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罗兴味盎然地翻着簿子,暂时忘却了疼痛。
接下来的一份剪报是从《贝克斯菲尔德日报》上剪下来的,照片上一名消防队员站在梯子前,背景是冲天的烈焰,燃火的大楼窗子里吐出长长的火舌。
公寓失火,五人丧命
贝克斯菲尔德瓦奇山大道的一栋公寓周三凌晨遭祝融之灾,造成五人死亡,其中四人为同一家人,三名是小孩——八岁的保罗·克姆兹,六岁的弗雷德里克·克姆兹,以及三岁的艾利森·克姆兹。第四位是孩子们四十一岁的父亲,阿迪恩。克姆兹先生救出了唯一存活的孩子,十八个月大的洛林。据克姆兹太太表示,她先生把幺儿塞到她怀中,告诉她说:“我一会儿就带其他孩子出来,为我们祷告吧。”“之后我就再也没见过他。”她说。
第五名受害者是五十八岁的欧文·塔尔曼,他一个人住在大楼顶楼。失火时,第三层楼的公寓里没有人。卡尔·威尔克斯一家最初被列入失踪名单,后来发现他们因厨房漏水,周二夜间便离开大楼了。
“我真为克姆兹太太感到痛心。”克丽辛达·威尔克斯告诉报社记者说,“不过我也感谢上帝饶过我的先生和两个孩子。”
消防队队长迈克·欧恩表示,大火起于公寓大楼地下室。谈到有无纵火可能时,队长表示:“极可能是酒鬼跑到地下室,几杯黄汤下肚后,抽烟不慎引起火灾的。肇事者也许在起火后逃掉了,没有留下来灭火,结果造成五人丧命。我希望我们能逮到那个浑蛋。”至于线索方面,欧恩表示:“警方找到几条线索,并已火速进行了查证。”
剪报下依然是整齐的黑字:一九五四年十月二十八日。
保罗抬起头,动也不动,但喉头哽了一下,觉得五脏六腑都在热腾翻搅。
那些小浑蛋。
三名死者是小孩。
楼下克姆兹太太家那四个小浑蛋。
噢,不会吧,天哪,不会吧。
我以前好讨厌那几个小鬼。
她只是个孩子!当时甚至不在大楼里!
她那时十一岁,够大也够聪明了,也许她在廉价的酒瓶四周洒了煤油,然后点燃蜡烛,将蜡烛摆在煤油中央。也许她没想到真的会着火,也许她以为煤油会在蜡烛烧到底前蒸发掉,也许她以为他们会活着逃出来……她只想将他们吓走而已。可是她真的做了,保罗,她真的×他妈的下手了,你很清楚。
是啊,他很清楚。谁会去怀疑一个小女孩?
保罗翻到下一页。
又是《贝克斯菲尔德日报》的剪报,日期是一九五七年七月十九日。照片上的卡尔·威尔克斯看起来年纪略老。很显然的一点是:他不会更老了,因为剪报是他的死亡报道。
贝克斯菲尔德会计师意外摔死
贝克斯菲尔德当地居民卡尔·威尔克斯,昨晚刚住进汉纳戴综合医院,不久便被宣告死亡。死因显然是死者去接电话时,不慎绊到衣物摔倒所致。主治医生弗兰克·坎利表示,威尔克斯死于头骨碎裂及颈骨折断,享年四十四岁。
威尔克斯身后尚留有妻子克丽辛达、十八岁的儿子保罗以及十四岁的女儿安妮。
保罗翻到下一页时,还以为安妮因怀念或失误,将父亲的死亡报道贴了两份(他觉得后者的可能性更大些)。然而这次事件虽然不同,却有明显的相似处:二者均非真正出于意外。
