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蜜蜂。”她说,保罗看到她的脖子和脸颊悄悄涨红,接着连耳朵也红起来了。“每十二个人里就有一个对蜜蜂的毒液过敏,以前……在我从护士岗位退下来之前,见过很多病例。每个人对过敏的反应不一样,有时蜜蜂蜇咬会造成昏迷……很像所谓的……呃……强直性昏厥。”
此时安妮的脸已经红得快变紫了。
保罗考虑了一下,决定弃之不用。伊夫琳小姐惨遭活埋,可以是蜜蜂造成的,因为事发时适值仲春,地点又在花园。可是苦儿是“死”在卧房里的,而且保罗已经决定两桩活埋事件之间必须有点儿关联。事实上,秋末没什么蜜蜂,但问题不在这里,而在于强直性昏厥的反应十分罕见。保罗认为,相隔短短半年,邻近两个村子就各有一名互不相干的女子因被蜂蜇而惨遭活埋,这个理由很难被孜孜不倦的读者接受。
然而他不能直接告诉安妮,一来怕激怒她,二来怕伤她的心。虽然安妮将他折磨得很惨,但保罗就是没办法用这种方式伤害她,因为他自己以前就被羞辱过。
他只好使用作家写作班最惯用的说辞:“有可能,我会考虑的,安妮,不过我心里已经有一些点子了,也许不太套得上去。”
“哦,我了解——作家是你,不是我。忘了我的话吧,对不起。”
“你不用道——”
但安妮已经走了,踏着笨重的脚步往门廊而去。保罗看着一片空荡,接着两眼垂下,忽而又瞪得斗大。
门框两侧,离地约八英寸处,各有一道黑痕。保罗立刻明白这两道黑痕是他的轮椅挤过门时留下的车轴刮痕。安妮迄今尚未留意到。一个星期来她都没看见,简直是奇迹。可是再过不久——也许明天,也许今天下午——安妮会进来清理地板,那时她就会发现了。
她会看到的。
当天接下来的时间,保罗写得很少。
纸上的洞已经消失了。
8
翌日早晨,保罗坐在床上,靠在一堆枕头上喝咖啡。他心虚地瞄着门侧的黑痕,就像凶手看到了自己忘记处理的血衣。这时安妮突然冲进房里,她两眼狰狞,一手拿着抹布,另一手竟然拿着手铐。
“怎么——”
保罗只来得及吐出这两个字,便被力大无穷的安妮一把抓住,拉坐起来。疼痛蹿入他的腿里,他已经好几天都没这么痛过了。保罗尖声大叫,咖啡杯从手里摔了出去,在地上撞得粉碎。这里的东西老是被打破,保罗想,接着心念一动,她看到轮痕了,一定是这样,说不定她早就看到了。他只能这样解释安妮怪异的举动——她终究还是看到黑痕了,而这只是另一次严惩的开场而已。
“闭嘴,笨蛋。”安妮嘶声说道,将保罗的手折到背后。保罗听见手铐扣上,同时也听见有辆车子开进车道。
他张开嘴想说话,或发出尖叫,安妮却不等他出声,便将抹布塞进了他嘴里。那抹布味道奇差无比,不知沾了些什么东西。
“不准出声。”安妮说。她靠向前,用手捧住他的头,垂下的头发搔着他的脸颊和前额。“我警告你,保罗,如果有人听到什么——或我听到什么,并觉得对方会听到什么——我就把他们宰掉,再回头解决你,最后自杀。”
她站起来,眼睛瞠突,脸上冒汗,唇上沾着干掉的蛋黄。
“记住了,保罗。”
保罗点头如捣蒜,但安妮没看见,她已经跑出去了。
一辆老旧但保养得宜的雪佛兰停到安妮的车子后面。保罗听见门廊附近传来开门声,随后门又轰然关上。有扇门吱吱嘎嘎地响着,保罗知道那声音来自安妮用来摆放户外用品的柜子。
从车上下来一名跟车子一样年纪颇大但十分体面的男子。保罗觉得,典型的科罗拉多男人大概就长这样吧。男子看上去约六十五岁,但说不定已经有八十岁了。他也许是法律事务所的资深合伙人,或处于半退休状态的建筑公司创办人,不过看起来更像是牧场主人或房产经纪人。他可能是那种既不会在车子上贴党徽,也不会去穿尖头意大利鞋的共和党员。此人八成是来洽公的镇上官员,因为唯有公事才能让这种人和离群索居的安妮·威尔克斯碰面。
保罗看到安妮匆匆跑向车道,意不在相迎,而在要拦截对方。保罗最初的幻想成真了,但来访的不是警察,而是官方人士。官方人士找到安妮家来了,男子的到来只会让保罗更早去见阎王。
何不请人家进来坐坐,安妮?保罗心想,一边努力挣扎,以免被肮脏的抹布呛死。何不请他进屋子,让他看看你的非洲鸟?
