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白种人渣吗?”她几乎是在尖叫,“哈!”
“我认为他们是冲着你来的,安妮。”保罗真的这么相信。
“我绝不走!我会守在这儿,骂他们个狗血淋头!我会待在这里,吐他们一脸口水!”
“除了我皮夹里的四百块,你还能凑个一百零六块吗?”
“可以。”她看起来比较放松了。
“那就够了。”保罗说,“我建议你今天就去把税单付掉。”等你离开,我再看看怎么处理门边那两道该死的黑痕。等处理好后,我会设法离开这个鬼地方,安妮,我对你的热情款待已经有点厌烦了。
保罗挤出笑容说:
“我想,床头柜里,至少会有一毛七吧。”
10
安妮·威尔克斯有自己的一套规矩和诡异的自律方式,她逼保罗喝掉桶里的脏水;扣住他的药,让他痛不欲生;强迫他烧毁新小说唯一一份初稿;铐住他的双手,又将沾了家具亮光剂的抹布塞到他口里。可是,她就是不肯拿保罗皮夹里的钱。她把皮夹拿来,放到保罗手里,这皮夹是保罗从大学时代就开始用的。
里面所有证件都不见了,这部分安妮倒是拿得毫不手软。保罗没多问,这样大概比较明智。
证件没了,但钱还在,里面的纸钞——多半是五十元大钞——又新又脆。保罗想到他在完成《快车》的前一天,说巧不巧地开着跑车,到博尔德银行的得来速窗口,把一张四百五十美元的支票放进窗口兑现(也许当时脑袋工厂里的那些家伙正在谈论度假的事吧?很可能哦)。那情形历历在目,又充满凶兆。当时兑换支票的那名男子,自由、健康又愉快,而且对这些美好的事物丝毫不知感激。兑钱的男子饶有兴致地瞄着窗口的出纳员——她高挑碧发,一身紫裙贴住凹凸有致的身体。女子也回看他……她若看到他现在这副狂瘦四十磅、苍老十岁、两腿废得吓人的模样,不知会作何感想?
“保罗?”
保罗抬头望着安妮,手上拿着钱,总共有四百二十元。
“什么?”
安妮正用一种充满母爱与柔情的眼神看着他。保罗被盯得全身发毛,因为他完全猜不透安妮在想什么。
“你在哭吗,保罗?”
保罗用手擦脸,没错,脸上湿湿的。保罗笑了笑,把钱交给她:“只是一点点。我正在想你对我的好,噢,我想很多人都无法了解……可是我想我懂。”
安妮弯下身,轻轻摸着保罗的唇,两眼炯炯发光。保罗在她的气息中闻到一股怪味,那是来自她幽暗封闭的内心深处,一种类似死鱼、比抹布还难闻的腥味,这令他想起安妮发酸的口臭。
(呼吸啊,你他妈的快呼吸啊!)
那口臭像吹自幽冥地府的阴风,强灌进他喉里。他的胃开始纠结,但保罗努力对她微笑。
“我爱你,亲爱的。”安妮说。
“你离开前能抱我到椅子上吗?我想写作。”
“当然可以。”她抱着保罗说,“当然可以,亲爱的。”
11
安妮虽然温柔,离开时却照样锁门。不过没关系,保罗这回没被疼痛折磨得发疯,也没因停药而状况百出。他像为了过冬而拼命收藏坚果的松鼠一样,努力收集了四根安妮的发夹,偷偷跟药一起藏在床垫下。
等确定安妮真的离开,没有留下来查看他是否“起来干些偷鸡摸狗的事”(威尔克斯词库的新词)后,保罗将轮椅推到床边,拿出发夹,并带上水罐及床头柜上的卫生纸盒。轮椅上虽然横着一台皇家打字机,推动却不难,因为他的手臂已日渐强壮了。安妮·威尔克斯也许会很讶异他的臂膀现在变得多么有力,他也暗暗希望那天能很快到来。