恐惧渐渐袭上保罗的心头。
这份剪报下面,用工整的字迹写着:一九六二年一月二十九日,《洛杉矶日报》。
南加大学生意外摔死
南加州大学护理系学生安德烈娅·詹姆斯昨晚抵达北洛城的慈恩医院后,离奇死亡。
安德烈娅·詹姆斯小姐与贝克斯菲尔德来的护理系学生安妮·威尔克斯,共同在校外的戴洛蒙街合租公寓。威尔克斯小姐夜间近十一点时听见尖叫,接着是“可怕的重物坠地声”。当时正在看书的威尔克斯小姐冲到三楼楼梯口,看到安德烈娅·詹姆斯小姐躺在楼梯下的平台上,“用一种非常不自然的姿势趴倒在地上”。
威尔克斯表示,由于急着找人帮忙,自己也差点儿摔倒。“我们有一只叫彼得·甘的猫。”她说,“我们好几天没见到猫咪,还以为它已经被当成流浪动物抓走了,因为我们一直忘了给它挂猫牌。彼得·甘倒毙在楼梯上,安德烈娅踩到彼得。我用自己的毛衣盖住她,然后打电话给医院。我知道她死了,可是我不知道该打电话给谁。”
洛杉矶人安德烈娅·詹姆斯小姐,享年二十一岁。
“天啊。”
保罗不断地喃喃自语。他用抖若秋叶的手翻动纸页,看到一张剪报上写着,两名护士生收养的猫被毒死。
彼德·甘,保罗认为这是个很可爱的猫名。
房东的地下室里有老鼠,房客抱怨连连,结果大楼监督委员会在一年前提出警告。后来房东大闹市议会,还上了报纸头版。安妮应该知道这件事。房东面对不愿背负骂名而打算重罚他的市议员,只好在地下室里放了一堆老鼠药。猫吃了药,在地下室熬了两天,死前拼尽最后一丝力气去找主人,结果害死了其中一位。
够讽刺,很值得一写。保罗心想,然后纵声大笑,一定可以上新闻。
无懈可击,非常周全。
可惜我们知道,其实是安妮捡了一些地下室的毒药喂猫。彼德·甘若拒吃,她就拿棍子把药塞进它胃里。等猫死后,安妮把它放到楼梯上,祈祷计谋能奏效。也许她料到室友回来时会喝得微醺,这点我倒不讶异。一只死猫、一堆衣服。就像汤姆·特怀福德说的,同一招把戏。可是为什么呢,安妮?这些剪报告诉了我一切,却独缺一样:为什么?
为了自卫。过去几星期来,保罗有一部分想象力已经成为安妮本人了,现在就是这个安妮在用她干哑坚毅的声音告诉保罗,她是为了自卫。虽然这理由太过荒谬,却又合情合理。
我杀她,因为她收音机开到大半夜。
我杀她,因为她帮猫咪取了个笨名字。
我杀她,因为我不想再看她跟男友在沙发上卿卿我我,看他的手在她裙下东摸西探,像在找金子一样。
我杀她,因为我发现她作弊。
我杀她,因为她逮到我作弊。
详细原因不重要,对吧?我杀她,因为她是个天杀的浑蛋,这个理由就够了。
“也许因为她自以为是。”保罗喃喃说着,头一仰,发出一连串令人毛骨悚然的长笑。原来这就是“记忆的回廊”啊。噢,安妮这条诡谲多变的道路两侧,果然长满了各式奇异恶毒的花朵!
没有人把那两次意外串联起来吗?先是她父亲,然后是她的室友?你是说真的还是假的?
