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片下,安妮的笔迹整齐地写着:一九七九年三月三日交付订金,同年三月十八日文件通过。
退休住的吗?应该不是。避暑用的?也不对,他们负担不起这种奢侈品,所以呢……?
也许只是纯幻想而已,不过无所谓啦,说不定安妮真的很爱她老公。也许两人结婚一年后,安妮还不觉得拉尔夫有何天杀的缺点。情况真的有点儿改变了,自从……
保罗往回翻。
自从一九七八年九月,劳拉·罗特贝里死后,就一直没再看到讣告了。可是当时归当时,现在是现在。安妮的压力又开始堆积了,她的抑郁症复发,看着那些老人……患者……心想,他们都是可怜的东西,令我沮丧的正是这个环境,这道铺着瓷砖、绵延无尽的长廊,医院里的气味,塑胶鞋底踩地的吱吱声,以及人们痛苦的呻吟。如果我能离开这里,就不会有事了。
于是拉尔夫和安妮来到了山区。
保罗翻到下页,眨眨眼。
这一页底下写着几个字——一九八〇年八月二十三日,干你娘!
厚厚的纸张有几处被愤怒的安妮用笔戳破好几个洞。
那是一份从纳德兰报纸上剪下来的离婚公告,可是保罗得把剪报倒过来看,才能确定安妮和拉尔夫是其中一对,因为安妮把剪报贴反了。
没错,拉尔夫和安妮·杜根确实在上头。离婚原因:生性残暴。
“急症之后的离婚。”保罗低声说。他再次抬头,以为自己听到了车子驶近的声音。是风声,只是风声而已……不过他最好还是回房间比较安全。他的腿越来越痛了,而且他真的已经快吓坏了。
不过他还是俯身去看簿子,奇怪的是,这簿子精彩得令人舍不得放下,就像一部恶心得不行的小说,却让人非读完不可。
没想到安妮的离婚竟然走法律途径解决,她的婚姻果然没维持太久——一年半的时间并不算长。
两人在三月合买了房子,他们若是觉得婚姻会失败,就不可能那样做了。中间出了什么事?保罗不知道。他可以编个故事,不过也只是编出来的而已。保罗又去看剪报,从中找出了一些蛛丝马迹:安吉拉·福特诉请与约翰·福特离婚。克莉丝汀·佛雷诉请与斯坦利·佛雷离婚。丹娜·麦克罗伦诉请与李·麦克罗伦离婚,还有……
拉尔夫·杜根诉请与安妮·杜根离婚。
美国人就是爱离婚,对吧?大家都不愿多谈,但事实就是那样。男人在月光下向女人求婚,最后女人到法庭申请离婚。虽然未必都对,但经常是那样没错。那么上面那串名字代表什么意义?安吉拉说:“你给我滚,杰克!”克莉丝汀说:“你走你的路吧,斯坦利!”丹娜说:“钥匙还我,李!”拉尔夫这位唯一被排在第一栏的男人到底说了什么?也许他说:“让我离开这鬼地方吧!”
“也许他看到楼梯上的死猫了。”保罗说。
接下来一页,是另一份“新任职员”公告,这份是从科罗拉多博尔德市的《特写》上剪下来的。照片中的十几名新进员工站在博尔德医院的草坪上,安妮站在第二排,黑边帽下是一张苍白的圆脸。这是另一场戏的开场,照片下的日期是一九八一年三月九日。安妮又恢复原本的姓氏了。
博尔德市,安妮就是在那里大开杀戒的。
保罗加快翻动纸页,恐惧越来越深,心中不断冒出两个问题:他们为什么未能及早发现?还有,安妮究竟如何逃过众人耳目?
一九八一年五月十日——久病后亡故。一九八一年五月十四日——久病后亡故。五月二十三日,久病后亡故。六月九日——急症。六月十五日——急症。六月十六日——久病。
急症。久病。久病。急症。久病。久病。急症。
纸页自保罗的指尖翻过,他可以闻到淡淡的纸胶臭味。
“我的妈呀,她到底杀了多少人?”