噢,不,安妮不会请落基山先生进来的,就像她不可能开车载保罗去机场,并在他手里塞一张回纽约的头等舱机票一样。
安妮还没赶到男子身边,就开始嚷嚷起来了,嘴里吐出的白烟仿佛漫画里的说话框,只是里头没写上文字罢了。男人抬起一只手,手上戴着细致漂亮的黑皮手套。安妮不屑地瞄了一眼,然后开始对男人摇着指头,嘴里忙不迭地吐出一连串白烟。她好不容易穿好外套后,暂停摇晃指头,拉上了拉链。
男人从外套里掏出一纸文件,带着歉意递到安妮面前。保罗虽然不知道上头写了什么,但他相信安妮对这玩意儿有她的评语,也许是“天杀的”吧。
安妮领着男子走过车道,一边不停说着话。两人走出保罗的视线外了,但还能瞧见映在雪地上的影子,保罗也只能看到这么多了。安妮是故意的,保罗心想,如果他看不见他们,牧场大爷也不可能从客房窗口看见他。
影子在雪堆要融不融的车道上停留了五分钟,其间保罗还听见安妮拉开嗓子厉吼的声音。对保罗而言,这五分钟何其漫长。他肩膀酸痛,却无法挪动身体来减轻痛楚,因为安妮将他的双手铐在一起,绑到床架上了。
更糟的是他嘴里的抹布,刺鼻的亮光剂味道熏得他头痛不已,越来越想呕吐。保罗拼命忍住,他可不想在安妮跟镇上的老官员大吵特吵之际,让呕吐物塞满整个气管,活活将自己呛死。相比之下,那位讲究的仁兄大概每周在小镇理发店理一次头,整个冬天都在黑皮鞋上套鞋套。
两人再次出现时,保罗已冒出了一头冷汗。安妮手上拿着文件,跟在牧场大爷背后指指点点,嘴里不断冒出空白的说话框。牧场大爷寒着脸不肯回头看她,唯有从他抿得几乎消失的双唇才微微猜出他的心绪。是愤怒吗?也许吧。还是嫌恶?是了,后者应该比较接近。
你认为她疯了,你和一群牌友(全镇的小联盟棒球场大概全被你们这群人包了)也许赌了一把,看谁倒霉去干这桩鸟差事。没有人喜欢跟疯子报坏消息,可是呀,牧场大爷,如果你知道安妮有多疯狂,你就不敢背对着她走路了!
牧场大爷坐上车,关上车门,安妮站在车边,指着男人摇上的车窗,保罗隐约听她骂道:“——你以为自己聪明得不得了吗?”
雪佛兰慢慢沿着车道往后退,牧场大爷执意不去看咬牙切齿的安妮。
她骂得更凶了:“你以为你很跩啊!”