当然是说真的。两次意外间隔了五年,又发生在两地,分别刊登在不同的报纸上,且当地人口众多,人们摔下楼梯跌断脖子是常有的事。
而且安妮非常非常狡猾。
看来她几乎跟撒旦有得一拼,只是现在她越来越笨拙了。不过,如果安妮将因为杀害保罗·谢尔登而陷入困境,至少他还能得到一点儿安慰。
保罗翻到下一页,看到另一份《贝克斯菲尔德日报》的剪报——这是最后一份了。标题写着:威尔克斯小姐自护校毕业。家乡子弟光宗耀祖。一九六六年五月十七日。照片上的安妮·威尔克斯年轻且出乎意外地漂亮,她穿戴着护士制服和帽子,对相机露出微笑。那是张毕业照,她是荣誉毕业生。只要干掉一位室友就成了,保罗心想,又发出一阵尖厉恐惧的大笑。狂风呼啸过屋侧,似乎在回应他。安妮母亲的肖像在墙上微微震动。
接下来的剪报是从新罕布什尔州曼彻斯特的《工会领袖》上剪下来的,日期是一九六九年三月二日。简单的讣告看似与安妮无关。欧内斯特·戈尼亚,七十九岁,死于圣约瑟夫医院。讣告上未写明死因,只说是“久病后亡故”。身后留有妻子及十二个孩子,大概还有四百个孙子女吧。简直是老鼠会嘛,代代繁衍,保罗心想,然后又是一阵狂笑。
老头儿一定是被安妮杀死的,要不然他的讣告怎么会贴在这里?这是安妮的死亡之书啊,不是吗?
为什么,怎么会这样?为什么?
对安妮·威尔克斯这种人来说,这个问题不可能有正常的答案,你早知道了。
另一页也是《工会领袖》的讣告,一九六九年三月十九日,死亡的女士是八十四岁的海丝特·贝利芬。照片里的老太太看起来像是从死人堆里走出来的。欧内斯特的情况在老太太身上重演——好像“久病后亡故”这玩意儿还挺流行的。老太太跟欧内斯特一样,死于圣约瑟夫医院。三月二十日下午两点至六点于福斯特殡仪馆让亲友瞻仰遗容,二十一日下午四点葬于玛丽墓园。
真该请摩门教会的合唱团安排一次特别的演唱,曲目是“安妮,你可愿意前来”,保罗心想,然后又笑了一阵。
接下来几页又贴了另外三份《工会领袖》的讣告。其中两位老人死于同一套戏码——长年疾病。第三位是一名四十六岁,名叫保莉特·希梅克斯的妇人,死于一般急症。虽然讣告上的照片看起来比较模糊,但还是看得出之前那位老太婆跟保莉特一比,娇小得简直有如拇指姑娘。保莉特一定没病多久——例如被雷劈到头顶开花,送到圣约瑟夫医院,然后……然后怎么样?到底怎么样?
他真的不愿多想……可是三份讣告的死者全都死于圣约瑟夫医院。
若去查看一九六九年三月的护士值班登记,会不会找到安妮·威尔克斯的名字?朋友啊,大熊不都藏身在天杀的树林里吗?
这本簿子,亲爱的上帝,这本簿子好厚啊。
我不要再看了,天哪,我不想再看了,我已经明白了。我要把书放回原位,然后回自己房间。我想我大概不会再想写东西了,我只想多吞一颗药,蒙头大睡,以免做噩梦。千万别叫我在安妮的记忆回廊里往下走了,求求你,求求你啊。
可是他的手似乎有自主意志,继续不断地翻动纸页,且越翻越快。
又是两份《工会领袖》的死亡宣告,一份在一九六九年九月末,一份在十月初。
一九七〇年三月十九日的这一份是从宾州哈里斯堡的《通讯报》上剪下来的小则新闻:医院新职员名单公布。照片上是一名戴眼镜的秃头男子,保罗觉得他一看就像那种会在私底下偷吃鼻屎的人。文章中指出,除了新任公关主任(就是那个四眼田鸡),还有其他二十人加入河景医院工作序列,包括两名医生、八名护士、厨房员工、勤务人员及一名清洁工。
安妮便是其中一名护士。
接下来一页,我大概会看到一份宾州哈里斯堡河景医院公布的某位老先生或老太太的死亡公告吧。
果不其然,一个老头子又死于流行的“长年疾病”了。
接下来一位老先生死于姊妹病——急症。
然后是一个三岁的小孩掉到井里,头部受重伤昏迷不醒,被送到河景医院。
保罗木然地翻着纸页,任凭屋外风狂雨骤。安妮的作案模式很明显,她先找到工作,杀害一些人,然后再换地方工作。
有个画面突然跳进保罗脑海,那是他难以忘怀的梦境,令他觉得似曾相识。他看到安妮·威尔克斯穿着长衣、围裙,头上包着头巾,看起来像伦敦贝德罕医院的护士。她手上拎着篮子,伸手掏出沙子,撒向路过的众人脸庞。那不是令人安睡的沙子,而是要人命的毒沙。一被沙子碰到,人们的脸就开始发白,监视器上跳动的曲线也随之拉直。
她杀害克姆兹家的孩子,也许因为他们太坏……还有她的室友……甚至包括她父亲在内。可是其他人呢?
