,什么鬼话都说得出口。”
她顿了一下,重重呼气,但还不到喘的地步。她死瞪着保罗,似乎在威胁他别顶嘴,你敢!
接着她似乎稍稍恢复自制了,继续用平静的声音说:
“我……嗯……我把他剩下的东西……都洗了……还有他的衣服。我知道该怎么处理。外头在下雪,是那年的第一场大雪,据说到了第二天早上,足足下了一英尺厚。我把他的衣服放到塑料袋里,尸体用床单包好,等天黑后,一并带到9号公路的洼地上。我从你撞车的地点往下一英里路,深入林子里,然后把所有东西扔在那里。你大概以为我会把他埋起来吧?我没有,因为我知道雪会掩盖住他,如果我把他放在干掉的河床上,融化的春雪会将他冲走。我料得果然没错,只是我没想到他会被冲到那么远的地方。他们在他死后整整一年才发现尸体……而且远在二十七英里外的地方。其实,如果他没冲那么远,或许更好些,因为保护区那边常有人健行赏鸟,这边的森林,游人就少多了。”
她笑了笑。
“你的车现在就是在那儿,保罗——在9号公路和格里德野生动物保护区之间的森林里。车在林子内,从路上看不到。我的吉普车上有聚光灯,光线很强,可是洼地到森林间的那段路,什么东西也没有。我想等水稍退后,再走进去检查看看,但我几乎能确定现在是安全的。也许等两年或五年七年后,才会有猎人发现车子吧。到时车都锈了,花栗鼠也在座椅上筑巢了,你也早写完我的书,回到纽约或洛杉矶,或你想去的地方,而我则在这里安安静静过自己的日子。也许咱们偶尔还通个信哩。”
安妮如梦似幻地笑着,就像看到华丽的空中城堡一样。转瞬间笑容消失了,安妮又回到了正题上。
“所以我就回来啦。我在路上想了很久,既然你的车不见了,那么你真的可以留下来,完成我的书。我本来一直不确定要留你,我没说是因为不想惹你生气。我知道你一生气,东西就写不好。这话听似无情,其实不然,亲爱的。你要知道,一开始我只是爱上了你的创作才华,因为我只拥有你的那一部分。至于你其他部分,我完全没有概念,而且我觉得说不定你本人挺讨人厌的。我又不是笨蛋,我看过一些所谓‘名作家’的消息,知道他们常常很惹人厌。你看嘛,菲茨杰拉德、海明威和那个密西西比来的老粗——福克纳之类的家伙——那些人虽然得了普利策奖之类的玩意儿,但还是一票烂醉如泥的鸟人。其他人也一样——不写精彩故事时,还不是吃喝嫖赌嗑药样样来,天知道他们还干了什么事。
“可是你跟他们不同,相处一阵子后,我才了解保罗·谢尔登的另一面,我希望你不介意我这么说,不过我也渐渐爱上他那另一面了。”
“谢谢你,安妮。”他趁精神还行时说道,心里却想:你可能错看我啦,小姐——我的意思是,男人乱来的条件,在你家全没啦。断腿断脚地,如何到酒吧里混啊,安妮小姐?至于嗑药嘛,咱们这儿有波卡族的蜂神帮我注射。
“可是你会愿意留下来吗?”她回到原先的话题上,“我必须问自己这个问题。我虽然很想回避事实,但我知道答案——即使在看见门边的车痕之前,就已经知道了。”她指着门框说。
保罗暗忖:我敢打赌她一开始就知道了。回避现实?回避现实的人不是你,安妮,从来不是你。不过我已经逃避得够久了。
“你记得我第一次离开的时候吗?就是在我们无聊地为纸张的事吵架的那一次?”
“记得,安妮。”
“那是你第一次离开房间,对吧?”