安妮突然去踢牧场大爷的前挡泥板。她力道极重,把积在保险杆上的雪都踢下来了。老家伙原本转头看着右肩后方倒车,这时回过头来看着安妮,刚来访时的不动声色已化为满面惊诧。
“告诉你一件事,烂鸟人!你们休想动老娘一根汗毛。怎么样?啊?”
不管老家伙心中怎么想,脸上就是毫无表情,绝不让安妮称心——他又恢复原有的不动声色,就像套上盔甲一样。他倒车退出了保罗的视线。
安妮双手握拳贴在臀上,在原地站立片刻,然后愤愤地走回屋子。保罗听见厨房门再度轰然关上。
嗯,他走了。保罗心想,牧场大爷走了,而我还留在这儿。噢,是的,我还在这里。
9
这次安妮没有迁怒于他。
她走到保罗房间,身上还穿着外套,可是拉链已经拉开了。安妮快速地来回踱步,看都不看保罗一眼。她手里依然握着那份文件,而且不时拿在鼻尖前面挥动,好像在自我惩罚。
“他说税要提高百分之十!还说我欠税!扣押权!律师!说要季缴!逾期!天杀的!狗屁!狗屁大便卵蛋!”
保罗含着抹布咿咿呜呜,可是安妮没回头,仿佛房里只剩她一个人。她踱步踱得更快了,肥胖的身躯走起路来呼呼生风。保罗一直以为安妮会把文件撕成碎片,但她似乎不敢那么做。
“五百零六美元!”她叫道,这回把文件拿到保罗鼻前晃了晃。安妮心不在焉地把差点呛死保罗的抹布拉出来掼到地上。保罗开始歪着头干呕,觉得自己的臂膀好像慢慢跟身体脱离了。“五百零六又一毛七!他们明知道我这里不要任何人来!我跟他们说过了,不是吗?可是你瞧!你瞧!”
他又开始干呕了,喉中咯咯有声。
“你如果吐出来,就只好躺在秽物堆里了。我还有别的事要办,他说对我的房子有扣押权。那是什么?”
“手铐……”保罗嘶哑着说。
“好啦好啦。”安妮不耐烦地说,“有时候你实在跟婴儿一样。”她从裙子口袋拿出钥匙,把他往左推开,害他鼻子压在床单上。保罗大声哀叫,安妮却毫不理会。咔的一声,保罗的手解开了。他坐起来大口喘气,然后滑靠到枕头上,小心地伸直腿。他干瘦的手腕上留着苍白的铐痕,保罗看着那痕迹开始转红。
“扣押权是什么?”安妮又问一遍,“那表示他们拥有我的房子吗?扣押权是那个意思吗?”
“不是,”保罗说,“那表示你……”他清清喉咙,再度尝到抹布的臭味,胸口因干呕而跟着猛抽。安妮却视若无睹,不耐烦地站在那儿盯着他看,等着他说话。半晌,保罗又能说话了:“那只是表示你不能把房子卖掉而已。”
“只是?什么只是!保罗·谢尔登先生,你说的‘只是’真可笑。像你这种有钱的聪明大爷,根本不把我这种苦命寡妇的问题看在眼里。”
“绝对不是那样,我把你的问题看做是我自己的问题,安妮。我只是说,除非你到期未付款拖延很久,否则扣押权的权限非常有限。你拖了很久吗?”
“到期未付……那表示赖账,对吧?”