这台超级难打的打字机是绝佳的健身器,每次安妮不在,而保罗被困在座椅上时,他就开始将打字机举上举下。刚开始他只能举五下,一次举高六英寸,现在他已经可以连续举十八到二十下了。举一个至少重达五十磅的破铜烂铁,这样的成绩算是不坏了。
保罗拿起一根发夹开锁,嘴里像裁缝师傅卷布边时那样,咬着另外两根备用。他本以为断在锁里的那根发夹会坏事,结果竟然没有。他一下就挑起簧片,顺势拉开了锁舌。保罗怀疑安妮是否也一并拉上了门外的门闩——虽然他一直极力表现出病弱的模样,可是患妄想症的人疑心非常重——不过门也应声开了。
保罗心中升起一阵罪恶感,同时急着想赶快把事办完。安妮虽然才离开四十五分钟,但保罗仍竖耳细听她的车声。他抽出一堆卫生纸,用纸团沾水,然后笨拙地拿着湿纸团倾向一边。他咬紧牙,忍着疼痛,开始擦拭门框右边的黑痕。
黑痕几乎立刻就被擦掉了,这令保罗大大松了一口气。他原本担心轮轴会把漆面整层刨掉,还好只磨掉一些而已。
他从门边退开,将轮椅掉头,然后倒回去擦另一边车痕。擦干净后,他又倒退回去,试着用安妮极尽挑剔的眼光去查看门框。痕迹虽然还在,却淡得几乎无法辨识,保罗觉得应该没问题了。
他希望不会有问题。
“避难所,”他说着舔舔嘴唇,然后苦笑道,“去他的朋友和邻居。”
他回到门边看着走廊外——刮痕既然已除,他就不急着出去或做进一步的冒险了。改天再说吧,时机一到,他自然会知道。
现在他想去写作。
保罗关上门,锁的咔哒声似乎格外响亮。
非洲。
那只鸟来自非洲。
可是你不必为那只鸟而难过哭泣,保罗,因为过一阵子后,它就会忘记草原正午的暑气、水坑边野兽的叫声和北边广袤草木的酸味了。再过不久,它连将乞力马扎罗山染成樱桃红的太阳都要一并遗忘了。不久,它将只认得波士顿灰扑蒙尘的落日,它只会记得这个,也只想记住这个。要不了多久,它就不会再想回去了。若有人将它带回去放生,它也只是栖居在一个定点,不知何去何从,惊恐伤心又思乡,直到有人将它猎杀为止。
“噢,非洲,唉,狗屎。”他颤声说。
保罗哭了一会儿,然后把轮椅滑到垃圾桶边,将湿卫生纸塞到废纸下,再将轮椅推回窗边,卷一张纸到打字机里。
对了,保罗,当你坐在这边浪掷机会时,你车子的挡泥板从雪堆里露出头了没?有没有摊在太阳下闪闪发光,等人过来发现哪?这可能是你最后一次机会喽。
他困惑地看着打字机上的白纸。
我现在没法写,思绪全给搞乱了。
然而从来没有什么能打乱他的写作情绪。他知道创作可以被破坏,但创作欲却是最具韧性的东西,没有任何东西能破坏他的幻想癖,酒精、毒品、病痛统统办不到。他像在薄暮中找到水坑的饥渴野兽,奔向创作的深井,自其中汲饮。也就是说,他在纸页上找到那个水坑,并满怀感激地一头栽进去了。等安妮六点十五分返家时,保罗已经写了将近五页。


第二部 苦儿(二)
12
接下来的三个星期,保罗·谢尔登觉得自己被一种平静而源源不绝的奇异氛围环绕。他的嘴巴总是干渴,周遭声响也似乎过于喧闹。有时他觉得自己具有特异功能,有时又觉得很想歇斯底里地大哭一场。
排开这种感觉及双腿伤口结痂所造成的奇痒,创作本身仍稳定地持续进行。皇家打字机右边的那沓纸渐渐增厚了。在遭逢这次诡异的经验之前,保罗一天最多只能写四页(《快车》在最后脱稿冲刺期,通常一天有三页进度,大部分则只能写到两页)。然而在这段文思滔滔的三个星期中,保罗平均一天能写十二页——早上七页,晚间五页。以前若有人(保罗忍不住想)告诉他写作可以如此神速,保罗一定会大笑。这段黄金岁月在四月十五日的一场暴雨中画下了句点。雨开始下时,《苦儿还魂记》已进行到第二百六十七页,虽然只是初稿,但保罗很快看过一遍,觉得相当不错。
