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猪呢?
饿了,就这样,不过也够它受了。
看来它们今晚甭想好过了,就算安妮愿意,只怕也赶不回来。他很讶异自己竟会如此深切地同情起这些牲畜,并气愤安妮如此自私自利,弃它们于不顾。
安妮呀,如果你的牲畜能说话,它们会告诉你,谁才是真正的烂鸟人。
那几天,保罗倒过得挺自在。他吃罐头,喝水壶里的水,按时服药,每天午睡。苦儿的故事、她的失忆症和半途杀出来(而且已经烂得不成人形)的老妹,循序渐进地朝小说后半部的场景非洲迈进。讽刺的是,安妮那个女人竟然逼出了苦儿系列中最棒的一部作品。伊安和杰弗里到南安普顿打造一艘叫萝蕾莉号的帆船,准备航行。不时莫名陷入全身性僵直的苦儿(还有一点,万一苦儿再遭蜂叮——这辈子只要再发生一次——她就会立刻毙命),便是在黑暗大陆丧命或痊愈的。从洛斯顿往内陆走一百五十英里,在巴布里海岸北端最险恶的月湾上,有一片英荷属的殖民地,那边住着非洲最凶残的部族波卡人,又称蜂族。胆敢冒险闯入波卡族领地的白人很少有回来的,但活着回来的人,则道出一则惊人的故事:在一片高耸松塌的山壁上,雕着一张女人的面容。女人表情严峻,嘴巴大张,额上镶着大颗红宝石。还有另一则故事——当然只是谣传而已,但奇怪的是,这谣传从未断过——石像额头后的洞穴里布满蜂窝,里头住着一窝巨大的白蜂,白蜂飞绕着保护它们的蜂后——一只冻胶般的怪物,奇毒无比,却也神奇无比。
那几天中,保罗浸淫在狂想的世界里。到了晚上,则静静坐着聆听猪叫,思索如何除掉女罗刹。
保罗发现,在真实生活中玩“你行吗?”跟小时候一群人叉腿围坐,或长大后坐在打字机前面玩,是截然不同的。当它纯粹是游戏时(即使有人愿意付钱请你玩,但毕竟还是游戏),你可以想出一些很疯狂的点子,再将它们合理化——例如苦儿和伊夫琳之间的关系(原来他们是同父异母的姐妹。后来苦儿发现,原来她父亲曾在非洲跟波卡族一起厮混)。然而在真实生活中,这类不可思议的事常常无从发挥。
倒不是保罗没试过。楼下浴室里有一大堆药,里头一定有能将安妮杀死的药吧?或至少让安妮无助地瘫着,让他慢慢下手。以拿威力为例,那玩意儿要是吃多了,连手都不必动,安妮就会自己去见阎王了。
这主意很赞哪,保罗,我告诉你该怎么办吧。你只要拿一大把胶囊,塞进冰淇淋里,安妮就会大口大口地把药当坚果吞下去。
不行,绝对行不通。他也没法打开胶囊,把药粉掺到软掉的冰淇淋里,因为拿威力味道极苦,他吃过,所以知道。安妮会立刻从甜味中辨出药的苦味……那么你就死定了,保罗,而且会死得极难看。
这点子放到故事里很棒,可在现实情境中根本行不通。即使胶囊里的药粉无臭无味,保罗也不敢冒险一试,因为这办法不太保险。这可不是游戏,而是在赌命啊。
他想到好几个点子,又很快一个个推翻。有个办法是把东西悬在门的上方(他马上想到打字机),等安妮进门时,就会被敲死或击昏。另一个办法是在楼梯上缠一条线绊倒她,可是这两条计策跟掺药粉都有同样的问题:不够万全。保罗不敢多想,他若杀害安妮未果会有什么下场。
第二天晚上,随着夜幕降临,母猪苦儿依旧没完没了地狂嚎,就像铰链锈掉、关不上的门随风晃响一样。不过乳牛一号突然没声音了。保罗不安地猜测,那可怜的牲畜是不是奶子爆炸,失血过多翘掉了。保罗脑里的画面是
(多么生动逼真哪!)