如果簿子里的每份剪报都表示她杀了一个人,那么到一九八一年底,安妮的得分已达三十了……而主管当局竟然连个屁都没放。当然了,大部分受害者都是老人,其他是重伤患者,可是……难道……
一九八二年,安妮终于踢到铁板了。一月十四日的《特写》剪报上,是她呆滞僵冷的面容,新闻的标题写着:产科病房新护士长人选公布。
一月二十九日起,育婴房开始陆续有人死亡。
安妮仔细地用她的方式记下整个过程,保罗一路往下看。簿子若是被缉捕你的人发现,安妮啊,你就吃定牢饭——或被送到疯人院了——而且至死方休。
头两名婴儿的死亡并未引起怀疑,因为剪报提到他们天生严重畸形。可是不管畸形或正常,婴儿跟死于肾衰竭的老人、头撞得只剩一半或内脏撞出大洞的车祸患者毕竟不同。后来安妮开始连健康的婴儿也不放过。保罗猜,精神状态不断恶化的安妮把他们全看成可怜又可悲的东西了。
到了一九八二年三月中旬,博尔德医院的育婴室已经发生了五起死亡事件。警方展开全面调查。三月二十四日的《特写》写道,嫌犯可能是“坏掉的奶粉”,而且还说是根据“可靠的医院消息来源”。保罗怀疑这个来源就是安妮·威尔克斯本人。
另一名婴孩死于四月。五月有两个。
接着是六月一日的丹佛《邮报》头版:
死婴案调查产科护士长
警局发言人表示目前尚未起诉
记者 迈克·李斯
博尔德医院产科病房护士长,三十九岁的安妮·威尔克斯今天接受侦讯,调查该院连月来八名婴儿死亡之相关事宜。所有婴儿都是在威尔克斯小姐值班时死亡的。
警局发言人塔玛拉·金索尔文被问及是否要逮捕威尔克斯小姐时表示,目前警方无此动作。至于威尔克斯是否自行提供此案消息,金索尔文答道:“情况不是那样的,事态比那还严重些。”威尔克斯是否被控犯罪,回答是:“没有,还没有。”
剩下的报道则是安妮的就职经历,这婆娘显然经常搬家,不过倒看不出安妮待过的医院(不单是博尔德市的医院)在她任职期间有过什么抱怨。
保罗入神地看着旁边的照片。
安妮被羁押了,亲爱的上帝,安妮被警方羁押了。她举步蹒跚……一路摇摇晃晃……
她在一名胖壮的女警陪伴下面无表情地步上石阶。她身上穿着护士服,脚上穿着白鞋。
接下来一页:威尔克斯获释,绝口不谈侦讯过程。
她竟然没事,不知怎地,安妮竟然逍遥法外。她应该“见好就收”,搬到其他地方去,比如爱达荷、犹他州或加州,但她竟然又回去工作了。这回贴在簿子上的,不是从遥远的西部报上剪来的“新进职员”表,而是一九八二年七月二日的《落基山新闻》首页:
梦魇持续上演:
博尔德医院再爆三名死婴
两天后,警方据令逮捕一名波多黎各人,九小时后又将他释放。七月十九日,丹佛《邮报》和《落基山新闻》双双报道安妮·威尔克斯被捕的消息。八月初有场简短的听证会,九月九日,安妮因克莉丝谋杀案受审,该名女婴才出生一天。除了克莉丝之外,安妮还被诉七件一级谋杀罪。报道指出,嫌犯安妮的受害者,有些甚至尚未命名。
受审过程报道中,还夹着两份报上的读者来信。保罗知道安妮只挑了指责最严厉的几封——那些加深她的偏见、将人类视为残渣的信。这些信不论从哪个标准来看,都写得极尽恶毒,其中的共识是:若将安妮·威尔克斯绞死,实在太便宜她了。一名读者叫她“女罗刹”,大多数人在审案期间都主张应该用火烫的叉子把女罗刹戳死,而且还表示志愿出面做这件事。
除了这类信件外,安妮一反平时的工整,用歪斜的字迹写道:尖石会刺断我骨,文字却永不伤我身。