“对。”他不需要否认。
“当然了,你想吃药嘛。我早该想到你会不择手段去取药,可是我脾气一来,就会……你知道的。”她不安地咯咯笑了几声。保罗没跟着应和,连微笑都省了。那回的痛不欲生和播报员添油加醋的呐喊声,他不忍多想。
知道啦,我知道你会怎样,你会全豁出去。保罗心想。
“一开始我还不太确定,噢,我看到客厅小茶几上有几个小雕像挪动过,可是我还以为是自己弄的——有时我真的忘性很大。我猜也许你从房间出来过,但又觉得不会吧,不可能的,他受伤那么重,何况我又把门锁住了。我甚至检查了钥匙是否还在裙子口袋里。钥匙还在呀,接着我想起你当时确实在轮椅上,说不定……
“当了十年护士,你会知道澄清疑虑的重要。于是我去查看放在楼下浴室的东西——大部分都是我在工作期间带回家的样品。你真该看看医院里有多少药呀,保罗!所以我会不时拿一些……嗯……拿一些多余的药……而且我不是唯一这么做的人。不过我知道绝不能拿有吗啡成分的药物。医院把那种药锁起来了,而且会清点、做记录,如果他们发现护士偷拿——他们是这么说的——就会一直监视到有十足把握,然后突然出手干预!”安妮重重捶着手,“那些护士就被赶走啦,大部分人再也无法戴回护士的白帽了。
“我可没那么笨。我看到那些纸盒,觉得它们跟客厅茶几上的雕像一样,也被人翻过了。我相当确定其中一个本来放在下面的盒子被搬到上面了,不过我还是没办法百分之百确定。说不定是我在……在想别的事的时候……自己把盒子放上去的。
“两天后,就在我决定不去管它时,我去送下午的药给你。当时你还在午睡,我去转门把,可是门把卡住几秒钟——就像上了锁一样——然后又开了,我听见锁里有个东西在响。后来你开始翻身,所以我跟平时一样喂你药,假装并未起疑。我很能装的,保罗。那天下午,当我扶你上轮椅时,觉得自己就像去大马士革途中的圣保罗一样,豁然醒悟。我的眼睛顿时清亮了,我发现你的气色红润多了,看见你在移动双腿。腿一动就痛,但你确实是在挪动它们,而且你的手臂也变壮了。
“我发现你几乎快康复了。
“那时我才明白,即使外界没有人起疑,我们之间还是有问题。我看着你,发现自己或许并不是唯一擅长保密的人。
“那晚我把你的药换成效力更强的,等确定连手榴弹都轰不醒你后,我到地窖架子上取来工具箱,拆下门上的锁,瞧我找到什么!”
安妮从裙袋里拿出一个小小黑黑的东西,放到保罗发麻的手里。保罗把东西凑到面前认真地看着,看出那是一截弯曲的发夹。
保罗开始咯咯地笑,他实在忍不住。
“有什么好笑的,保罗?”
“你去缴税那天,我又开了一次门,因为轮椅——几乎大得过不了门——留下了刮痕,我想把痕迹擦掉。”
“免得我看见。”
“是啊,不过你早就看见了,不是吗?”
“在我从锁孔里找到自己的发夹后吗?”她自顾自地笑说,“我他妈的还能没看到吗?”
保罗点点头,笑得更张狂,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他所有的努力……所有的担忧……原来全都是白费,这实在太好笑了。
保罗说:“我本来担心发夹会害我出不去……结果没有。我甚至没听到它在里头响,理由很明显,不是吗?发夹没有作梗,是因为你把它拿出来了。你真会耍人哪,安妮。”
“没错。”她说着淡淡一笑,“我是很会耍人。”
她挪动双脚,床脚再次传出木头撞击声。
22
“你总共出去几次?”
刀子,上帝啊,那刀子。
“两次。不对——等一等。我昨天下午五点左右又出去一次,我去装水罐。”这点倒是真的,他是去装水。可是他略过第三趟出去的理由不提,因为真正的原因藏在床垫下。公主与豌豆,保罗与刀子。“加上去装水的那次,一共出去三次。”
“跟我说实话,保罗。”
“只有三次,我发誓。而且我从来没有逃走,看在上帝的分上,拜托你,要不要我提醒你,我正在写书!”
“不准你乱叫上帝的名字,保罗。”
“你先别乱叫我的名字,我再考虑要不要喊上帝。第一次出去时,我痛得快死了,膝盖以下好像被人泡到地狱里。那个人就是你,安妮。”
“闭嘴,保罗!”