母牛躺在血乳横流的水滩中。他火速抛开那影像,告诉自己别蠢了——乳牛才不会有那种死法。他其实不确定,因为他真的不知道乳牛会不会被奶胀死,何况他烦心的不是乳牛,不是吗?
你所有的奇想,归根结底只为了一件事——你希望用遥控的方式杀死安妮,你不希望双手染上她的血。你就像热爱厚牛排,却无法在屠宰场里待上一小时的人。听好了,保罗,你给我听明白了:在这种危急存亡之秋,你必须面对现实,不能用异想天开的花哨办法。懂了吗?
懂了。
保罗回到厨房,打开抽屉,找到几把刀子。他挑了最长的一把切肉刀,回到房间,不忘停下来把门侧的刮痕擦掉,不过那痕迹还是越来越清晰了。
没关系,如果安妮这次又没看到,以后就再也看不到了。
保罗先把刀放在床头柜上,将自己撑上床,再把刀塞到床垫下。等安妮回来时,他会要她端杯凉水过来,然后趁她俯身把杯子递给他时,将刀子刺入她喉中。
一点儿也不花哨。
保罗闭上眼睛睡着了。那天清晨四点,当吉普车熄掉引擎,关了灯,悄悄溜回车道时,保罗动也没动。在保罗臂上挨刺醒来,看见安妮贴在他面前的大脸之前,他压根儿不知道安妮已经回来了。
21
一开始,他以为自己梦见了书里的画面,以为那片漆黑是波卡族巨大蜂神石雕后面的洞穴。而那刺痛感则是蜜蜂——
“保罗?”
他喃喃说了几句不着边际的呓语。
“保罗。”
那不是梦里的声音,而是安妮的声音。
保罗勉强睁开眼睛,没错,是她。保罗吓了一大跳,但惊恐的感觉像水一样,又从半堵的排水管中流掉了。
到底怎么回——?
保罗完全错乱了。安妮站在阴影里,仿佛不曾离开过。她穿着毛料裙子和丑陋的毛衣。保罗看到她手里的针筒,才反应过来刚才不是蜂蜇,而是安妮在帮他打针。×他妈的——不管蜂蜇还是挨针,反正都一样,他栽在女神手里了。可是安妮打的是——?
恐惧再次袭上心头,复又散去。保罗只是微感诧异,并好奇安妮是从哪儿回来的,以及为什么要这个时候回来。他试着抬手,却只抬起一点……只有一点点,然后又颓然地落回被单上了。他的手臂有如千斤重。
她帮我注射什么都无所谓了,就像小说最后一页写的一样——全书完。
想到快要死了,保罗并不害怕,反而有种解脱的喜悦。
至少她的手法很温和……很……
“啊,好啦!”安妮用一种胜利者的姿态说,“保罗,我看到你……那双蓝眼睛。我有没有跟你说过,你的蓝眼睛有多漂亮?不过我想其他女人一定跟你说过——那些比我漂亮,比我热情大胆的女生。”
安妮回来,悄悄在夜里回来想将我杀掉。针筒或蜂刺都一样,床下的刀子也行。现在我不过是安妮那成果斐然、杀人如麻的簿子里的新数字。药的麻醉效果开始发作了,保罗好笑地想,我这个《一千零一夜》的故事说得真烂。
他以为自己不久又会睡着——睡他最后的一觉——可惜没有。他看到安妮把针筒收到裙子口袋里,然后坐到床上……但不是她平时坐的地方;她坐在床尾。保罗看到安妮不动如山地向前躬着背,仿佛正在检查某个东西。他听见木头落地声、金属撞击声,接着是一个先前在某处听过的晃响声。一会儿后,他认出那声音了。拿住火柴,保罗。
是蓝钻牌火柴。他不知道安妮还在床尾摆些什么,不过其中一项是蓝钻牌火柴。
安妮转身对他微微一笑。不管之前发生了什么事,她那种毁灭式的沮丧已经消失了。安妮孩子气地将一束半脏半亮的头发拨到耳后,看起来极端怪异。
半脏半亮噢天啊你得记住这点其实这还不算糟噢天啊我现在已经神志不清了所有过去的事都是为了铺陈这一刻嘿宝贝这儿有针筒去他妈的我完蛋了可是这玩意儿带了个超级大浪头过来这个——
“你想先听哪样,保罗?”她问,“好消息还是坏消息?”