保罗知道原因,他内心深处的那个安妮知道。这些人又老又病,除了希梅克斯太太之外,所有人都又老又病,而且希梅克斯入院时,一定已经成为植物人了。安妮杀掉希梅克斯太太和那个摔到井里的孩子,因为——
“因为他们是捕鼠器里的老鼠。”保罗低声说。
可怜的东西,可怜可悲的东西。
没错,应该就是这样。对安妮来说,世上所有人只分成三大类:浑蛋、可怜可悲的东西……以及安妮。
安妮逐渐地往西部搬迁,从哈里斯堡到匹兹堡,再到德卢斯、法戈。一九七八年,她搬到了丹佛。每次迁移的模式都一样:一份含有安妮名字的“欢迎入队”声明(她没剪到曼彻斯特的“欢迎入队”,保罗猜想是因为她当时还不知道地方报纸会刊登这种消息),然后是两三件不会启人疑窦的死亡事件,接下来就又重复原本的循环。
直到她搬到丹佛。
一开始状况似乎一样,有一份从丹佛大众医院内部报纸剪下来的“欢迎”公告,里面提到了安妮的名字。安妮工整的字迹写出报纸名称:《轮床》。“好精彩的医院报纸名称,”保罗对着空空如也的房间说,“奇怪的是,竟然没有人想到叫它粪便采样什么的。”他又不自觉地发出恐怖的笑声。翻过页,看到第一份从《落基山新闻》上剪下来的讣告。劳拉·罗特贝里,一九七八年九月二十一日,久病后亡故,死于大众医院。
接下来原有的模式骤然改变。
下一页是婚礼公告,而非葬礼。照片上的安妮穿着滚蕾丝边的白礼服,不再是制服了。安妮身边一名叫拉尔夫·杜根的男人牵着她的手。杜根是理疗师。剪报上写着杜根威尔克斯联姻。《落基山新闻》,一九七九年一月二日。杜根有一个相当突出的特点:看起来很像安妮的父亲。保罗觉得杜根若剃掉胡子——也许安妮蜜月一过,就会逼他刮掉——就几可乱真了。
保罗拨算了一下安妮剪贴簿剩下的厚度,觉得杜根最好去算一算他跟安妮求婚当天的时辰,八成是犯冲相克兼大凶。
我大概会在下几页找到你的报道。有些人在异国他乡跟人有约,但我想你是跟一堆脏衣服或楼梯上的死猫有约吧,一只名字超可爱的死猫。
保罗猜错了。下一份剪报是纳德兰某家报纸的“新职员公告”。纳德兰是位于博尔德市西边的一座小镇,离这儿应该不远。在列满姓名的剪报里,保罗一时找不到安妮的名字,后来才发现自己找错了。安妮的名字的确在里头,只是顺应男尊女卑的习俗,变成“拉尔夫·杜根先生及夫人”罢了。
保罗猛然抬头,是车声吗?不……只是风吹而已,没错。他又低头去看安妮的簿子。
拉尔夫·杜根婚后又回到阿拉帕霍医院协助跛病瞎盲的患者;安妮大概又回去当她的护士,协助安抚那些重伤患者了吧。
她就要大开杀戒了,保罗心想。对于拉尔夫,他只有一个疑问:拉尔夫会在杀戮过程的开始、中间还是结尾时出现?
可是保罗又猜错了,接下来不是讣告,而是一页房屋中介的影印资料。广告左上角是一栋房子的照片,保罗只能从加盖的畜棚认出来——毕竟他从来没从外头看过安妮的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