多产的原因之一,是生活单纯得无以复加。保罗夜里没混酒吧,白天不用迷迷糊糊地灌咖啡、喝橙汁、吞维他命B(这种时候,他若刚好瞄见自己的打字机,就会颤抖着扭头离开),醒时不会发现自己躺在昨晚勾搭的金发或红发肥妹身边——半夜看起来美若天仙的女人,翌日上午十点往往状若女鬼。他也不抽烟了。有一次他试探性地怯声要烟抽,结果被安妮瞪了个大白眼,就立刻表示算了。他在这里乖得不行,完全没有不良嗜好——当然啦,吃可待因成瘾除外。不过咱们还没开始处理这件事,对吧,保罗?——也无事令他分心。有一次保罗想,我在这儿啥也没有,就只剩下药了。早上起床,两粒拿威力配果汁,八点钟早餐送到大爷床边,包括一颗荷包蛋或炒蛋,一周三天。另外四天是高纤谷类早餐。吃完后上轮椅,滑到窗边,找到纸上的坑洞,跳进十九世纪那个男人勇壮、女人穿裙撑架的年代里。午餐,午睡,再起床,有时改改稿,有时只是看书。安妮有毛姆的全套作品(有一回保罗认真在想,安妮的书架上该不会有约翰·福尔斯的第一部 小说吧?不过后来还是决定不问),于是保罗开始拜读二十多本的毛姆全集,对毛姆精准掌握故事精髓的能力感佩不已。多年来保罗越来越发现自己无法像童年时那样去阅读故事了:身为故事撰写人,他太习于分析了。可是毛姆先是引诱他,然后让他再次回归成孩子,那感觉真是棒极了。五点钟,安妮会送来一份简单的晚餐。七点钟,安妮打开黑白电视,两人一起看《外科医生》和《辛辛那提WKRP》。等节目结束后,保罗就去写作。等他写完,再缓缓转动轮椅(他可以转得更快,但最好别让安妮知道)回床边。安妮会聆听他的动静,进房间辅助他上床。他会再吃点儿药,然后咚地倒下去不省人事。第二天起来又是一样的流程,第三天亦然,第四天也是一样。
这样单纯的日子,是他多产的原因之一,但安妮本身则是更大的原因。这部小说毕竟是由蜂蜇的概念衍生出来的,而且安妮在保罗对苦儿热情全失时,扮演了催生者的角色。
保罗从一开始就很确定一件事:没有什么所谓的《苦儿还魂记》。他只是努力在安妮拿刀剁掉他之前,设法合情合理地把苦儿那贱货从坟墓里挖出来罢了。至于小说主旨这类芝麻小事,就等以后再自圆其说吧。
安妮去镇上缴税后的那两天,保罗努力把自己错失逃走良机这档子事抛到脑后,一心只想让苦儿回到拉梅奇太太家。让苦儿到杰弗里家很不妥,会让仆人看到而乱传话,尤其是杰弗里那个八卦管家泰勒。还有,他得让惨遭活埋的苦儿惊吓过度而完全丧失记忆。失忆症?妈的,那娘们儿连话都不会说了,这倒是一大解脱,因为苦儿通常话太多。
好啦,接下来呢?那贱货离开坟墓了,故事接下来该怎么写?杰弗里和拉梅奇太太该告诉伊安,苦儿还活着吗?保罗觉得最好不要,却又不确定——保罗知道“不确定”是一个埋头猛写,却丝毫抓不到创作方向的作家会遇到的可悲困境。
不能告诉伊安,保罗心想,一边望着外边的畜棚,不能跟伊安说。还不行。得先去通知医生,就是那个名字里有好几个n的浑蛋医生,夏因伯恩。
一想到医生,保罗便想到安妮所提的蜂蜇,而且还不止一次想到。安妮的话常会莫名其妙地冒出来,每十二个人里面就有一个人……
可是行不通啊,两名住在邻村但毫不相干的女人,对蜂蜇却有相同的罕见反应?