“先听好消息。”他努力挤出一抹憨笑,“坏消息大概就是我们不玩了,嗯?我看你不太喜欢那本书,嗯?太可惜了……我很努力了,写得不难看,我正要开始……你知道的……开始振笔疾书。”
她责怪地看着保罗说:“我爱死这部作品了,保罗。我跟你说过,我从不说谎。我爱极了这本书,所以我决定等你写完再看。很抱歉我叫你自己填n,可是……那样好像在偷窥。”
保罗的嘴咧得更开了,他心想,再笑下去,他的两边嘴角就咧在后头粘到一块儿了,可以顺便打个爱之结;他那可怜的脑袋瓜会掉下大半,说不定会掉在床边的便盆里。在药效还没到达的灰暗心底,警铃已经解除了。安妮喜欢他的书,那表示她不是要来杀他的喽?除非保罗错判安妮,否则安妮应该还有更狠的招数没使出来。
房间里的光线看起来不再那么暗了,反而泛着极为纯净而魅惑的魔力。这种光令保罗想到默默伫立于高地湖边,在青雾中隐隐泛光的起重机;想到突立在高地草原嫩草间的云母石,在阳光下泛着彩色玻璃般的光芒;想到小精灵在沾满露水的常春藤新叶间,忙碌地穿进穿出……
噢妈呀,你已经嗑到茫了,保罗心想,然后轻声地咯咯笑起来。
安妮报以微笑,说:“好消息是,你的车子不见了。我一直很担心你的车,保罗,我知道得下场这样的暴风雪才能把车解决掉,而且就算下了暴风雪,也未必能成事。春天的大雨把波默罗伊那个鸟人冲走了,不过车子比人重多了,对吧?即使像他那种天杀的烂鸟人,也不会比车子重,不过暴风雪加上一场大雨,就可以把车冲走了。你的车不见了,这就是好消息。”
“谁是……”心底的警钟响起来了。波默罗伊……他知道那名字,却想不起来是怎么知道的。他想起来了,波默罗伊,死掉的安德鲁·波默罗伊,二十三岁,纽约冷流港人,陈尸于格里德野生动物保护区,天晓得死期是啥时候。
“好啦,保罗。”安妮用保罗熟知的阴沉声调说,“你就不必害羞了,我知道你晓得波默罗伊是谁,因为我知道你看过我的剪贴簿了。我其实挺希望你去读的,要不然我干吗把簿子丢在那里?我得掌握——掌握每件事。果然没错,线断了。”
“线?”他虚弱地问。
“是啊,有一次我读到,若想知道有没有人去乱翻你的抽屉,可以用一种办法,就是在每个抽屉粘一条极细的线。如果你回来发现线断了,就会知道有人到处乱翻。你瞧这办法多简单。”
“是啊,安妮。”保罗一直在听,但他最想做的,是离开这层罩着他的光雾。
安妮再次弯腰去看她放在床尾的东西。保罗又听到“咚”,木头撞在某种金属上的声音,接着安妮转回头,再次木然地拨开头发。
“我在簿子上用了那个办法,但我不是用细线,而是用自己的头发。我把头发绑在簿子上三个不同的地方。今早我回来时——当时很早,所以我像小老鼠一样地溜进来,免得吵醒你——三根头发都断了,我就知道你偷看我的簿子了。”她顿一下,笑了笑。对安妮来说,这是一种很撒娇的笑,但保罗却有说不出的恐惧。“我其实并不惊讶,我早知道你偷溜出房间了,那就是我要说的坏消息:我老早就知道了,保罗。”