安妮最大的错误显然是在人们起疑之际未能及时收手。很糟糕,可惜还不够糟。安妮只是稍受打击,起诉的案子全都只有间接证据,有些证据还非常薄弱。检察官在克莉丝宝宝的脸及咽喉上,找到一个跟安妮手掌大小相符的勒痕,上面有她戴在右手无名指上的紫水晶戒指所留下的痕迹。检察官还提出一份有效的育婴室进出登记,大致与婴孩死亡时间相吻合。可是安妮毕竟是医院的护士长,向来就在育婴室进进出出。辩方律师同时提出数十次安妮进入病房、宝宝们却平安无事的例证。保罗觉得这和“五天以来没有一颗流星击中农夫约翰的田,所以流星永远不会击中地球”一样无稽。不过他可以想见,陪审团的压力有多沉重。
检察官已尽力提出严谨的控诉了,可是最有力的证据,只有那个带着戒痕的手印而已。保罗认为,科罗拉多州法庭明知证据薄弱,将安妮定罪的机会极为渺茫,却依然公审安妮,一定是因为安妮在初审时,说了对自己极为不利的话;她的律师没让这份文件列入审判记录中。保罗可以确定一点:安妮决定亲自出席初审,是非常不明智的做法。她的律师无法将那份证词挡在审讯大门外(虽然他已经尽力了),安妮当年八月在“出席丹佛法庭”的三天中虽然啥都没承认,但保罗觉得她其实已经什么都认了。
安妮剪贴簿里的剪贴包含了一些珍贵资料:
我为他们难过吗?当然了,一想到咱们住的这个世界,我就难过。
我没有什么好惭愧的,我从来不觉得可耻。我做了就算,从来不会去回想。
我参加过他们任何人的葬礼吗?当然没有,我觉得葬礼太严肃,太沮丧了。还有,我不相信婴儿有灵魂。
不,我从来没哭过。
后悔?那应该是哲学的问题,不是吗?
我当然明白你在问什么,我明白你们所有的问题,我知道你们全是冲着我来的。
如果当初她坚持为自己作证,保罗想,她的律师大概会一枪毙掉她,好让她住嘴。
案子在一九八二年十二月十三日由陪审团审判。《落基山新闻》登了一幅可怕的照片——安妮冷静地坐在席上,手上拿着一本《苦儿的追寻》在读。照片下写着:苦旦苦儿?女罗刹所不为也!安妮一边等待宣判,一边安然自若地看着书。
接下来十二月十六日的标题是:女罗刹获判无罪。新闻中一名不愿透露姓名的陪审员提到:“我实在怀疑她是无辜的,真的,可是我也有充足的理由相信她无罪。我希望她将来能因其他原因再次受审,也许到时检察官能掌握到更有力的证据。”
大家都知道是她干的,可是没有人能证明,所以安妮便从他们的指间逃走了。
案子又延续了三四页,检察官说安妮必然逃不过其他法庭的审判。三个星期后,检察官又改口表示自己从没说过那句话。一九八三年二月初,检察官办公室发表一篇声明,说博尔德医院的几桩婴儿死亡案虽然还在调查,但安妮·威尔克斯的案件已经结案了。
从他们的指间逃开了。
不知何故,安妮的丈夫从未帮任何一方出席作证。
往下还有更多乱七八糟挤在一起的纸页,看来安妮的历史已经快翻到尾声了。谢天谢地。
接下来一页是一九八四年十一月十九日,塞温德《公报》上剪来的——游客在格里德野生动物保护区东侧发现一名年轻男子的残尸。次周的报上刊登着,死者身份是二十三岁、来自纽约冷流港的安德鲁·波默罗伊。波默罗伊于前一年的九月离开纽约,搭便车前往洛杉矶旅行。他最后一次跟父母联络是在十月十五日,从朱尔斯堡打对方付费的电话。波默罗伊的尸体在干涸的河床上被人发现,警方推断,死者应该是在九号高速路附近遇害,然后在春季融雪时,被河水冲至野生动物保护区。验尸官的报告提到,伤口是斧头砍出来的。
保罗思忖,格里德保护区离这儿多远?