“第二次我只是想弄点儿吃的,确定身边有多的补给品,免得小姐你又几天不回来。”他不理安妮,自顾往下说,“然后我渴啦,就这么回事,没什么别的意图。”
“你两次都没试图打电话或去看门有没有锁吗?你有那么乖吗?”
“我当然试过打电话,锁当然也看了……就算你的门开着,我在泥泞的雪地里也跑不远。”药效一波凶似一波地涌来,保罗只希望安妮闭上嘴巴滚开。她下药下得够重,重到他不怕说实话了——他虽然担心迟早要付出代价,但现在他只想睡觉。
“你究竟出去过几次?”
“我跟你说了——”
“几次?”她开始提高嗓门,“说实话!”
“我在说实话啊!三次!”
“到底几次?妈的!”
尽管体内满载着安妮打的药,保罗还是开始害怕了。
万一她对我动手,至少不会太痛吧……而且她希望我能把书写完……这是她自个儿说的……
“你当我白痴啊。”保罗注意到她的皮肤光亮无比,活像在石头上套了塑料,脸上连个毛孔都看不到。
“安妮,我发誓——”
“噢,骗子也会发誓!骗子最爱发誓!好,你就把我当白痴好了,如果你执意这么做的话,无所谓,随你便。把聪明女人当傻瓜,结果还是让人比下去了。告诉你吧,保罗,我在房里所有地方都绑了线和我自己的头发,我发现很多地方的线都断了。断了,或整根不见……消失了……哼!不单是剪贴簿上的,走廊、我楼上化妆台抽屉……橱子里……到处都断了。”
安妮啊,厨房门上挂了那么多锁,我哪可能逃得出去?保罗很想问,可是安妮没给他机会,只是一味地继续说。
“现在你大言不惭地说只有三次,自以为是先生。哼,让我告诉你,谁才是真正的白痴。”
保罗摇摇晃晃地望着她,心中恐惧已极,不知如何回应。这实在太疯狂……太荒唐了……
我的天啊,保罗想,他突然反应过来,楼上?她刚才是不是提到楼上?
“安妮,讲点儿道理好不好,我怎么可能上楼?”
“噢,是的!”她大叫,声音都破了。“噢,当然喽!几天前我回来时,你已经能自己上轮椅了!如果你上得了轮椅,就有办法上楼!你可以爬!”
“才怪!我腿断成那样,膝盖又碎了。”保罗说。
她又露出那种深沟般无法捉摸的表情;草原下那片不可测的幽暗之境哪。安妮·威尔克斯消失了,站在那儿的是波卡族的蜂神。
“你休想跟我耍花样,保罗。”安妮喃喃说。
“安妮,咱们两人至少要有一个脑袋清醒的,而你显然有点儿糊涂。你想想看——”
“几次?”
“三次。”
“第一次去拿药。”
“对,去拿胶囊。”
“第二次去拿食物。”
“没错。”
“第三次去装水。”
“是的,安妮,我头很昏——”
“你去走廊浴室装的?”
“是啊——”
“一次拿药,一次拿食物,还有一次拿水。”
“是的,我都跟你说过了!”他想吼,声音却嘶哑无力。
她又把手伸进裙袋,拿出切肉刀,刀锋在明亮的晨光中闪灿生光。安妮突然往左一扭,掷出刀子,架势利落优雅,有如飞刀表演。刀子刺入凯旋门照片下的灰泥里,颤抖了一阵。
“我在帮你做术前注射之前,先在你床垫下搜过,我以为会找到胶囊,没想到竟然搜到了刀子,害我差点儿割伤自己。藏刀子的人该不会是你吧?”
保罗没回答,他的心思旋转起伏,快若失控的云霄飞车。术前注射?她刚刚是不是这么说的?术前?他突然认定,那肥婆打算把墙上的刀拔下来,一刀将他阉掉。
“没有,刀子不是你放的。你一次去拿药,一次拿食物,还有一次取水。这刀子一定是……噢,一定是自己飘到这里,钻进床底下的。是呵,一定是这样的!”安妮尖声嘲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