安妮大人缴税出游后的第三天,保罗午觉将睡未睡之际,脑袋工厂里的那些家伙来插一脚了,而且还来势汹汹。这回丢上来的不止是火焰,而是爆炸的氢弹。
保罗在床上直直坐起,顾不得腿上的剧痛。
“安妮!”他大叫,“安妮,你进来啊!”
他听见安妮三步并做两步奔上楼,冲到走廊。安妮瞪大眼睛,神情惊恐地冲进房里。
“保罗,怎么了?你抽筋了吗?你——”
“没有,”保罗说,可是他真的在抽筋,他的脑筋在抽筋啊。“没有,安妮,很抱歉吓到你,可是你得扶我坐上轮椅。他妈的!我想到办法了!”他忍不住说了句三字经,不过这次好像没关系,安妮正万分崇拜地看着他,仿佛眼前有圣光照耀。
“当然当然。”
她火速扶保罗坐上轮椅,就在她要把保罗推到窗边时,保罗不耐烦地摇摇头说:“我不会坐太久,但这非常重要。”
“跟书有关吗?”
“就是书的事,你安静,别跟我说话。”
保罗没用打字机——他从不用打字机写笔记——而是抓起圆珠笔,飞快地用大概只有他自己看得懂的字,铺满整张纸。
她们确实有关系。两人被蜂蜇后产生同样的后果,是因为她们之间有关系。苦儿是孤儿,你猜怎么着?原来伊夫琳小姐是苦儿的妹妹!或同父异母、同母异父之类的妹妹。第二个点子很可能效果更好。请问是谁先想到的?老夏吗?非也。老夏是个笨蛋。是拉梅奇太太,可以先安排她去拜访伊夫琳的母亲卡萝,然后……
然后保罗又想到了一个精彩绝伦的点子,至少就情节而言很赞。他抬起头,张大嘴,瞪大眼睛。
“保罗?”安妮不安地问。
“她知道。”保罗悄声急促地说,“她当然知道啊,至少她曾经强烈地怀疑过,可是——”
他又弯下身去写笔记了。
她——拉梅奇太太——立即明白海德太太一定知道苦儿跟她女儿的关系。两个女孩长着同样的头发之类的,记住一点,伊夫琳的母亲开始变成重要角色,你得去铺排这个人物。拉梅奇太太发现,海德太太说不定早就知道苦儿被活埋的事却坐视不管,甚至幸灾乐祸!假如这个老太婆猜到苦儿是她当年放荡的产物,而……
他放下笔,眼睛盯着稿纸,然后又慢慢提起笔,潦草地写了好几行。
有三个重点。
一 海德太太如何面对起疑的拉梅奇太太?她或者起了杀心,或者害怕至极。我比较倾向让她害怕,不过安妮大概喜欢她起杀意吧,那就这样。
二 伊安如何介入此事?
三 苦儿的失忆症呢?
噢,还有一件事可以考虑。苦儿会不会发现母亲明知女儿惨遭活埋(不止一个,而是两个女儿),却三缄其口的事?
有何不可?
“可以的话,麻烦你现在扶我回床。”保罗说,“如果我的口气很差,我道歉,因为我实在太兴奋了。”
“没关系,保罗。”她的语气依然非常恭敬。
此后保罗的写作便一帆风顺了。安妮说得对,这个故事比苦儿其他作品更恐怖——第一章 并非单纯的灾厄,而是一连串事件的开端。可是这篇故事从一开始,就比任何苦儿系列的其他作品情节更丰富紧凑,人物也更鲜活生动。苦儿系列最后三部作品基本上只是平铺直叙的冒险,间杂一些令人喷火的性爱场面,以娱女性读者。保罗渐渐发现,现在的这部小说却是部哥特式的作品,对情节的依赖甚于情境。他不断遇到阻障,不只是刚开始的“你行吗?”的挑战——多年来,这是他首次得每天面对同样的挑战……而且他发现自己真的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