他应该又气又沮丧吧,原来安妮早就知道了,几乎从一开始就了然于心了……可是保罗只觉得如同置身梦中,浑身飘然,安妮说什么都无所谓了,重要的是黎明将至,光线变得越来越强了。
“可是,”她用回到重点的语气说,“我们刚刚在谈你的车。我有一些雪胎,保罗,我在山上还放了一组车胎的雪链。昨天下午我觉得好多了——我在开怀地大部分时间都跪着祈祷,然后跟以前一样听见了上帝的回复,答案跟往常一样简单。你向上帝祈祷,他将以千倍报偿于你。因此我在雪胎上套上雪链,慢慢开回这里。山路不好开,虽然有雪胎和雪链,我还是可能发生意外。我也知道在蜿蜒的山路上发生意外通常会很严重,但我心里很平静,因为在主的旨意下,我觉得非常安心。”
“那很好,安妮。”保罗的喉头干涩。
她怀疑地狠狠瞪他一眼,又放松下来,笑道:“我带了一份礼物给你,保罗。”她声音极柔,保罗还来不及问她是什么礼物,也不确定他会想要,安妮已自顾自地往下说了,“路上结了好多冰啊,我有两次差点儿翻出去……第二次的时候,车子一路打滑绕圈,而且还往下坡冲!”安妮开心地大笑,说,“后来我陷在雪堆里——大概是午夜的时候——不过优斯迪公共部门的清路人员过来救我脱险了。”
“去他的优斯迪公共部门。”保罗说,声音却含糊得厉害——居阿答喔兹地缸阿不不。
“从公路过来的两英里路是最后一段难开的路段,你知道那是9号公路吧,就是你撞车的那条路。他们也把那段路清得差不多了。我在你出事的地点停下来找你的车。我若看到车子,会知道怎么处理。车子如果还在,警方就会展开调查,而我一定是他们第一个盘问的对象,原因我想你已经知道了。”
我比你更早料到这点,安妮。保罗心想,我三个星期前就想过这个问题了。
“我把你带回来,不只是因为巧合……而更像是上帝在保佑。”
“哪一点像上帝在保佑,安妮?”他勉强问道。
“你撞车的地方,正是波默罗伊那浑蛋的弃尸地点,就是自称艺术家的那个家伙。”她不屑地挥挥掌,挪动双脚,其中一只脚踢到她放在地上的东西,发出木头的撞击声。
“我从艾提斯公园回来时顺路载他一程。我去看陶瓷展,我很喜欢小的陶瓷雕像。”
“我注意到了。”保罗说。他的声音仿佛来自九重天外。柯克船长,天界有声音传来!他想,忍不住低声咯咯发笑。他心底深处——那个药效无法攻克的地方——试图警告他住口,别再乱笑了。可是有啥关系?反正安妮都知道了,她当然知道——咱们的波卡族蜂神无事不晓。“我尤其喜欢那个冰块上的企鹅。”
“谢谢你,保罗……它很可爱对不对?
“波默罗伊想搭便车。他背了个大背包,自称是艺术家。后来我发现他啥也不是,只是个嬉皮兼嗑毒鬼的烂鸟人,过去两个月都在艾提斯公园的餐厅里当洗碗工。我告诉他我在塞温德有房子,他说那真是太巧了,他也正要去塞温德。他说他接了纽约某杂志的工作,要去那边画老旅馆的素描,他的作品会跟杂志正在撰拟中的文章一同刊登。那是一间叫‘全景’的知名老旅馆,十年前被管家放火烧毁了,镇上的人都说那管家疯了。算了,反正管家都死了。
“我让波默罗伊住在我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