他翻过页,看着最后一份剪报——至少到目前为止是最后一份——整个人突然空掉了,仿佛在咬牙看过前面一长串不忍卒睹的死者名单后,这下子终于面对自己的讣告了。那还不算讣告,但是……
“但是也差不多了。”他哑声说。
那是从《新闻周刊》“转变”专栏上剪下来的一则消息,夹在某电视女演员的离婚消息和中西部某钢铁大亨的死讯之间:
失踪人士:保罗·谢尔登,四十二岁,小说家,代表作品是以胸大无脑、美艳无比的苦儿为主角的浪漫小说系列。谢尔登的经纪人布莱斯·贝尔表示:“我想他应该没事,不过我希望他能跟我们联络,好让我放心。还有,他的前妻希望他能跟她联络,以解决银行户头的事。”谢尔登最后一次现身是七周前,在科罗拉多的博尔德市,他去那边完成新小说。
剪报是两星期前的。
失踪人士,就这样而已,他们只跟警方报了失踪人口。我没死,我真的没死。
但感觉真的很像死了,而且他突然觉得需要吃药,因为他痛的不只是那双腿,而是全身上下无一处不痛。保罗小心翼翼地把簿子放回原位,开始将轮椅往客房滑去。
外头的风刮得更凶了,冰冷的雨水奋力击打在屋上,这让保罗听得瑟缩不已。他呜呜咽咽,恐惧已极,并拼命按捺自己,不让泪水喷出来。
19
一小时后,在一堆药物的催眠下,保罗只觉呼号的狂风听来宛若仙乐,不再令人害怕了。他心想:我逃不掉了,不可能的。哈代在《无名的裘德》中是怎么写的?“本可有人前来安抚这孩子的恐惧,可是却没人拔刀相助……因为没有人会这么做。”是啊,说得极是。没人会理你,因为大伙都在忙。孤独侠在忙着拍麦片广告,超人在别处拍片,你只能靠自己,保罗,完全得靠自己了。也好,反正你大概已经知道答案了,对吧?
是的,他当然知道答案。
如果他想离开这里,就得杀掉安妮。
没错,那就是答案——也是唯一的答案。咱们又回到同样的老游戏上了,对吧?保罗……你行吗?
他毫不犹豫地答道,行,我行。
他的眼睛缓缓闭上。保罗睡着了。
20
第二天是一整日的暴风雨。第三个晚上,乌云散去,同时气温从华氏六十度骤降到二十五度,外头整个世界冰封如石。保罗一整天独坐在卧室窗边,瞅着外头银光闪耀的世界。他可以听见母猪苦儿在畜棚里呼噜噜叫着,以及其中一头乳牛的哞哞声。
他经常听这些家畜叫嚷,它们已经成为客厅钟声的背景音乐了,可是保罗从没听过苦儿这样尖叫过。以前好像有一次听到牛这般叫法,不过那是在噩梦中迷迷糊糊听到的,当时他浑身剧痛。那是安妮第一次离去,丢下他不给药吃。保罗虽然在波士顿郊区长大,大半辈子住在纽约市,却听得出牛的哭号意味着什么:有一头乳牛需要挤奶了。另一头显然还不需要,大概是安妮怪异的挤奶法已经把它榨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