“是的,表示赖账,欠钱不还。”
“我又不是爱尔兰的破落户!”她扬起上唇,保罗看到她泛着薄光的牙齿。“我的账单都会付的,我只是……这次我只是……”
只是忘记了,对不对?你忘记了,就像你一直忘记把臭月历上的二月撕掉一样。忘记缴财产季税可比忘记撕月历严重多了,你生气是因为这是你第一次忘记这么重要的事。事实上,你的病情越来越严重了,对吧,安妮?每天都恶化一点点。精神病人经调适后,生活可以应付得很好,而且有时还能逍遥法外,这点我想你都很清楚了。可是精神病的控制跟失控之间,还是有界限的,你渐渐在接近失控边缘了……这点你也知道。
“我只是还没空去缴而已。”安妮愠怒地说,“你在这里,害我忙得跟鬼一样。”
保罗想到一个计策,一个很棒的点子,而且好处多得说不完。“我知道,”他由衷地说,“我的命是你救的,而我除了给你惹麻烦之外,一无是处。我皮夹里大约有四百块钱,我希望你能用这笔钱支付欠款。”
“噢,保罗——”安妮看着保罗,既困惑又开心。“我不能拿你的钱——”
“那不是我的,”他冲着安妮咧嘴一笑,那是他的招牌笑容。保罗思忖道,安妮啊,我希望你再失忆一次,让我趁机偷你一把刀子。相信我还使得动刀子,我要你在死前十秒饱受煎熬。“是你的。就当它是押金吧。”他顿了一下,然后慬慎地使出险招,“要不是你,我早就没命了,你若以为我不懂,那你八成是疯了。”
“保罗,我不确定……”
“我是认真的,”他将笑容转化成真切的哀求(他希望他做到了——求你啊,上帝,让我露出哀求的表情)。“你不只救了我,你等于是救了两条命——因为没有你的话,苦儿至今还躺在坟墓里。”
安妮一脸粲然地看着保罗,浑然忘记手里的文件。
“而且你还指出我作品中的瑕疵,让我回到正途上。我欠你的岂止是区区四百块钱?如果你不肯收,我会很难过的。”
“那,我……好吧,我……谢谢你。”
“该谢的人是我,我可以看看文件吗?”
安妮毫无异议地将文件交给保罗,那是一份逾期缴税单,措辞略重。保罗很快浏览一遍,然后递还给她。
“你银行里有钱吗?”
她避开保罗的目光:“我存了一点儿,但不是存在银行里,我不信任银行。”
“通知上说,除非账单到三月二十五日还没缴,否则他们不能执行扣押权。今天几号?”
她对着月历皱眉:“天哪!月历没撕。”
她撕掉月历,雪橇上的男孩消失了。保罗看着,却莫名地后悔起来。三月份是一幅堆雪夹岸、激流飞湍的图片。
她贴着月历看了一会儿,然后说:“今天是三月二十五日。”
天啊,迟矣,迟矣,保罗心想。
“难怪他会来了。”他可不是来通知你的,他们是来扣押房子的啊,安妮。他是来告诉你,若不赶在今晚镇办公室关门之前缴费,房子就是他们的啦。那家伙其实是来帮你的。“可是如果这五百零六美元,你能赶在——”
“还有一毛七。”她愤愤地插嘴说,“别忘了那天杀的一毛七。”
“好吧,还有一毛七。如果你能在今天下午镇办公室关门之前付清,房子就不会被扣押了。如果镇上的人对你的印象真的像你说的那样——”
“他们恨我!他们全都讨厌我,保罗!”
“——他们就会利用你的税务问题,把你赶走。对一个没按时缴房地季税的人祭出‘扣押权’的大旗,实在是很奇怪的事,其中必有蹊跷。这实在很恶劣。如果你有两季没缴,他们搞不好会夺走你的房子,然后拍卖掉。虽然离谱,但依照法律,他们有权这么做。”
安妮放声狂笑,声音粗哑难听。“要试就让他们试啊!看我用枪轰死他们!来呀,先生,走着瞧吧!”
“最后他们会轰掉你,”保罗静静地说,“不过那不是重点。”
“什么才是重点?”
“安妮,塞温德也许有人两三年没缴税了,房子还不是好好的,也没人在镇政厅拍卖他们的家具。不缴税,最多就是断水断电嘛。就拿雷德蒙家来说吧,”保罗打量着安妮,“你认为他乖乖准时缴税了吗?”